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老太太抹了淚,坐遠些,偏頭白他一眼,“再有下迴,沒人管你的。”


    顧明離知她消了氣,覥著臉湊過去,“絕對沒有下次。”


    顧明乾脫了西裝外套遞給傭人,鬆了鬆領帶,神態疲憊看著顧明離,“你若實在不願讀書,就去廠子裏幫忙,學著做生意。”


    顧明離一口迴絕,“不去,我就願意讀書,過兩年我還要去美國留學,拿個博士迴來。”


    “隨你。”顧明乾幾乎一宿未眠,憔悴不堪,他丟一句話,慢慢上了樓。


    春深了,白晝長了起來,已是下午六點,太陽還有一條邊在外露著。


    一輛小汽車在千夜思門外停下,紅羅下了車,穿了黑色的高跟皮鞋,一身黛青的旗袍窈窕裹在她身上,愈發襯得那一點朱唇如血如火——殷紅、熱烈。


    紅羅俯低身子,向著車內嬌俏一笑,“王先生,多謝了。”


    王先生坐在後麵,盯著那輕啟輕闔的唇,魂都被勾了去,作勢要拉她的胳膊。


    紅羅又是嫣然一笑,“再會。”順手將車門關上,關住了那隻蠢蠢欲動的胖手。


    她腰如柳枝,春風吹拂,一路擺入了千夜思。


    還未入夜,千夜思賓客未至,冷清得不可思議。一仰頭,白昆在二樓貴賓席的圍欄前站著,指間夾的煙燃了大半,默默看著她。


    紅羅含笑道:“白爺憑欄遠眺,等的是紅羅嗎?”


    白昆不搭話,神色冷漠,在欄杆上磕了磕煙灰,白色末子飄飄搖搖地落下。


    “過來。”他沉聲說一句,迴身在沙發坐下。


    紅羅斂了笑意,依言上去,進門前垂眸瞥見黑色鞋尖沾了點點白末——是他方才彈下的煙灰。她取了帕子,將煙灰拂去才進了門。


    她在他身旁坐下,“還未入夜,白爺來得倒早。”


    暮色漸漸也深了,白昆望向千夜思門外,並不看她,隻問:“誰送你來的?”


    餛飩


    紅羅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千夜思門上是一麵玻璃,透過玻璃,恰能看見門外街上的情形。


    紅羅淺淺一笑,“是瑞和酒店的王先生。王先生下午請了我喝咖啡,順路送我到千夜思。”


    白昆想起來了,在千夜思見過幾次,很捧紅羅的場子。


    他沉默不語,靜靜盯著那一片晚照,如觸礁的輪渡般緩緩沉入夜色。


    許久,華燈初上,白昆淡淡開了口,“他沒安什麽好心,眼珠子要粘到你身上了一樣。”白昆一番說辭,正經得教書先生一樣,哪裏像是偎紅倚翠、流連風月場白爺。


    紅羅覺得好笑,“紅羅在歌舞廳跳舞,為的不就是千人看萬人捧麽,白爺不也看麽,”她覷見白昆神色陰沉,悄悄換了語氣,“亂世謀生,哪兒顧得了許多了。”


    白昆又是沉默,他眸光落在牆角小幾上的一隻錦盒上,裏麵一隻玉鐲,他挑了許久,早上剛得的十根小黃魚都扔進去了。


    “跟我迴府,我養著你,以後再不用出來跳舞了。”他語氣平淡,像談論雲厚天欲雨一般。


    紅羅怔了一瞬,旋即含笑問:“白爺這是要納了我?”


    白昆神色不變,算是默認。


    紅羅笑意漸消,靜靜看著他,“白爺府上已經九房姨太太了,”她頓了頓,唇角又揚起笑來,“都是這麽納的麽?”


    他聽出她話裏的譏諷來,扭頭看向她,輕蔑一笑,“不過是為了謀生,爺能保你錦衣玉食,餘生富貴。”


    “白爺對每位姨太太都這樣許諾過?”紅羅知道他有些惱了,仍如是問。


    白昆沉默片刻,眯眼瞧著她,“你是想做正室?”


    “白爺覺得我一個舞女,納我為妾,我也該感恩戴德了?”紅羅寸步不讓,緊緊相逼。


    白昆不語,倚著沙發,複點了支煙。


    紅羅仍是笑,眸底透出股落拓不羈的勁兒,“我從不敢奢求一生一代一雙人,隻是要我成日窩在深宅大院裏打牌聽曲,等著一個流連風月場、隨意便可向其他女人許諾的人,等到容顏衰敗,等到死,等到我不是我,”她突然停住,深深看著她,聲音輕,語氣卻是決絕的,“這樣的日子我過不了。”


    白昆眼中有一絲驚詫,像第一天認識她,從前那個煙視媚行的舞女紅羅不是她,眼前的才是,像執劍問道的俠客,自由決絕,堅韌不屈。


    千夜思絡繹來了客,逐漸熙攘起來,襯得這裏靜得詭異。


    紅羅倏然嫵媚一笑,“今夜有我的場子,白爺少陪了。”


    她出去,闔了門,卸去麵上笑意,靜靜站著,手裏捏著那塊兒方才被擦過鞋尖的手帕。緊緊攥了許久,紅羅突然將那帕子狠狠擲開,踩了高跟鞋搖曳生姿地離開了。


    白昆靜坐了許久許久,一截煙燃盡了。他起身,丟開煙頭,走到牆角那錦盒旁邊,取了裏麵那隻翠玉剔透的玉鐲出來,瞥過一眼,揚手狠狠將那鐲子砸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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