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消失這麽多年,府中的人幾乎都忘了這個小女孩,身邊人不斷勸他莫再白費心力,他還是執拗地堅持,是因為他心中殘留著一絲希望嗎?


    並不是。


    因為自身的經曆,他比大多數人要悲觀,在祖父遍尋京城無果時,他就清晰地意識到,他的妹妹,迴不來了。


    這個認知讓他痛心入骨如墜冰窟。


    母親的囑托、妹妹的容貌如刀刻般烙在心頭,讓他魂夢難安。


    他不能忘記,不允許自己忘記,像患了自我強迫症,哪怕知道希望渺茫,還是不斷地遣人尋找。


    然後一次次承受徒勞無功的煎熬。


    其實,他也不知自己為何要把這件事告訴楊婕。


    或許隻是習慣,就像不斷尋找妹妹的舉動,哪怕沒意義、沒希望,還是要做,如此,才能不被心中沉重的罪惡感壓垮,稍稍尋得一絲慰藉。


    亦或者,他想看看,以女子不同常人的敏銳,會有什麽不一樣的看法。


    她言辭如刀,刀鋒劃過,最初的痛楚過後,卻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是啊,以他如今的境遇,妹妹若在,真的會更好嗎?


    仁慈,哪怕一點點仁慈,也與祖母母女無關。


    他毫不懷疑,以她們對自己兄妹的厭憎程度,自己若身遭不測妹妹會有同樣的下場。


    祖父老了,祖母比祖父年輕許多,出身將門的她身體康健,年輕時就比祖父強勢,如今兩個女兒一個是皇後,一個在身邊,一旦祖父離去,國公府就是她們的天下。


    屆時他與妹妹就是別人指間的螻蟻。


    如此想來,妹妹不在,或許真是一件幸事。


    尤其說這話的是眼前的女子,更添一層說服力。


    所以,他被安慰到了。


    他還會繼續尋找,但那種無時無刻不在的負疚感、煎熬感會減輕許多。


    他神色不知不覺間舒緩下來,道:“我明白了,多謝姐姐,我和叔祖說了,要在這裏住幾日,我可以來向姐姐請教嗎?”


    少年溫文爾雅,容色端和,如美玉君子,她十八年的生命中從未遇到過這樣的貴公子,與她這樣說話,一時間她都不知該如何迴應。


    她有什麽可請教的?


    但她明顯感受到少年心境的變化,就像寒冬過去,大地迴春,柳枝吐出嫩芽。她總是很容易被他人的心緒感染,陰暗的心緒讓她心生陰暗,陽光的心緒讓她心情明朗。


    她不忍拒絕。


    “我一直在這裏,公子隨時可以來,請教不敢當。”


    少年赧然微笑,向她一禮,起身告辭。


    她收起繡活,亦起身離開,不知不覺間初來河邊的陰鬱一掃而空。


    次日,再去河邊時,燕兒委婉地勸她:“如今鍾公子住進別院,若娘子頻繁與他見麵,恐怕不妥,世子聽了會不高興。”


    楊婕詫異,大約詫異的神色太明顯,給人以對方在無理取鬧的感覺。


    燕兒臉色變紅。


    楊婕道:“這和世子有什麽關係?”


    說罷,才想起,她和世子名義上還有婚約。遂慢吞吞道:“我不去河邊,他就高興了?”


    “這不是去不去河邊的問題,是他到底接不接受婚事的問題。我不知道別的大家閨秀如何,就我目前看到的,馮娘子那種就不必說了,你家大娘子、國公府的三娘子、那日遊船上的貴族女子,誰也不是整日閉門家中,刻意不與男子照麵的。何況我出身鄉野,為生計走出家門是常事,行得正、坐得端哪個地方不妥了?”


