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雪雁活到今天, 自認見識過不少人了。可就沒見過哪個大家小姐像麵前這位主兒辣麽能哭的。


    母親沒了,你傷心,你難過,你怎麽哭都不為過。看個書,讀個詩哭一場也罷了。畢竟寫的不好,也不會出書育人流傳千古。但花落了, 你要哭一場。葉黃了, 你要難過一迴。陰天下雨,你還要嚶嚶一場。


    你跟她說, 花落了就結果子了。然後她嗔你一眼, 滿臉都是你怎麽如此庸俗後, 又繼續拿著上好料子, 精功細做的手袋裝落花這就沒法忍了哇。


    我跟你說, 就你這麽挖坑埋下去的方法, 明年也不會發芽的。


    雪雁有時不禁想,她早晚得叫這丫頭哭成早衰,哪怕她仍舊長了一張娃娃臉


    ╮╰╭


    人,要麽庸俗,要麽孤獨。


    雪雁想到旗主說這句話時對世事的妥協神情,咬了咬後槽牙, 也嚶嚶嚶的陪著麵前傷心落淚的黛玉來了一場對著哭。


    比哭的美,哭的梨花待雨, 我可能比不過你。但比持久力, 你一定完敗噠。


    “好你個雪雁, 叫你來侍候姑娘。你卻陪著姑娘一道哭。還不嫌姑娘不夠傷心嗎哭壞了姑娘的身子骨,十個你也賠不起。”奶娘走過來,狠狠的瞪了雪雁一眼,小聲勸黛玉,“姑娘快別哭了,老爺喚你過去呢。”


    雪雁“”這活真特麽沒法幹了。


    少時,雪雁陪著黛玉一道去了正院,路上與扶著肚子走過來的肖姨娘打了個對頭。


    兩人對視一眼,又若無其事的移開了視線。


    沒錯,雪雁和肖姨娘都是出自同一個地方。


    雪雁長了一張娃娃臉,於是被安排去裝嫩。之後順利用比同齡人都乖巧機靈的優勢進入黛玉的院子,給黛玉做丫頭當玩伴。


    肖姨娘則被安排成一個窮秀才家的女兒,被繼母托人與賈敏的陪房搭上關係,送進了府裏做妾。


    賈敏生不出兒子,又不同意過繼,納妾便成了最後一根稻草和妥協。府裏像肖姨娘這樣的姨娘不少,多肖姨娘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也不少。


    隻是讓賈敏,或是讓林家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肖姨娘進府時間最短,卻是那個最有福氣的。


    進府半年就被診出了喜脈,一時叫所有人又歡喜,又心酸。


    古來妻妾之爭,是建立在這個家庭存在的前提下。如果家裏沒有子嗣男丁,就跟書上那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是一個道理,爭來鬥去,都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林如海年近半百,若林家沒有子嗣,她們這些依附林家而活的女人又將何去何從呢


    因此哪怕這個孩子不是她們親生的,但這個孩子的存在卻保證了她們以後的生活,所以同為妾室的女人是不會在這自己還沒有孩子的時候就對這個孩子下手的。


    至於賈敏,雖然這一兩年時常跟賈母通信,也暗暗下了決心要將黛玉嫁迴娘家,之後過繼次子迴林家。可到底心裏還是希望黛玉能有個親兄弟幫扶。


    養在她身邊,姐弟倆自小相處,養熟了,跟親生的也沒兩樣。


    更何況黛玉年長,出嫁後,林家這邊又有她坐鎮,就像母親在榮國府那樣定海神針一般的存在。


    賈敏生前想了許久,卻到底抵不住一場大病,撒手人寰。


    所以無論怎麽看林家的環境,是完全可以叫肖姨娘安心養胎的。


    但同時,家庭的和諧卻往往隻是一個小環境,來自外麵的危險同樣不能懈怠。


    林如海沒想到的賈家,以及和他有某種協議的九星旗。同時還有來自朝廷和江南老牌勢力的虎視眈眈。


    於是在知道賈家來人的時候,林如海便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如果賈家那邊他不介意將女兒和懷孕的姨娘一同送到賈家去。


