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言說呢,世上哪有什麽感同身受,從來冷暖自知。


    煙落隻覺得今時今日的生活便很好。她像是一粒塵,飄飄搖搖在一片燈紅酒綠中,斑斕得隔絕了一切前塵舊事。千夜思的霓虹,瀾鄞江的煙花,都是那麽易碎的浮華,卻能驚散她漆黑的舊夢。


    這天夢樓外圍了一圈人。


    正是深冬,落一滴水半路就凍成冰珠子砸在地上,冷風吹在臉上小刀子一樣,依舊不妨礙大家搓手跺腳地看熱鬧。


    煙落過來看時,隻見樓裏一個人一邊啞著聲音嘶吼一邊瘋了一樣地砸東西,被兩三個人拚命攔著,仔細一看,居然是這半年炙手可熱的名角韓漪。


    人群中有人歎惋,“唉,嗓子成了這樣,算是毀了,可惜了,韓老板的《浣花溪》在全國都排得上號的。”


    有民國早年的老票友,“說來也怪,十年前的蘇老板也是唱旦角兒的,也是在夢樓掛牌,也隻紅了半年的光景,就撒手人寰了,還真有股邪乎勁兒。”


    至於韓漪嗓子怎麽毀的,眾人皆諱莫如深。


    煙落也是聽前麵兩個人咬耳朵,“聽說昨個白爺母親大壽,府上辦了家宴,祁帥為給老太太賀壽,請了韓老板來唱堂會。哪知他頭天喝了兩杯酒,醉得厲害,給誤了,折了祁帥的麵子。”


    話說至此,不必再挑破,聞者也明白了,況且祁煬本就出了名的冷酷暴戾。


    “戲子唱得再紅、再多人捧也是下九流,敢這麽得罪祁帥,這不是自己找死麽。”


    煙落心頭一凜,忽覺得更冷了。


    眾人冷眼袖手圍觀,想見他炙手可熱如日中天時,大家曾圍著爭相一睹這名角兒的風采,也隻在半年前。人情炎涼,莫過於此。


    深夜,千夜思賓客散了,打了烊,煙落和趙予安一道迴桐花巷去。


    年關近了,路邊賣糖葫蘆的還沒收攤,一年到頭,這兩天的生意格外好些,都想趁這段時間多賺些錢。


    趙予安過去買了兩串糖葫蘆,遞一串給煙落,“給,你一串,允蘭一串。”


    煙落接過來,無奈一笑,“世叔當我也是小孩子了。”


    趙予安靜靜看著她,良久,忽然說:“記得在金陵的時候,有一次我去總督府述職,你想吃糖葫蘆,玉大人怕你壞牙,不同意,可最後還是抵不住你軟磨硬泡,叫人出去買了一串,”他彎起唇角輕輕一笑,“怎麽樣,現在還愛吃糖葫蘆嗎?”


    煙落不料他忽然說起這些,鼻頭一酸,幾乎落下淚來,忙低頭塞了一顆糖葫蘆,狠狠嚼了幾下,和著心中的酸澀一齊吞了下去,東拉西扯地反問:“世叔就不怕允蘭壞牙嗎?”


    “怕,可你父親最終不也給你買了麽?”


    那麽深的夜,天地清寂,隻一彎弦月淒冷地縮在天上,月華同燈火一般黯然,凍僵在深冬一樣。


    煙落咬著唇沉默,她怕再一開口就泣不成聲。她刻意遺忘的舊日時光太過溫暖明媚,驟然湧現在這異鄉寒夜,教她的倉惶狼狽無所遁形。


    那是怎樣一段時光,她也曾天真無邪恣意爛漫;也曾畫眉雙魚鏡,簪花秋千架;也曾無所顧慮地偷懶、撒嬌、耍賴,一如今日的允蘭,見贏不了幹脆把棋盤攪亂。


    她好久沒敢仔細迴憶了。


    趙予安知道她心結難解,隻想開導開導她,哪怕是痛哭一場也比憋在心裏強。


    等了許久,煙落再開口,說的卻是,“時間不早了,別叫嬸嬸等著。”


    趙予安心底輕歎一聲,兩人一邊走,他一邊說,“你嬸嬸是南方人,他們那邊有習俗,過年長輩要給小輩打個絡子,除夕當天係在腰間,圖個吉利,”他偏頭看一眼煙落,繼續道,“今兒個是臘月二十,你嬸嬸給你和允蘭都打了一個,五顏六色,蠻好看的。”


    煙落心中一暖,“嬸嬸也當我是小孩子了。”


    “還有上次陳紹彥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你這麽好的姑娘,是那小子沒福氣。”


    煙落扭頭衝他一笑,頓了頓,思量片刻,隻道:“世叔,謝謝。”


    暗殺


    初春時分,冰雪漸漸消了,柳枝露出星星點點的青翠來,可天還是冷。一個寒冬,倒養肥了城北的煤鋪,日日都有黑頭黑臉的夥計拉了煤照著單子往市民家去。


    民國十三年了,夢樓少了韓漪,照舊有新角兒頂上,京戲照唱,照舊有人捧,照舊紅得一塌糊塗。


    祁煬照舊往夢樓聽戲去,下了車,還未過街,就覺出不對勁兒來。


    祁煬喊住走在前麵的副官,“何憂。”


    何憂不明就裏,折迴身子等著吩咐。


    祁煬從懷裏掏出煙來,點著煙的空隙眸光一瞥,何憂這才注意到四周街上有十幾個形跡可疑的人,都是便裝,散在各個攤子前心不在焉地看東西,目光卻不時往自己這邊飄,手還悄悄按在腰上,想必是帶了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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