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舞辻無慘打了個噴嚏。


    鬼是不會被疾病戰勝的。


    如果不砍下頭,死也是很困難的事情。鬼舞辻曾經是人的時候,重病纏身,唯一支撐他的信念就是活下去,因此他對疾病格外的敏感。病痛絕對是他無法忍受的黑曆史,也不能允許任何人提起。


    但是,現在,在作為鬼的他身上,應該不存在“感冒”這種概念。


    “無慘大人!”


    鬼的眼光瞥向冒失衝進來的小妖怪:“說。”


    現在的情況說來……很尷尬。


    這個世界沒有無慘創造出的“鬼”,妖怪占多數,與人類關係微妙。剛來到這裏時,他被妖怪誤認成了人類,但現在,他們已經明白了這個看上去是人類、嗅不到妖怪味道卻足夠強的家夥不好招惹。


    妖怪的邏輯出乎意料單純,無慘瞬間理解了為什麽會出現漆原那樣古怪的性格。


    “這,我們……沒有聽說過無慘大人描述的大妖怪啊。”小妖怯生生道,“唯一符合無慘大人描述的,是說、妖鬼……嗎?”


    好像漆原確實一直自稱是鬼來著。無慘思索半晌:“怎麽了嗎?”


    “可是、可是……”


    “嗯?”


    “已經有幾十年沒有妖鬼在世間出現過了。”


    “哈?都說了他不是這邊的妖鬼——嘁,算了。”無慘揮了揮手,疲倦地歎息道,“反正也沒什麽結果。滾吧。”


    如果漆原看到,他應該會被抨擊“對待員工過於苛刻”。不過無慘自己也搞不明白,對這些總有一天會死掉的弱小生物親切到底有什麽用處。他怎麽都不覺得螻蟻日後會有反咬一口的能力,在鬼舞辻的心目中,弱小者永遠是弱小者。


    不過妖怪壽命長久,數量也夠多,似乎不是不可能。


    ……嗯。


    還是稍微注意一下好了。但他必須聲明,這隻是自己忽然腦袋抽筋、慈悲為懷,和漆原平時念叨的那些歪門邪道沒有半分關係。絕對絕對不是因為他慫了,害怕在陌生的地方遭到報應,或者招惹到其他的大妖怪。


    而且他學會了新的逃跑方式,打不過就跑,超刺激。


    今天,占山為王的鬼舞辻無慘先生,也在思考如何找到害自己變成這樣的罪魁禍首。


    ……


    “你們到底要做什麽?”


    鬼蜘蛛終於還是問出了堵在喉嚨許久的問題。


    同時,他心裏也忐忑起來。據說妖怪裏確實有喜好人類的,許多女性妖怪的傳說中就包含著誘惑人類部分,然而被一看外表就是男性的妖怪纏住,這有點……超綱了。雖然曆史上不是沒有,但是作為健全的人類男性,鬼蜘蛛還是難以接受。


    不對,我不接受也沒用啊。


    他鬱卒地想。


    “我們還沒有決定哦。”晴明晃了晃折扇,“嗯……怎麽樣比較好呢?”


    他似乎真的在思索著要將鬼蜘蛛怎麽處理,時不時露出讓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來。鬼蜘蛛記得,在妖怪當中,狐狸們也是花樣最多的,如果落到他手裏,恐怕不會太好過。


    “等等。”鬼蜘蛛開口道,“我可以選嗎?”


    他也知道,獵物是沒有選擇權的。不過坐以待斃不是他的風格,但凡有一點可能性都要敢於嚐試。


    晴明眨了眨眼,漆原知道他是惡趣味發作,立即離他們遠了些:“……哦?那你選吧。”


    “如果必須要這樣做的話。”鬼蜘蛛猶豫道,伸手指向妖怪,“我選他。”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狐狸笑得更歡快了。


    “我不行嗎?”


    “……”


    陰陽師輕聲道,漂亮的眼眸中有一絲委屈,但見識了他眼中寒意,人類很清楚這隻是心血來潮的演戲而已,妖怪們最擅長這個。鬼蜘蛛咽了口吐沫,艱難地沉默著,好在晴明看起來玩膩了,沒有再糾纏,而是轉向妖鬼:“嗨——漆原桑。”


    “你們完事了?”


    漆原瞥向鬼蜘蛛,卻見到人類正望著他。眼神算得上忍辱負重、視死如歸,仿佛自己剛剛做了什麽不僅傷天害理還禽獸不如的事情,說不出的古怪。


    晴明按住他的雙肩,鄭重道:“他將自己托付給你了。”


    “???”


    “下手時稍微溫柔一點哦,他的未來有很重要的使命,總之不可以讓他在這裏受損。”陰陽師細心叮囑著,唇角微揚,“祝你們愉快。”


    漆原愣了半晌,神色沉重:


    “你是不是不會說人話?”


    青年聳了聳肩,不作迴答。漆原用食指摸索著下顎,看向鬼蜘蛛,人類好像已經做好了覺悟,但眼中依然暗藏一絲狠厲,仿佛在告知他:如果我不死,不會忘記今天的恥辱。


    那不是更要叫他忘掉了嗎。


    “……”漆原沉吟片刻,“放心,我不會對你做太過分的事情的,隻是希望你忘記今天在這裏看到的……唉。”


    他實在想不出形容詞來。


    鬼蜘蛛茫然抬頭,發出音節:“啊?”


