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母親下葬不久舅舅就替我訂了一門親事,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富商,年逾半百,妻妾成群。”


    街邊的小汽車裏,煙落靠著車窗凝望著外麵的雨,祁煬那件半濕的西裝外套披在她肩上,她話裏掩不住的嘲弄與落寞。


    祁煬在一旁靜靜瞧著她,車裏光線暗,借著街邊路燈的微光,見她單薄的身子擠在車廂一角,像一隻提心吊膽的小獸,脆弱無助,習慣了冷漠與傷害,所以滿懷戒備地審視著每一個人伸來的手。


    小小年紀寄人籬下,舅舅的羞辱苛責,母親的怨恨冷漠,那樣多的委屈無人可訴,隻得經年累月地積壓在心裏。


    祁煬心口微微一疼,又甘之如飴,他一麵心疼又一麵貪戀她在自己懷裏脆弱哭泣的片刻光陰。


    時勢


    外麵逐漸成了淅瀝小雨,祁煬揺下車窗來,一縷微風沾了潮氣鑽入車內,是沁人心肺的清新。


    煙落感覺到鬢邊的風,偏頭去瞧窗外濕潤迷離的燈火。祁煬也望向窗外,下頜繃出一道柔和堅毅的弧線,路燈橙色的光暈開一片在他側臉,仿佛一幅西洋油畫,畫中是清貴憂鬱的少年。


    適才她泣不成聲的時候,他的下巴就抵著她的額頭,一手扶了她的肩,手足無措地拍她的背,語無倫次地安慰道:“沒事的,沒事的……”


    手握重兵殺伐果決的一方軍閥,要他溫聲細語地去安慰誰也確實為難。煙落不由淺淺一笑,不料祁煬突然迴首,她唇角那點淺淡的笑意便盡落入他眼中。


    煙落有些尷尬,四目相對間靈光乍現,一舉岔開了話,“大帥今日怎麽沒去聽戲?”


    祁煬眸光清澄,還不是為了她,何憂接了一堆不相幹的人來,說她心緒不佳獨自迴了。他不放心,到底巴巴追來了。


    祁煬凝眸看她,淡然道:“戲樓吵得厲害,隨便出來逛逛。”


    “不是說今晚是周惜夢最後一場麽,大帥這樣愛戲,錯過了多可惜。”


    祁煬一笑,“一出戲罷了,沒什麽要緊。”


    倒不像他了,平日十天裏八天去聽戲的人,今兒個又是嫌戲樓吵,又是說一出戲不要緊,煙落有些疑惑,“大帥不是愛聽戲麽?”


    祁煬眸光一滯,心底翻湧起千頭萬緒來,沉思半晌,唇角的笑意一點點褪去,流露出些許薄涼的況味來。


    “聽膩了。我隻是想居高臨下地看人唱戲。”


    煙落怔愣半晌,咂摸不出這話什麽意味來,他不一貫是高居包廂,俯視戲台麽?


    思量半晌,終究沉默下去,她最是知情識趣,旁人不願說的事,她亦絕不多問。


    祁煬探手出了車窗,雨停了,“雨停了,夢樓戲也該散了,我送你迴去吧,濕衣裳穿著仔細著涼。”他淺聲道,自己都訝異自己的溫柔體貼。


    記得早些年,白昆見他不納妾不狎妓不打牌不跳舞不渴酒,唯一的消遣就是在夢樓聽戲,嫌他活得無趣,介紹了不少美貌女子給他,一一被他搪塞打發過去了,白昆卻不死心,要投其所好。


    他某晚迴府,房中立了一個妖嬈的女子,還學過戲,幾乎是未著片縷地唱著一折《遊園驚夢》。他瞧見怒不可遏,二話不說將人攆了出去,自那以後白昆也便歇了這份心思。


    那晚正值深秋寒夜,外頭還落著冷雨,他毫不憐香惜玉,今朝卻顧念起另一個女子的冷暖來。


    煙落抬眸看他,羞赧、窘迫、感激、動容……心底百轉千迴的情緒湧至喉頭,不知如何開口,半晌,卻隻抿了抿唇,淡聲道:“有勞。”


    又過幾日,報社事情多,沈慕忙完到了千夜思時煙落已經下台了。留聲機裏播著圓舞曲,台下的人成雙成對翩翩起舞。


    煙落和沈慕在大廳的一張沙發上坐下,矮幾上兩隻高腳杯裏斟了紅酒,在蒙昧的燈光中有種迷離的色澤。


    “先生來晚了,沒瞧見我方才彈琴。”她在沈慕麵前,話格外多些,有幾分誇耀的意思。


    沈慕瞧著這一片紙醉金迷,心底歎惋,衝煙落淡然一笑,“報社事情多,一時脫不開身,”又毫不留情地揭短,“從前也不是沒聽過,稀鬆平常,趙經理實在照顧你。”


    煙落噎了噎,舉起酒杯淺啜一口,問他:“先生這些年都去哪兒了?”


    沈慕眸中浮了一層燈紅酒綠,心思沉在下頭,不露分毫,“國內近些年戰事頻發,四處逃難罷了,去過上海、廣州、北平,在報社、影樓、書店都供職過,浮浮沉沉不堪說,”他望一眼家破人亡舉目無親的玉煙落,悵然一歎,“現如今,各係軍閥擁兵割據,各懷鬼胎,想的都是問鼎中原,誰顧得了民生凋敝,婦孺流離?國內至少還有十年的混戰。”他臉頰瘦削,薄唇深目,眉宇間是讀書人特有的儒雅與堅毅,像半生憂國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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