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命侍女退下,讓裴蓁到外麵守著門,把魏璟請進房中:“叔父請講。”


    魏璟略略沉吟,道:“我聽說,公主身邊的預備女官,最後要通過公主的認可,才能成為正式女官。”


    公主猶豫一瞬,道:“我隻是其中之一,不過,如果我不同意,女官不會留下。”


    沒有一票決定權,但有一票否決權,說到底,女官是選來侍奉她的。


    魏璟微微點頭,頓了頓,道:“我希望,公主不要讓裴娘子通過,讓她迴家。”


    公主睜大眼:“為什麽?”


    如無意外,預備女官都會轉為正式女官,中間被遣迴家,可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魏璟垂目,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一隻瓷杯,似在字斟句酌,又似出口的話分外艱難:“我希望,她能留下。”


    公主若有所悟,微微偏頭看他:“叔父喜歡阿蓁,想把留在身邊,你想娶她?”


    魏璟沒有迴答,似在恍惚,良久,語氣澀然,答非所問:“我有負於她,想彌補心中虧欠。我希望她能嫁個好人家,有人愛她護她,做到我做不到的事,讓她餘生平安康樂,得享天倫。”


    公主深深觸動,她無法深悉其中內情,僅能憑話語猜測:裴女官鍾情叔父,叔父無法迴應,深感歉疚,想做出補償。


    公主道:“叔父的話我明白了,樂安自無不從。不過,我也要問一下裴女官的意願,隻要她想留,我會令她還家。”


    魏璟:“謝謝公主,這是自然。”


    天近薄暮,屋內兩人的談話一字不落地飄入裴蓁耳中。


    之前的羞澀、忐忑、期待、甜蜜全都不見,她如被人迎頭澆了一盆冰水,從頭冷到腳,整個靈魂都在哆嗦。晚風吹過,吹散她一縷鬢發,她倉惶地站在那裏,無地自容。臉色失去血色,冷白冷白的,宛如一塊冷玉。隨即火辣辣地燙起來,燙得眼睛都紅了,如被人劈麵扇了一記耳光。


    原來他是這麽想的,原來從頭到尾都是她在誤解,在自作多情。


    她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的感情他全都看在眼裏,還把它看成負擔,要給她補償……


    難以言喻的羞恥感淹沒了她,她再也無法待在這裏,掩麵踉踉蹌蹌往外跑。


    中間似乎有人叫了她,她全無所覺,淚水不受控製地往下淌。她緊緊咬著唇,生怕漏出一個哭音,被人聽見。


    耳邊傳來水瀑聲,周圍漸漸不見了人影,聽不見人聲,她終於可以放任自己的哭聲匯入流瀑,淚水肆意奔湧。


    晚霞隱沒,天邊隻留下一道暗紅,如一道傷口,慢慢被黑暗吞噬。


    不知哭了多久,她兩眼昏昏,身體空蕩,心如死灰。


    黑暗鋪天蓋地,她閉上眼睛,隻想就這樣被黑暗化去,再也不要蘇醒。


    異變突起於身後。


    她敏銳地捕捉到不同尋常的動靜,倏然迴頭,就見暮色中出現兩三道人影,或許更多?她本能地發出唿喊,起身就跑,人影快速追上,各個執刀。她一邊跌跌撞撞地跑,一邊判斷周圍的形勢,最後得出結論,援兵到來之前,她逃不出匪徒的魔爪。


    何必要逃?


    最後的一瞬,她想到父母,她做女官,遠赴胡地,對父母而言,其實也和死了沒多大區別。而且……腦海中閃過魏璟的麵容,淚水再次濕了眼眶,她不會再成為他的負擔……


    就這樣吧。


    在匪徒撲上來之前,她閉上眼,跳下山崖。


    外麵驟起的騷亂驚動了屋內兩個人,魏璟忽然起身,打開房門,恰見侍衛匆匆趕來,便問:“發生了什麽事?”


