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落心亂如麻地在美人靠坐下,她想起沈慕把膠卷給她那天,臉上是視死如歸的決然;她想起他無數憂國傷民的文章;她想起他懸在城上的屍身……


    祁煬站在遊廊下,緩緩放下手臂,半身的紅油漆,替無數國人恥笑著他通敵叛國一般。


    祁煬到她身側坐下,扭頭望她一眼,涼薄開了口,“沈慕果真沒有把膠卷給你?”他們夫妻十餘年,她怎麽騙得過他?她瞞著自己,他終究耿耿於懷。


    煙落看向他,輕輕咬著牙,良久,“沒有。”堅決得近乎冷漠。她不是不信他,隻是不敢賭,事關抗戰,沈慕以命相搏,她的信任在這些麵前不值一提。


    祁煬譏諷一笑,比起自己,她還是和沈慕這位先生更親近些。


    他疲憊倚著欄杆,沉默地點了支煙。


    煙落看著他身上的油漆,心頭又一軟,那一桶油漆潑進來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側身擋住了她。


    一切一切,到底是為了她,可她偏要狼心狗肺地苛責,“若是沒有我,你會和日軍拚死一戰嗎?”


    祁煬一頓,他明白了,沈慕舍生取義在前,他的苟且就驟然顯得那樣不堪。


    他看向煙落,目光寒涼,負氣道:“不會,我又不是沈慕,本來就不是什麽心懷家國天下的赤子,為什麽要去打一場沒有勝算的仗?日本人進城又怎麽樣,旁人不照樣喊我一聲‘大帥’。”


    煙落深深看著他,眸底浮起一絲淡淡的失望,她低下頭去,“明白了。”


    她起身要走,胳膊又被祁煬拽住,他涼聲問:“你更喜歡沈慕,是麽?”


    煙落看他一眼,半晌,“他是先父延請的西席,我對先生,隻有敬重。”


    祁煬緩緩鬆了手,她越是敬重沈慕,對自己就越會失望不屑。


    宿寧大學打算秘密遷去昆明了,國土淪喪,日本人喪心病狂,遍地戰火的國家,這些年輕的學生是未來、是希望。終有一日,他們會擔起這片瘡痍的山河,他們會在先輩浴血奮戰過的土地上刻畫出新的輝煌。


    顧明乾把顧公館給日本人騰了出來,山口約了祁煬來談事情,為的是邕寧城商會的事。


    室內一套新打的紫檀官帽椅,山口喜好古玩,顧明乾就投其所好。紫檀木稀少,他就把宿寧大學裏當年祁煬捐贈的那批刻有《論語》的紫檀木碑給拆了打的這套椅子。


    倒真是不遺餘力,祁煬看看對麵的顧明乾,恰巧他也望了過來,兩人相視一瞬,不約而同地錯開了眼神。


    山口摩挲著椅子的扶手,含笑看看他們,說了一堆。


    身後的人翻譯說:“今天約了兩位來,是為了商會的事情。商會新任會長由顧明乾先生擔任,”山口看著顧明乾,“顧先生年輕有為,定能率領商會更上一層樓,為中日友好樹立榜樣。”


    顧明乾微微頷首,“大佐過譽了。”


    山口笑得開懷,“既然是新會長上任,總該有個儀式,屆時我打算邀請記者來,邕寧商會欣欣向榮,那些反日言論便不攻自破了。”


    祁煬低眉,把玩拇指上的一枚扳指,心底嗤笑一聲。


    “到時少不得要大帥登台講話。”


    祁煬抬眸,對上山口敏銳犀利地目光,他粲然一笑,“自然。”


    山口心滿意足,“聽聞大帥喜好京戲,我對中華戲曲也仰慕已久,明晚夢樓榮鑫班開戲,不知大帥可願作陪?”


    “自然。”他淡聲應了一句。偏拉他去,祁煬清楚,他的陳年舊事必是被曹興榕獻寶似地說給了山口聽。


    窗外啾啾鳥鳴,一陣風自枝椏間掠過,山口偏頭看了一眼。


    “我此來特意給大帥準備了一份禮物,請大帥務必收下。”他一麵說一麵從懷裏掏了一柄鑲珠嵌玉的匕首來,按到桌上,往前一推。


    山口說的是日語,還不及翻譯,何憂就善解人意地上前去,將那柄匕首迎了過來。


    祁煬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匕首,又聽那個翻譯道:“我把大帥當朋友,大帥和大日本帝國亦當同進同退才是。”


    祁煬輕撫那柄精巧的匕首,抬眸對上山口警示的目光,他熱絡一笑,“自然。”


    車子迴大帥府去,祁煬坐在後麵,透過後視鏡觀摩何憂的神色。


    許久,“你聽得懂日文嗎?”他緩緩開口,目光沉靜如水。


    何憂愣一瞬,想了半晌方輕輕一笑,“大帥是指剛才的事情呀。我哪裏懂什麽日文,隻是跟著大帥這麽些年,這點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是有的。”他專心致誌地開車,語調輕快。


    祁煬漫聲應一聲,目光落迴那柄匕首上,山口三番五次地敲打他,說明對他不是全無戒心。


    小汽車逐漸減速,在街角拐了個彎,這麽個空當,卻有東西迎麵滾了過來,鑽到了車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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