喬國,楊府。


    府中豎起一支旗杆,旗杆上掛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喬國的護國強者,百花娘子閔幼寧。


    曾經千嬌百媚,如今也衰身朽體,老態惡形。一生愛美求香如她,大約也唯有此刻,才能接受自己的老去。


    矗立的旗杆底下,是楊府滿門,堆屍疊血。


    一個身穿龍袍的中年人,顫抖著將這具裸屍抱下來,解衣為其作披。


    淒厲的聲音,咆哮皇城:“若不能殺楊崇祖,寡人誓不為君!”


    一隊隊騎兵從楊府大門前飛速馳過,卷起煙塵!


    在河穀之戰噤聲,在丹國之覆沉默。


    在大多數時候都盡量不表現出存在感的喬國,這一日盡起大軍,巡遊四境,全天下搜殺楊崇祖!


    ……


    ……


    呼,呼……


    楊崇祖短暫地放鬆了身體,輕聲地喘息著。


    聽著擂鼓般的騎軍聲音遠去。


    左手握著元石,慢條斯理地補充著道元。


    仍不忘用右手食指,挑了挑額發。


    他占據了楊崇祖的身份,也有了一部分楊崇祖的習慣。


    滅了閔家又滅楊家,殺了閔幼寧,又殺破官府圍捕,乃至於發動多年暗手、掀起波及喬國各地的動亂!幾次血戰之後又幾次作勢衝擊喬國皇宮、引發軍隊混亂,最後再殺出喬國皇城……


    要以楊崇祖的身體完成這些,尤其是在本軀無瑕支持的情況下,不受點傷是不可能的。


    且是很嚴重的傷。


    但肉身的痛楚隻會讓他更冷靜。


    極端的恨意已經挑起。


    現在及之後要做的,都隻有一件事——那就是以喬國國土為籠,來一場波及全國的大逃殺。


    很危險,也有與危險相對的刺激!


    而那些仇恨又能夠幫他埋下惡種,以便在緊要關頭,把控生死劫的強度,隨時為自己創造脫身的可能。


    “啊,抓到你了。”


    耳邊忽然響起這樣的聲音,這是一個在任何意義上都堪稱優美的聲音。


    出現得如此突兀,卻讓人心甘情願地接受。


    這個聲音接著問道:“那麽請問你,你是張臨川嗎?”


    楊崇祖驟然回身,在回身的同時就已經出刀。


    未看人,先殺人。


    一道雪白匹練,如銀龍出水,倏而在天。


    如此清晰明了,斬斷首鼠兩端。


    挑破生死袖裏刀!


    然後他便看到了……


    一個姿容氣質無可挑剔的大美人!巧笑倩兮地看過來,她的五官,甚至可以稱為美的“度量”!


    她的五根手指也是無瑕的,纖柔合度,一根根落下來,恰恰捏住了楊崇祖這薄如蟬翼的袖刀。


    勢、意、力、靈識,在這方寸之間瘋狂對撲。由此產生的激烈氣勁,直到百丈之外才轟然炸開。


    如果伱見過這個女人的樣子,你就不可能再忘掉。


    正是大楚第一美人,夜闌兒!


    楊崇祖心中當然有這個人的情報,研究楚國,自然不可能不研究大楚第一美人。


    可為什麽會是夜闌兒?


    自己為什麽會被發現?


    為什麽在這裏?


    他在這個瞬間,想到了太多太多。心中驟然生出一種強烈的、不妙的預感。


    而在下一刻,這種預感變成了現實。


    他感到自己的身與魂,都通過袖刀的連接,被屬於夜闌兒的磅礴力量所禁錮。


    他感覺到有一隻手,不知何時貼近了,也不知何按到了他的後心。並且於此刻,倏然將他的後心洞穿,攥住了他的心髒!


    他全身的筋肉驟然繃緊,有些錯愕地低下頭,注意到貫穿心口的這隻手,戴著黑色的皮製手套。


    他扭回頭,於是看到了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人——


    雖然輕紗遮麵,隻露出一雙眼睛。


    但那其中的勾魂奪魄,他又怎會忘記?


    老朋友,老同事了!


    楊崇祖一時間表情怪異,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踏破鐵鞋無覓處,我的聖女,你竟然就藏在三分香氣樓!哈哈哈——”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


    因為心髒已然被捏成了碎渣。


    隱有異動的五府,終是一座一座的平息下來,一座一座的崩潰了。


    他為什麽發笑?他還想說什麽?


    不重要。


    麵籠輕紗的昧月,伸手取過那柄纖薄的袖中刀,半蹲下來,一隻手抓住楊崇祖的發髻,很隨意地一抹,將這顆頭顱割下。


    本該噴濺而出的鮮血,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止住了。


    她站起身,將這顆頭顱往前遞:“你要同他談合作,拿這顆頭顱去,不是更好?”


    夜闌兒嘴角掛笑地接過這顆人頭,用一種打量禮物的眼神,打量著。


    曼聲道:“那這到底是算你的人情,還是算我的人情?”