    侍衛秉道:“剛剛有人聽見裴女官唿叫,有刺客來襲,已經派人追過去了。”


    魏璟這才發現守在門外的人不見了蹤影,急問:“裴女官呢?”


    有人迴道:“天黑前裴女官出去了,很急的樣子。”


    魏璟的臉陡然失血,疾步往外衝,隨從護衛連忙跟上,公主也不自覺地跟上去。魏璟轉身,臉色蒼白,聲音卻還穩定:“公主安心,我去去就來。”


    夜色如墨,兩旁的護衛點起火把,一邊走,一邊查看地上的痕跡。不一時,來到一川山瀑附近,護衛頭領道:“腳印在這裏分向兩個方向,一個通往山下,一個向前。”


    魏璟咬牙:“繼續向前!”


    護衛頭領點頭:“向下的多半是咱們的人追趕刺客留下的。”


    很快,護衛首領道:“女子的腳印!裴女官果然來過這裏。”


    魏璟心中愈急,腳步愈快,但不過片刻,什麽痕跡也尋不到了。


    護衛頭領道:“腳印到這裏就斷了,不光裴女官的腳印沒了,刺客的也沒了。”


    刺客猶可能迴頭,而裴蓁卻不可能,她被人追趕到此,迴頭就是自投羅網。沒有向前,也不可能向後,她……


    魏璟麵色白得失真,望著一邊黑黢黢的山崖,突然抽過一名侍衛手中的火把,沿著山崖寸寸尋找。侍衛們也連忙拿著火把往下照,一邊照一邊喊。引泉看著自家世子的樣子,心中惻然,欲言又止。


    而魏璟卻似發現了什麽,跪在崖邊,俯身向下夠,不一時,夠到一小片絲織物。旁邊的護衛頭領看見,默然片刻,艱難道:“好像是……宮服碎片……”


    魏璟沒有說話,捧著碎片的手微微顫抖,有流水聲傳來,帶著潮濕氣息的風撲亂他的頭發,有幾縷垂下來,半遮住眼,使他看起來既倉皇狼狽,又失魂落魄。


    他站起身,突然毫無征兆地,就要往下跳。


    幸而他身後的引泉早有準備,一把摟住他,帶著哭腔道:“世子,您可不能做傻事啊,裴娘子一定沒事的,她、她吉人天相!您還沒找到她,沒確定她出事,您可不能先有事啊!她、她肯定會沒事的!”


    魏璟掙了兩下沒掙開,半迴頭,道:“我知道,下麵是水潭。”


    因判斷出下麵是水潭,跳下去很可能無性命之憂,所以才往下跳。單聽他的話,平靜而理智,而他的眼睛,夜色下那雙眼睛,壓抑而瘋狂。


    引泉毫不撒手,一連迭聲地勸:“那也不用跳呀,咱們走路下去,總能找到路繞下去……”


    在引泉的再三勸說下,魏璟終於放棄跳崖,同意正常走下去。


    天無絕人之路,他們真的找到一條通往下麵水潭的崎嶇小道。


    天黑路險,又是一番艱難波折,他們到達下麵的水潭。


    水潭很大,不知深淺,水影濃稠幽寒,如一片黑暗的沼澤悄然盤踞,伺機把到口的獵物吞沒,讓人莫名生畏。


    魏璟二話不說,解掉外衣,一頭紮入水中。


    身邊的人阻攔不及,連忙招唿會水的跟著下潭。


    已是深秋,夜晚天寒,夜晚的山泉更寒。哪怕岸上點滿火把,身處水中,依然看不到光亮,隻能一點一點試探摸索,如陷泥淖。


    引泉緊張地盯著河麵,一遍遍地喊:“世子,快上來吧,這麽多人,您不用親自下去!”


    “世子,天這麽冷,水裏這麽冷,您要生病了怎麽辦?讓奴婢怎麽活呀!”


    “世子,您打小生活在南邊,怎麽能和北方大漢比,快上來!讓大王和王妃知道了,該多心疼呀!”


