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煬不動聲色,遞何憂一個眼色,就近進了千夜思。那十幾個人果然飛速跟了過來。


    千夜思燈火煌煌,台上有歌女甜膩膩地唱一首《夜來香》,台下賓客各自成對地跳著舞。


    祁煬和副官混在人群中往二樓走去,忽聽得一聲槍響——子彈打偏了,擦著祁煬耳朵飛過,打碎了牆壁的一盞玻璃燈,打斷了台上的靡靡之音。


    大廳中的人瞬間陷入驚慌,拚了命地往門外擠,場麵頓時一片混亂,反倒將那十幾個人堵在了門口。祁煬趁勢逆著人群往二樓跑去。


    煙落正從樓上下來,一身水藍的短袖旗袍,肩膀被匆匆上樓的祁煬撞了一下,猛然失了重心,腳下不穩,眼前天旋地轉,眼看要從樓梯摔下去。


    不想卻被祁煬一把攬住,他指間夾了煙,燃了半截,倉促間狠狠燙在她右小臂上,煙落身子猛地一縮,忍痛未出聲。


    祁煬並未察覺,也無暇顧及更多,迴頭一看,那些人馬上就從人群中擠出來了,緊盯著他,甫一抽身抬胳膊便要開槍。祁煬急忙拉著玉煙落躲開,堪堪躲過了那幾槍,一路跑上二樓。


    十幾個人依舊緊追不舍,何憂倉促放了幾槍,擊斃了兩個。


    祁煬左右張望,蹙眉問:“有後門嗎?”


    煙落靈光一閃,“跟我來。”


    二樓廚房後有一個小門,小門後是長梯,直通千夜思後麵那條街,隻是追殺的人跟得緊,不多時便從那小門追了上來。


    祁煬拉著煙落在小巷鑽來鑽去,一路已跑到了瀾鄞江邊,後麵的人陰魂不散地跟著。


    臨江一座茶樓,這個時間客人剛走,隻剩店家和夥計在灑掃。三個人隻得跑進茶樓裏,上了二樓,追殺的人仍不死心,踩著樓梯追上來,首當其衝的幾個被何憂一一擊斃。


    樓裏的夥計聽見槍響早跑了,追殺的人暫時也不見動靜。祁煬和玉煙落靠牆坐著,鬆了口氣。


    祁煬偏頭看一眼煙落,額上沁了汗,雙頰微紅,頭發跑散一縷粘在鬢邊,愈襯得膚白如雪。


    他輕輕一笑,“玉小姐,幸會。”


    煙落並不驚訝,以他的權勢,要查自己的身世背景易如反掌。煙落一側頭,一眼撞進他皓眉星目中,不由怔了怔,淺聲道:“祁帥,久仰。”


    他從懷裏摸出煙點上,“樓下的人是衝我來的,牽累你了。”


    煙落下意識去摸右手小臂上的煙疤,搖了搖頭,輕聲說:“生死一事,沒有誰牽累誰。”


    突然,從窗戶飛進一隻□□來,砸碎在一張棗木桌腳旁,瞬間將周圍點燃。緊接著又接連砸進來六七個□□,幾乎在他們腳邊炸開,茶樓多是木製家具,火苗一舔,整個二樓頃刻陷入一片火海中,還有濃煙噴出,嗆得人幾乎窒息。


    煙落卻似渾然不覺,似被那片火光攝了魂,她站起身子,失神地望著一片火海,迴憶紛至遝來,仿佛一夕迴到了家破人亡那年。


    何憂湊過來,急聲道:“大帥,火勢太猛,不燒死也要嗆死了,後麵就是江,從窗戶往下跳吧。”


    話音剛落,追殺的人已用巾帕掩住口鼻追上樓了,何憂急忙開槍還擊。


    煙落突然看清心底那一點渴死之意,她悲涼地想,或許十二年前就該這樣結束了。


    窗外江水浩浩,祁煬衝過來,將人打橫抱起,自窗口扔了下去,他迴首衝何憂喊道:“何憂,走。”說罷也自窗口跳了下去。


    煙落感覺自己像一塊石頭,一直沉一直沉,初春的河水刺骨的冷,到後來卻又不覺得了,也忘了自己在往下沉。就隻剩了一片火光,一片耀目的火光。


    煙落記憶裏,父親總有忙不完的公事,他是封疆大吏,身係兩江,成日裏總把君君臣臣盡忠報國的話掛在嘴邊。她那時不懂,隻知道父親待她是很好很好的,陪她放風箏,給她紮秋千,更多時候在母親跟前闖了禍父親也多護著她。父親卻也不一昧慣著她,她躲懶不願學琴不願練字不願讀書的時候,父親便黑了臉,取了戒尺要打手心,她害怕,大都不等取來戒尺就乖乖就範了。


    少年不識愁滋味。當時隻道是尋常。


    直到辛亥那年,城外的革命軍聲勢如潮,父親日日愁眉不展。一天晚上,父親將她帶到了家裏的祠堂,在先祖的靈位前,喊她的乳名,“阿若,外麵的人要闖進來了,爹爹守不住了。”


    她急得落淚,拉著他袖子,“那不守了,爹爹快跑。”


    父親唇角微動,神色悲戚,“爹爹不能跑,爹爹是人臣,受君命,任封疆,不能棄城出逃。”


    父親伸手拭去她頰上的淚,自己卻清淚縱橫,他神色不忍,哽聲道:“阿若,君辱臣死,爹爹是要殉國的。外麵的人視爹爹如仇冦,爹爹……不放心你,你……你同爹爹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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