    “算你的吧。”


    昧月摘下已經髒了的手套,丟在那無頭的屍身上,轉身獨自離去了。


    夜闌兒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她,那婀娜的背影,明明就在視野裏,卻好像已經很遙遠。


    而後笑了笑,折身一步,也是消失不見。


    約莫半刻鍾後,一個凶態畢露的漢子,從遠空轟隆隆撞來。


    完全視喬國境內四處馳騁的軍隊如無物,極其張揚地落在此地。


    滾滾兵煞散去後,可以看得到他臉上巨大的刀疤。


    他半蹲下來,伸手探了探地上這具無頭的屍體,從力量彌散的痕跡,確認這的確是此行的目標。


    “楊崇祖已經死了。”他嘟囔了一句:“這怎麽跟小殊證明?”


    至於是被誰殺死的,他並不關心。


    想了想,他又站起身來,衝著幾個警惕靠攏的喬國修士招手:“喂!喊你們呢!過來認一下人!”


    ……


    ……


    一個、兩個、三個。


    黑盔黑甲的騎兵,一個個手持長槊,躍馬砸進視野裏。


    很快是烏泱泱一大片,轟隆隆,轟隆隆!卷天滾地而來,如覆籠高天之黑雲,壓落到了人間!


    黑雲壓城,如臨末日。


    嗚~嗚~嗚!!!


    呼喚軍人備戰的號角聲,也顯出一種蒼涼。


    草木搖落,天地皆霜。


    沒有人覺得,他們能夠扛得住這場戰爭。


    可是……為什麽?


    西擴戰爭已經結束了!


    被割去的領土高國也已經認了!


    五國聯軍已經散去,各自舔舐傷口。


    荊國驍騎為什麽突然來犯?


    高國國主李紀算是個有承擔的,這一刻親自站上城樓,洪聲喝道:“大戰方歇,和平不易,剛剛簽下的停戰協約,荊國難道現在就要撕毀嗎!?大國之信,何以銘之?堂堂霸國如此妄為,天下焉服?!”


    在那如墨雲般的騎軍陣裏,有一騎獨出,扯住韁繩,遙看李紀,隻道:“本將軍此來,無意伐你小國。是為替天行道,斬妖誅邪,把妖人邪身李邦佑交出來,留你社稷!”


    李紀萬萬沒有想到,此刻還被關在天牢裏的太子李邦佑,竟是荊國驍騎此來的目標。


    雖然因為逼殺餘景求之事,他也對李邦佑十分惱恨,甚至一度動了殺機。但畢竟是自己的太子,也畢竟有過人的才智和天資。


    再加上好些大臣都在為李邦佑求情,說明此子為事,也並不是全不得人心。


    他想的是先削了太子號,關上一段時間,好生磨磨性子,細細雕琢,以觀後效……


    荊國人眼中怎會有一個不滿九歲的孩子?


    李紀又驚又怒又疑,高聲斥道:“李邦佑是我高國太子!不是你們說他是誰他就是誰!孤敬大國天威,天使豈可無大國之儀!?此事荊天子知否?孤要國書相問!”


    對於高國國主的此番言語,那驍騎軍的將領不置可否,隻是微微側身,問身後人道:“舍利怎麽說?”


    他身後有一員全身披甲的衛騎,低聲回道:“我家少主說了,一定要讓這個李邦佑死得不能再死。”


    “明白。”此將矜持地點了點頭。


    視線再轉回城樓的同時,已經拔出了鞘中之刀!


    刷!


    他身後的騎軍齊齊拔刀,千聲萬聲成一響,震動百裏,裂雲直開。


    這驍騎將領高舉此刀,目向李紀,聲傳四野,其意甚烈:“本將軍今日引軍前來,不是與你商量的!今日要麽交出李邦佑,要麽,這高國換個國姓!”