    燕兒:“……”


    楊婕瞟她一眼,語氣漫不經心:“我就是這樣的女子,世子若能推掉婚約,推就是了,若無本事推掉,就請受著。”


    “……”


    原本還有一兩分猶豫去不去,現在被侍女一激,她非去不可。


    湖水邊,鍾小郎君果然在,他端坐石桌前,麵前鋪著一張紙,似乎在寫著什麽。楊婕走近一看,原來是在畫畫,畫中一名小童正放紙鳶,頗具童趣。


    鍾輯察覺到她的到來,抬頭赧然微笑:“姐姐覺得這幅畫如何?”


    “很好看。”她真心稱讚。


    少年長睫微垂,麵上浮起薄薄的紅雲:“這幅畫能做姐姐的花樣子麽?”


    楊婕一愣:“這不是太可惜了?”


    “能把畫變成繡品,物超所值,有何可惜?”


    楊婕遲疑一瞬:“那就謝謝公子了。”


    少年抿唇莞爾,低頭繼續作畫。


    楊婕到河邊的柳樹下繡花。


    微風輕拂,柳條婀娜,斑駁的光影落在女子身上,如一匹細軟的緞衣。


    時光寧和,猶如夢境。


    遊船事件後,他睡眠質量愈發差,一閉上眼,女子的屍體、身邊人的背叛、所謂親人的咄咄逼人就浮現在腦海,他周圍如同潛伏著無數魑魅魍魎,隨時準備把他吞噬。


    以前還能勉強安慰自己至少祖父在,經此事後,仿佛最後一根弦斷裂,他整日生活在懷疑、惶恐、不安之中。


    他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瘋,或者已經在瘋的路上。


    鬼影重重中,女子的身影浮現,她站在人群中,神色鎮定,言語犀利,如同刀鋒,劃破一切迷障,逼退一切魑魅,所有鬼祟在她麵前化為煙灰。


    女子如帶光華,光芒籠罩處,是他渴望的明亮安全地。


    雖然不想承認,但內心深處,他覺得,離她近些,或可辟邪。


    被連日失眠折磨的少年對祖父說,想去叔祖的別院住兩日。


    或許是心理作用,來到這優美寧靜的別院,和女子一番敘談後,當夜,他難得好眠。


    心情不錯的他想到昨日見她時,她在繡花,腦中靈光一閃,決定為她畫一幅畫。


    她沒有拒絕,他心中歡喜。


    此後,兩人沒有再說話,她繡花,他畫畫,各做各的事。


    畫畢,他把畫交給她,她細賞一迴,目中浮現淡淡的光芒,向他道謝,然後把畫收起。


    他坐在另一棵柳樹下,偶爾看一眼她,更多的是看向湖麵,無需交流,亦不覺尷尬,便覺心中平和寧靜。


    隨後,他起身,沿著河邊漫步離去,她抬頭看他一眼,繼續繡花。


    第三日依然如此,不必言語,便是最自在的相處方式。


    第四次見到他時,他又在書寫,紙的一旁簡單畫了幾竿竹,其餘都是字。她不懂書法,卻覺得他的字當真好看,比她見過的所有字都好看。


    她不禁肅然起敬。


    他尊貴的身份、貴公子的風度、畫畫的才能都沒能特別觸動她,但在看到他寫出這樣漂亮字的一刻,她油然生出普通人對文化人的敬仰之情。此時的小郎君形象瞬間高大!


    鍾輯寫完,揭起紙輕輕一吹,赧然問她:“這個做繡樣可以嗎?”


    楊婕不自覺地點頭,讚歎:“公子寫得真好。”


    鍾輯有點臉紅,還有點驕傲:“我跟祖母學的,她是書法大家,我遠遠不及。”


    “你祖母?”m.33yqxs?.??m


    楊婕震驚,他口中刁蠻惡毒的祖母竟是文武雙全?他這一臉崇拜是怎麽迴事,先前說的話是逗我玩?


    似乎看出她的誤會,鍾輯忙道:“我說的是我親祖母,現在府中那個,是祖父停妻再娶的繼妻,不是我親祖母。”


    “!”


    她好像聽到什麽不得了的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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