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卻突然停住,一把將她手中的傘掀翻,兩人暴露在無邊雨幕中。


    良久,她惴惴喚一聲。


    母親看她,恨恨看她,那樣怨恨厭憎的眼神,如刀如刺,深深紮入骨血中,永生難忘,一朝觸及依舊心痛不已。


    “你就該和你父親一起燒死在祠堂裏。”母親咬牙切齒地丟一句話,進屋去了,留她如墮冰窟。


    許多年以後,她逐漸明白母親當日的辛酸委屈,想必舅父舅母同母親說的比表姐羞辱自己的話還難聽百倍,同是血肉至親,同是冷語相向,她想不清楚她和母親誰更傷心。


    已是民國了。她的任性,她的不忿,隻會讓她和母親寄人籬下的日子更難堪。


    夜幕下是和那日一般的暴雨,又恰逢母親忌日,煙落迴憶起往日的傷心、迴憶起母親臨終前不舍擔憂的一眼,心口窒息一般地疼。


    肆意砸在臉上的雨珠突然停了,煙落緩緩仰首,看見一副漆黑的傘麵,遮在她腦袋頂。她迴身,身後竟是祁煬,一手舉了傘,凝眸望著自己,話裏半是無奈半是心疼,“這麽大的雨,怎麽不知道避一避。”


    煙落鼻子一酸,淚落得更加洶湧,混在雨裏卻也看不清楚。


    煙落往遠處瞧一瞧,街邊停了一輛小汽車,車燈穿透迷蒙的水霧,遞來一線微弱的光——他是特意下車替她撐傘的。


    一把傘幾乎全傾在她這邊,他一身西裝,後背已被澆濕了,煙落沉默著,她不敢出聲,怕一啟唇,喉頭的哽咽便泄露出去,教他瞧出端倪來。


    她淚如雨下,半晌,卻隻緩緩抬手,將傘往祁煬那側推了推,聊勝於無地覆住他那件已濕透了的西裝,自己複歸於鋪天蓋地的雨幕中。


    她就是這樣,習慣了孑然一身地淋雨,哪怕是處於崩潰邊緣,也無法理所當然地看著他因為自己淋濕衣裳。


    這世間早已沒有了可信任可依賴的人,煙落練就一副乖覺知趣、體貼入微的性子,不對任何人抱有希望,倒也免去了許多失望。


    祁煬微微一怔,傘又傾了過去,一把將落湯雞一般的玉煙落擁入懷中,在她耳畔輕聲說:“難受就哭一會兒吧,沒人瞧得見,我也不說出去。”


    隻這樣尋常的一句話,她心底卻驀然就湧起萬般委屈,靠在他肩頭哭泣,起初隻是啜泣,逐漸是嚎啕大哭,比當初被一方硯台砸破頭的表姐還嚎得亮些,要將這十多年的辛酸委屈都傾吐出來——上次在人前這樣哭,還是她父親在世的時候。


    她早已習慣了不聲不響,忍著痛,忍著傷心,沉默在庭院深深中。一顆心仿佛墜入了寒潭底,麻木薄涼又絕望,她從來不相信有人會躍下這千尺寒潭來煨她一顆心。


    淋了許久雨未曾感覺,此刻貼在他懷裏方才覺得冷,煙落心中動容,滿城風雨,有這樣一個懷抱允她哭泣。


    夢樓的戲散了,滿堂的戲迷喝彩喝得嗓子發啞,往台上擲足了彩頭,甚至還有痛哭流涕的,一聲聲地喚“周老板”,好半天才漸漸散了。


    當真是紅,多少戲迷冒雨立在牆根兒也要聽她的戲。紅羅指尖夾了煙站在窗戶口,抱著胳膊瞧著對麵夢樓這一盛景。


    到最後,周惜夢從樓內出來,一身裁剪合宜的旗袍,燙了卷的頭發,靜靜立在門口。紅羅隱約瞧見了,麵容俏麗,身姿窈窕,無怪乎炙手可熱。


    雨勢小了,不多時,一輛黑殼小汽車駛了過去,在周惜夢身前停下,待她坐了進去又唿嘯而去。


    紅羅一支煙燃盡了,眺望著那輛小汽車碾雨而去,唇角勾起一抹慵懶又不屑的笑來。


    車裏是白昆,來接新姨太太,同昔日來千夜思接她看電影喝咖啡一樣殷勤。


    趙予安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好一陣長籲短歎,“那可是城中名角兒,模樣好、身段好、嗓子好,白爺喜歡也正常。這男人啊,大多薄情,有了這樣嬌俏的新歡,誰還想得起來千夜思有一個紅羅還是綠羅。”


    說得倒是不差,紅羅丟開手中的煙,迴眸乜他一眼,“趙哥怎麽把自己也罵進去了。”


    趙予安哼笑一聲,伸手抹了抹頭發,鄭重其事地解釋:“我不一樣,我是一心一意的人,不可多得,宜室宜家。”


    難得聽一個大男人這麽誇自己,紅羅忍俊不禁,偏過頭去望一眼窗外,麵上笑意分明。


    趙予安背靠著窗戶,靜靜瞧她,眉目溫和,見她開懷一笑方出言寬慰道:“白爺本就是流連風月的人,府裏姨太太養了也不知多少,對那個戲子也未必是真心,你別太放在心上。”


    紅羅懶懶倚著柱子,嫵媚一笑中多多少少摻了一絲自嘲,“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快別抬舉我了,同我有什麽相幹。我就是一個舞女,別人賞臉捧著我我自然接著,人家不捧我了我還尋死覓活不成?走了李少爺還有王公子,白爺也沒什麽區別。十裏洋場,誰會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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