    ……


    ……


    天下風雲多變,非獨魏、丹,也不止喬、高,甚而並不局限於列國。


    白鹿書院素以木訥笨拙聞名的於良夫,突然暴起,怒殺同門師兄、修行種子黎玉武,此事轟傳諸方。


    尤其是在黎玉武那個神臨境的父親,以及白鹿書院院長的親自追殺之下,於良夫還逃之夭夭,更不知驚掉多少眼球。


    但這些在許多人眼中足能引為奇談的事情,對於良夫而言,並不存在太多的挑戰。


    神臨境修士的確與外樓修士之間存在不可跨越的天塹,但對本軀曾經登臨真神的他來說,些許普通神臨修士,並無什麽特殊可言。


    一個普通神臨修士能夠動用的力量,能夠想到的辦法,在他心裏可以輕易窮盡。


    硬碰硬不可取,避而遠之卻是很有把握。


    兩個神臨強者同時追緝,當然也給他帶來了危險,但是在他於白鹿書院準備的諸多後手周旋之下,仍然未失從容。


    真正的生死危機,還是在青崖書院介入此事後——青崖書院下麵的附屬書院甚多,對此事的反應之快、之激烈,是超出了他的預判的。


    他隱隱察覺事情脫離了掌控,但由於已與主身斷聯,暫不知問題何在。


    青崖書院雖然也隻派了一個神臨境修士出來,可大宗出身,自是不凡。諸多秘傳手段,追得他苦不堪言。


    他有遠勝對方的眼界,但苦於難為無米之炊,也隻能疲於奔命。


    很是經過了幾次生死危機後,行了一步險棋,才堪堪將那書生甩掉。


    雖是送了一條胳膊出去,才險死還生……不過也恰是這樣的難度,才能算得上一場真正的生死劫。


    想來此劫渡過後,送予本軀的反饋,亦能為本軀提供幫助。本軀更強大之後,反過來也能有餘力支援其他副身……如此良性互益,那幾不可能的六劫同渡,也未嚐不可功成,如他謀神那局一般!


    隨手劃下一段布條,於良夫簡單地將左臂傷口纏了幾纏,便一頭靠在艙壁上,微闔著眸子,調息養神。


    誰能想得到,他或混跡商隊、或妝成乞丐,已經一路逃到了長河,且正躲在一艘最破最舊的貨船底下?


    這貨船破得都快散架了,在河麵上吱呀作響,運的也都是些不值錢的玩意。他塞了十來個環錢,就被塞進了底艙。


    這裏的味道並不好聞,各種怪味混雜一起,簡直能夠熏死一匹馬。


    雖說原身的性子笨拙粗疏一些,他替換身份之後,也不如本軀那麽計較。但這樣的環境,也非是他平日能夠忍受的。


    但為了活命,再不能忍也得忍……


    書院常說的那句話叫什麽來著?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咳!”


    於良夫的耳中,忽然聽得這聲輕咳,似是對他的提醒。


    緊接著便是一句抱怨,帶著疑慮:“你選的什麽破地方,這麽臭?不是說無生教祖張臨川,是個講究人嗎?”


    在這之後,他才察覺到一道恐怖的氣息出現在自己旁邊!


    他驀地攥緊了拳頭!


    但拳頭裏的筋骨,頃刻就溶解了。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右手變得軟趴趴,麵條般垂落下來。


    他欲提膝而撞,但被一雙泛著綠芒的眼睛一看,膝蓋骨也被一種未知的力量所消融。


    這場景太可怖,這力量太邪異。


    即使是以他本軀的眼界,也沒能看出來這是一種什麽力量!


    到了這個時候,以他外樓境的修為、本該敏銳但已混淆了的感知,才注意到底艙裏不止進來了一個人。


    一個,兩個。


    且陸續還有人往裏鑽!


    這他媽是什麽風水寶地嗎?


    “我說頭兒,我們來這麽多人,就為了殺這麽個貨色?”


    於良夫聽到有人在這麽問。


    這也是他想問的問題。


    那個眼睛會放綠芒、力量詭異的、被稱為‘頭兒’的人,捂著鼻子回道:“為了以防萬一嘛,聽說這家夥很厲害的。再說……這麽賺錢的生意,為什麽不做?”


    “也沒人給咱們單子啊。”前一個人道。


    首領回道:“懸賞!懸賞你懂不懂什麽意思?公開懸賞,誰都能接。能者接之!”


    “這可是齊國的懸賞。”另一個擠進船艙裏的人,悶著聲音道:“老大你也在上麵掛著呢。”


    一個森冷的女聲替老大回道:“楚國那邊也能領!”


    還有一個很不耐煩、很有些暴躁的聲音:“要我說,就這麽一艘破船,這麽一個破爛貨,直接從上到下,一刀全砍了,豈不簡單?還要鑽進來廢這工夫!”


    “咳。”那首領這時候回話道:“第一,咱們是有職業操守的,一刀全都砍成了渣,怎麽證明是咱們完成了懸賞?第二,卞城王覺得殺手應該有殺手的矜持,不喜歡你們不拿錢就殺人。”


    “他怎麽手這麽長,管這麽多?”那個暴躁的聲音道:“您才是頭兒!”


    “我無所謂啊。”首領淡然說道:“原則上我願意尊重你們每個人的癖好,無論有多麽特殊。如果你對卞城王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回頭我幫你約一下,你自己跟他聊好就行。說實話,我也覺得他挺麻煩的,最好你能給他治治毛病。”


    於良夫默默旁聽著這些對話,腦海裏拚命地分析情報,尋找有可能的突破口,他覺得或許可以聊聊……


    他艱難地開口道:“我有很大一筆財富,如果你們——”


    一抹刀芒截斷了他的話茬,斬斷了他的脖頸。


    最後他隻聽到這樣一段對話——


    “差點忘了他還沒死……對了,他剛說什麽來著?”


    “沒聽清,拿了腦袋趕緊走吧。受不了了,這破地方太臭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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