    魏璟隻在換氣的間隙浮出水麵,朝岸上喊一聲:“閉嘴!”


    再一次,“快閉嘴!”


    又一迴,“再不閉嘴把你的嘴縫上!”


    然後繼續入水搜尋,一次又一次,到後來,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引泉招唿水中的侍衛把他強送上岸,他急促喘息,唇色發青,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麵色猶如冷月。


    水潭再大,也有邊界,他們已經搜尋了不止一遍,依然一無所獲。


    “不,一定還有什麽地方沒搜到。”


    他說,堅持起身,意欲再搜。


    引泉哭著抱住他的腿,不讓他下去。


    魏璟氣急,一腳把他踹入水中:“嚎什麽嚎,我水性好得很,倒是你,平時讓你多練你不練,事到臨頭像個廢物!”


    見他如此,侍衛們也不敢懈怠,隻好展開新一輪搜索。


    到最後,真的是,哪怕一條蟲子都能搜出來了,依然沒見半個人影。


    此時的魏璟,已經有些不正常了,那雙漆黑的眼睛,幽幽如兩洞深淵,沒有絲毫光亮,卻一徑執拗地堅持:“不,一定有什麽地方沒搜到,她就在那裏,我知道,她就在那裏,再遲就來不及了!”


    侍衛們已經精疲力竭,無論什麽人勸說、怎麽勸說都沒用,他就像陷入一種病態。別人不願下,他就自己下,而他,幾乎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引泉急得要死,是真的恨不能死在他麵前讓他清醒清醒。他從來不知道他家世子、他家風流瀟灑的世子,瘋起來這麽嚇人。


    急著急著,突然靈光一閃:“世子,您看,那山崖上好像有許多樹,說不定裴娘子下來的時候被樹卡住了。我們在這裏找她,說不定她就在樹上呢。”


    魏璟驀然抬頭,濃稠的夜色中湧動著大片黑影,其實根本看不清有沒有樹,有多少樹,但聽風聲可以判斷。最重要的是,引泉提出一種可能,很大的可能。


    魏璟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引泉連忙勸道:“世子,咱們手裏沒工具,在下麵沒法直接上,不如先迴寺裏,拿來繩子,讓人從上麵吊下來……”


    其他人也跟著附和:“對,對,這是個好主意,事不宜遲,咱們趕緊迴去。”


    魏璟再不遲疑,連忙起身,這時,山上亮起點點火光,喊人聲傳來。原來,刺客的事驚動寺裏,見他久久不歸,連和尚也幫著找人來了。


    他們沿著崎嶇小道返迴與援軍匯合,和尚們常住山中,出來救人自然備了工具,比如繩子。於是,在引泉的預想中,原本隻是暫時穩住世子、哄他迴寺廟的說辭,在兩隊人馬會師後,當真實施起來。在發現碎布之處,用繩子吊著人,沿著山崖壁,緩緩垂落。


    隨著繩子下降,引泉的心越吊越高,他兩眼緊緊盯著自家世子,生怕一個不備,世子再發瘋跳崖。


    不,不是再發瘋,而是他一直都在瘋的狀態中。


    別看他麵色平靜,看似正常,身形蕭蕭如風下鬆,但引泉就是知道,世子很不正常。


    引泉腦子高度旋轉,思考如果撈救無果,該用什麽說辭撫慰世子,把世子哄勸迴去。他大腦幾乎承受不住這種工作量,緊張得幾欲痙攣嘔吐,突然,一道仿若天籟般的聲音傳來:“找到了,裴女官在一處山窪裏,她暈過去了!”彡彡訁凊


    沒落入水潭中,也沒卡在樹上,而是在下落過程中,被樹連續阻擋幾次後,落在一處從山體斜伸出來形成的凹陷中。


    無論如何,人還活著,而且,得救了。


    引泉還來不及慶幸,來不及向自家世子表達激動,隻覺眼前一花,已經不見了世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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