    那個未出生的孩子是唯一的兒子,哪怕是姨娘所出,林如海也會將他記在賈敏名下。所以榮國府就是兩個孩子的外家


    而且賈敏去逝的這段日子,林如海府裏府外的事務一手抓,也真有些力不從心。將孩子們送到外家,府裏的事情就好處理了。


    有了兒子,他以後在仕途上就不能像前兩年那樣得過且過了。趁著年歲還不大,再拚上一品半級的,也是那麽個意思。


    而且官職上去了,兒女的親事也有了更多的選擇餘地。


    你說賈敏去逝前時常提的榮國府和寶玉,林如海心下搖頭。


    五品官的嫡次子配三品官的嫡長女這親事是結兩姓之好,還是要門當戶對噠。


    林如海有了這種想法後,並未對人說起,隻放在心裏等著見到來人在計較。


    林家這邊渡過了一個平靜又安靜的夜晚。緋歌那邊的官船也在三更時分緩緩靠近揚州碼頭。


    因早就知道會靠上碼頭,所以在停船時的沉重撞擊出現時,緋歌等人並未受到驚嚇。


    緋歌翻了個身,仍舊睡得安穩。今兒打麻將那仨丫頭合起夥來坑她,讓她耗費了好多心神才勉強保本。


    她太累了。


    隔著花廳的艙房裏許顥尚未就寢,官船停靠碼頭後,許顥放下手中佛珠,起身去了甲板上。


    這一次與緋歌同行,叫許顥深覺自己修行不足,定力不夠,容易被俗事所侵擾。近兩日,許顥發現他研讀醫書,鑽研佛法時,時常會想起緋歌說的那些話以及她說話時的各種神態。


    可愛,俏皮,帶著刺目的光,照得佛經上的字都有些模糊。


    小師傅,你看過西遊記嗎那你知道西天在哪嗎


    小師傅,我可喜歡猴子大師兄了,我以後也叫你大師兄好不好


    小師傅,佛祖說了那麽多話,有沒有說過不讓你們說他說過的話呀


    小師傅,都說紅顏如白骨。那一堆白骨放在那裏,你能分辯出哪個是紅顏嗎


    小師傅,你知道濟公嗎他說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你晚膳要不要來點葷腥糟鴨舌可好吃啦


    小師傅,萬物皆有靈,吃素,難道就不是殺生了嗎


    小師傅,


    許顥不出艙房,但架不住緋歌這個自來熟的,天天站在甲板上趴著人家的窗戶笑嘻嘻的騷擾人。這一來二去的,哪怕定力如許顥也開始想著如何將艙房的窗戶緊緊封死了。


    然而窗戶封死了,少女嬌軟的聲音仍然會時不時的傳進來。


    時而是她和婢女在玩笑,時而是她對著另一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婢女撒嬌。更多的是她彈琴唱曲的聲音


    悄悄問聖僧,女兒美不美


    這首琴音,這首曲子,許顥不止一次聽到緋歌輕聲喃唱。


    除了這一首,還有一些更加奇怪的曲子。上船那天的死了都要愛和之後她唱的那些比較起來,已經不足為奇了。


    我能吃一斤砒霜,我能救活武大郎。誰是我,我是誰,吹牛從來不怕誰。我讓毛驢端水杯,我跟毒蛇親過嘴。走過南,闖過北,我曾抱著獅子唱西廂,也曾幫蚊子做嫁衣裳


    曾有一度,許顥嚴重懷疑緋歌的腦子絕對沒有她的身體健康。


    至少沒那麽健康


    ╮╰╭


    此時夜已深,白日人聲鼎沸的碼頭此時不過了了數人。除了停靠的官船,商船和貨船外,還有一些花船飄蕩在江麵上。


    花船裏仍有人在縱情聲色,靡靡之音也傳到了官船這邊。許顥眉頭微微蹙起,似是想到了什麽,在心中念了兩遍心經,心緒才又恢複無波狀態。


    許顥想,主持師傅也許是對的。


    修行不是一蹴而就,是持之以恆。


    那個明媚少女呀許顥心中微歎,任重而道遠。


    翌日一早,緋歌穿著一身雪緞裏衣和長裙,外麵套了件及膝淺藍底,織銀紋的褙子,頭上帶著一頂維帽帶著賈家一眾下了船。


    林家來接人的車轎一早便派了過來,此時皆等在碼頭上。


    林之孝太知道緋歌哪怕戴了維帽也難以掩飾的風華了,除此之外,小丫頭不算,此行的四個大丫頭除了自家寶貝閨女長的略遜幾分外,其他仨個姑娘,也都是中上之姿。尤其是晴雯,雖不及緋歌,卻也有七分姿色。