    “怎麽?你不樂意?”漆原比劃道,“我保證不會造成顱腦損傷,隻是來一拳而已。”


    “不不不,但是不用這樣做我也會忘掉的!”


    鬼蜘蛛心中鬆了一口氣,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都驅散,認真道:“我沒有同伴,也沒有親人,你不必害怕我這裏會出什麽問題……”


    他又覺得奇怪,好像自己也沒有看到什麽事情啊。當時僅僅一瞥過後,就忙於跑路,至於看到了什麽,腦袋完完全全是一片空白,就算看到也早忘掉了。但是妖怪的脾氣就是那麽難以預測,還是順著他的意思比較好。


    “是嗎。”


    漆原打量著他,顯然在考慮。


    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針對鬼蜘蛛,剛開始是因為心血來潮,可之後就難以解釋了。尤其在看到對方的臉之後,明明隻是平凡無奇的人類的臉,他卻出乎意料覺得不爽快,下意識想要留住他。


    ……嗯,這真奇怪。


    該說是直覺呢,還是因為那雙眼眸中透露出的、和鬼舞辻無慘有幾分相似的味道。


    作為人類而言,實在是出色的貪欲、出色的不滿。無慘找不到盡頭的貪欲源自於他身為人類時就存在的對於死的執念,即使成為大部分意義上的“不死者”後仍然懼怕。而眼前的鬼蜘蛛和他微妙相像卻又不同。


    他還沒有找到那個“執念”。


    或許是死,或許是其他東西,如果他找到了,將會變成比惡鬼更加恐怖的東西。


    “鬼蜘蛛。”晴明忽然開口道,“既然如此,要不要和我們訂立契約?”


    鬼蜘蛛的眼神立刻警惕起來。青年笑著搖了搖食指:“不是你想象中的可怕玩意兒啦,隻是替你算一卦而已,啊,占卜——是叫做占卜來著。你看,我們無法確認你許諾的真假,也不想對你怎樣,就這樣折中如何?”


    “感覺你特別喜歡問別人要不要契約這種話。”漆原在旁道,“你好熟練,到底說過多少次了。”


    鬼蜘蛛緩緩地點了點頭。


    占卜這種東西,多半是來路不明的神棍在搞。正經的巫女和驅魔人當中,能夠窺視到一角天命的寥寥無幾,並且,看到那些是要付出代價的。因此他並不覺得晴明的話是真實。


    “我觀你印堂發黑……鬼蜘蛛先生,你難道沒有想要的東西嗎?”


    晴明將食指豎在唇前,聲音飄忽:“無論是金錢、權力、力量,什麽都好,你有想要的東西嗎?作為盜賊的生涯,你難道想要一直這樣下去?”


    “哈?金錢權力什麽的,誰都想要吧?!”


    “說的也是。”晴明笑道,“但還不足夠,至少對於你來說不足夠。鬼蜘蛛,你真正想要得到的、無論變成鬼還是惡靈,就算跌入黃泉也在所不惜的,到底是什麽呢……啊,我看到了。是個人類哦。有朝一日,你會為了一個人類,陷入永恆的瘋狂當中。”


    “你、你在說什麽……”


    顯然,對方好像沒辦法接受這樣莫名其妙的話語。


    “所以,鬼蜘蛛先生。”對方輕輕地搖了搖頭,“要小心明火和……自己的欲望呢。好啦,這就是全部,俗話說天機不可泄露,總而言之,占卜結果也告訴你了。那麽接下來是我們的契約。”


    鬼蜘蛛睜大眼睛,晴明湊在他耳畔,聲音幾近聽不見。但這種程度對漆原而言就不是聽不見了,他能夠聽清,隻是出於麻煩決定自動屏蔽。


    “如果你對現狀不滿的話,去找四魂之玉吧。”


    “……那是……”


    四魂之玉。這個名字絕不陌生,然而,早在不知多少年前,似乎寶物已經從守護它的村莊中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它在何方,無論妖怪還是人類,都追尋著它的傳說。


    但是眼前的狐狸所言似乎並非虛假,鬼蜘蛛有這樣的預感。


    對方笑了起來:“它在一位……巫女的手中。好啦,你該睡一覺了。”


    陰陽師伸出手,鬼蜘蛛隻覺嗅到一股不可思議的香氣,既像是熏香、又像是花香。他閉上眼,空白的腦海裏迴憶起方才妖鬼的眼神,糟糕的、似乎在同情或嘲笑他的雙眼——他在憤怒之中陷入黑暗。


    “好啦,完事。”晴明愉快地拍了拍手,“你的前幕戲已經完成了。”


    他轉過身,卻被一把拽住前襟。一雙金色的眼瞳緊盯著他,有如野獸,漆原悶聲道:“告訴我,你這麽做的理由。”


    “……哪件事?”


    “很多。”妖鬼迴答道,“但先說桔梗小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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