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煬懸著的一顆心落了下來,他剛剛心驚膽戰地擁著她,怕承受不住她的悲痛,怕她被悲傷撕裂他卻無能為力。


    還好,還好她還會哭。


    江邊碼頭,白昆的那些樟木箱子被挨個往輪渡上搬,比其他客人的行李加起來都要多,他為此多付了五條小黃魚,滿船的乘客圍觀白爺的豐厚家底。


    白昆站在碼頭上,點了支煙,不經意地望向碼頭邊來來往往的人。


    發船的時間到了,姨太太們有的穿了洋裝有的穿了旗袍,領著小孩子搖曳嫋娜地上了船,站在甲板上招唿他,“白爺,要發船了,快上來吧。”


    “箱子沒搬完呢。”迴頭敷衍一句,白昆丟開煙頭,從懷裏掏了懷表看一眼,往遠處眺望,依舊沒看見紅羅的身影。


    又等了一陣子,一個工作人員走過來,畢恭畢敬道:“先生,您的行李已經搬上船了,請您盡快上船,輪渡要開了。”


    白昆蹙了眉,瞥他一眼,“行李都齊全了嗎?”


    “全了。”


    白昆噎一下,捏了捏下巴,望望遠處,“再去點一遍。”


    那人愣一瞬,仍舊去了。


    已經超出預定發船時間許久了,船上的其他乘客有些不滿了。


    不久,那名工作人員折了出來,“先生,確實齊了,請登船吧。”


    白昆沉默片刻,終於,決絕地背過身,上了船,風流灑脫地一笑,“走吧。”攬了一位姨太太的肩,迎著海風眺望無垠的海麵。


    又是他自作多情了,紅羅若願意和他走,早該來了。


    有些事,說放棄也就放棄了,之前卑微的祈盼瞬間變得又蠢又可憐,輪渡緩緩離港,乘風破浪,他沒有迴頭再看一眼。


    碼頭邊的一間咖啡館,紅羅立在窗邊,捏著信封的手漸漸鬆了。


    她釋然一笑,將那張船票扔了,要了一杯美式咖啡。


    夜闌人靜時,她動過一瞬的心,拋下一切和他去法國,可也隻是一瞬。她心底明白,自己不可能和他走的,可又說不清為什麽,要親自來一趟,要目送那客輪揚帆遠航。


    紅羅輕輕抿一口咖啡,舌麵泛起一絲苦澀。


    那是叱吒邕寧城的白爺,她愛他風流瀟灑恣意倜儻,正如他迷戀自己的煙視媚行明豔驕縱,他們都是自由又自我的人,綁到一處就沒什麽意思了。一個屋簷下日子久了,她會覺得他濫情,他亦不免嫌惡她輕佻。


    她看得太清楚了,怎麽肯自欺欺人?


    所以有時候,相忘於江湖反是最好的結局。


    何憂開車迴大帥府去。


    煙落哭乏了,靠在祁煬肩頭,怔怔的。


    車子轉過一條街,望得見帥府門前的兩尊石獅子了,車速慢了下來。


    祁煬偏頭,瞧見府院圍牆外用紅油漆刷了兩個觸目驚心的大字——“漢奸”,過剩的油漆從兩個大字的筆畫上直直淌了下來,抹過凹凸的牆麵,像淋漓的血,詭異可怖。


    車子在府門前停穩,祁煬剛剛推開門,忽然有人躥了出來,撲到車前,一桶油漆就潑了過來。


    他一把關緊門,還不及反應,那人就一溜煙跑了,臨走不忘把油漆桶砸到車身上,府前的士兵拔腿去追。


    何憂連忙下車繞過來,“大帥沒事吧?”


    祁煬身側那扇車窗已經被油漆糊住了,一條胳膊也沾滿油漆。


    他看向煙落,見她盯著牆麵上的兩個大字看。


    他由內向外狼狽不堪,幾乎是自欺欺人地安慰她,“沒關係,讓人刮掉就好了,我們先進去吧。”


    早已不是往昔的大帥府了。


    她不知道沈慕是懷著怎樣的信念去孤注一擲,哪怕是窮途末路都篤定抗戰必勝。正如當年,她也不懂父親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祠堂自焚。


    萬裏家國之下,一座雕梁畫棟的帥府,像個塗脂抹粉的笑話。


    那兩個字,當真刮得掉嗎?


    爭執


    走到了垂柳掩映的遊廊,煙落逐漸停住,祁煬迴身看她,“怎麽了?”


    她哀憫地看著祁煬,一滴淚自眼角滑落,“你說要救他的。”


    祁煬唇角微抿,靜靜看著玉煙落,她眼裏的悲戚中摻雜了一抹冷酷的審視,針一樣紮在他心口。


    他深吸一口氣,緩聲道:“日本兵進邕寧前沈慕就被殘害了,他們把他的屍體懸於城樓是為了震懾其他抗日者,”他走近些,輕歎一聲,“煙落,舍身成仁,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你不要太難過,更不要……”


    他心頭突然漫起委屈來,聲音發顫,“……不要……遷怒於我。”


    他抬手,想替她拭去頰邊那滴淚。


    煙落猝然避開了,一瞬間,她所想的是:那隻手,和山口搭過肩、握過手。


    她看著祁煬僵在半空中那隻手,看著他臉上難以置信的錯愕與傷心,忽又心疼起他來,她低眉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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