    於是林之孝早早就在船與車轎之間拉了維幕,叫這幫小祖宗好走,以免被人衝撞了去。


    一時緋歌上轎,其他人有上轎的,也有乘馬車的,總之是有序不亂的離開了碼頭。


    碼頭在揚州城外,乘轎需要半個時辰方能到林家。緋歌不由慶幸她下船前解決了一迴五穀輪迴,不然這坐轎真不比坐馬車舒服方便。


    再一個,坐馬車還能眯著眼睛小睡一會兒,坐轎卻是不敢的,因為一個不注意,就有可能從轎子上大頭栽出去。


    好在大早上的,緋歌也沒犯困。坐在轎子裏,時不時的將轎簾掀開一個小縫,用一種略帶懷念的神色看向揚州熱鬧的街道。


    揚州的小吃,絕對是一絕。還有揚州的特產,也是精巧又雅致


    行叭,能讓這位懷念的也就這些跟吃喝玩樂有關的事情了。


    林家是知禮守禮的人家,哪怕緋歌隻是賈家的在室堂姑娘,人家也開了側門請緋歌入府。


    入府後換了府中用的小轎,緋歌坐著小轎被送到了二門外。


    下轎時,已經有不少人等在那裏了。


    明顯能看出來丫頭和媳婦的人站在一個身量嬌少的女童身後。


    那女童看起來極瘦弱,但仍然精致的像個琉璃娃娃。


    緋歌知道這就是林妹妹的同時,腦子裏想的卻是她比探春矮了半個頭。


    又瘦又小,楚楚可憐。


    幾天前緋歌就吩咐過榮國府的下人揚州下船時必須都著素服,此時看著林家下人都是一個個素服肅目而立的樣子,緋歌是真的慶幸自己這邊沒丟人。


    黛玉見轎子停了,從掀開的轎簾裏走出一個帶維帽的姑娘。黛玉知道這位便是外祖家來的表姐,羞羞怯怯的上前兩步,聲音不大不小的喚了一聲“表姐”。


    頂著榮國府堂姑娘的身份,緋歌自是與黛玉表姐妹相稱。見黛玉上前,緋歌也忙邁過轎子橫杆,兩步走上前牽起黛玉的手叫了一聲,“林妹妹。”


    緋歌帶著維帽,拉著黛玉的手,一起往二門裏走。


    黛玉年幼不知道要說什麽,緋歌則是一邊繼續打量黛玉,一邊打量林家。


    林家是典型的江南建築,具體如何精致美侖美奐,也不需要緋歌贅述。跟著黛玉先去了賈敏停靈之處,緋歌摘下維帽恭敬的跪拜上香,等起身去看黛玉時,發現林家的下人都一臉驚豔的看著自己。


    緋歌頭歪十五度角,對著眾人露出一抹她練習了好久的淺笑殺後,才轉頭輕聲與黛玉說話,“這些日子委屈妹妹了,老太太知道姑媽去了,心疼的跟什麽似的。若不是年紀大了,非得親自來不可。”


    原著裏,賈家就派了幾個三等仆婦過來吊唁,著實是失禮。但如今的賈家,就算緋歌不來,也不算失禮。


    那年賈璉成親鬧了那麽一出後,雖然用什麽急症暴斃,庶女嫁人一類的理由應付世人,但當日的事情到底如何許多人家都心知肚明。


    王家不想放棄賈家這門親戚,又以心疼自家女兒為由,沒將出事的鳳姐兒浸死。賈家自知理虧,又不想跟王家交惡,最後便隻能叫賈璉吃這個啞巴虧了。


    賈璉被人明裏暗裏嬉笑打趣嘲笑,沒多久賈璉的跑去吏部弄了個文書,帶著興兒和旺兒去了邊疆。


    王家給他的是五品同知,因是捐來的官,壓根沒差事。賈璉直接將這個五品同知換成了七品實差到邊疆上任去了,也算是他這一輩子做的第一件有魄力的事了。


    走的時候除了跟緋歌道了個別外,竟是誰都沒說。


    然後賈璉前腳離開,後腳賈蓉在辦完了先珍大奶奶的喪事沒多久也離家出走了。


    這對叔侄如今是不是在一起,又在什麽地方,賈家眾人皆是不知。


    這些事情,賈母在給賈敏的家信裏也提了一兩句。當然,這些事情都是美化後寫給賈敏的。賈敏又進一步美化後才說與林家父女聽的。


    除了人不在京城這個事實,其他都跟事實相差了十萬八千裏。


    老太太上了年紀,大老爺賈赦中看不中用,二老爺賈政工部上差也是個草包不通俗物的。


    下一輩,死了一個,跑了一個,剩下的年紀都小的不能自理出門。所以這一次,賈家不來主子,林家也沒人會挑理。


    理解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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