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瑾瑜正兒八經地被噎了一下,哭笑不得,“她跟平兒都還沒見過麵……”


    “見過啦!我帶她去廚房之前先帶她來看平兒的,她可喜歡平兒了,說他像草原上的月亮一樣好看,還抱他了呢,平兒一點兒也不害怕,還在她臉蛋兒上親了一下,烏蘭可高興啦!”


    蕭瑾瑜瞪大了眼睛看向病怏怏的兒子,卻生生被兒子無辜的眼神看得一點兒脾氣都沒了,默默一歎,抬手揉上發脹的太陽穴,“好……”


    這兒子還真是比自己出息多了……


    “楚楚……”蕭瑾瑜擱下手裏的卷宗,有氣無力地靠在輪椅背上,“明天把平兒和烏蘭交給顧先生照顧一天,你陪我去薛府。”


    “薛府?”


    蕭瑾瑜淺淺苦笑地看著這個顯然一高興就把日子忘幹淨的人,從被案卷盒子堆得一片狼藉的桌上抽出一張大紅燙金的請柬,“明天十娘和薛太師成親。”


    “呀!我差點兒就忘啦!”


    蕭瑾瑜哭笑不得,他可沒看出來差的那一點兒在哪兒,“我已讓趙管家備好賀禮了,明天陪我送去就好……”


    “好,”楚楚轉身把清平放進搖籃裏,“那我去給薛大人找件好看的衣服吧,他爹成親,他總不能穿著身上那件髒兮兮的衣服去吧。”


    “不用……”蕭瑾瑜輕歎,“他未必肯去。”


    “為什麽呀?”楚楚擰起眉頭來,“爹成親,當兒子的怎麽能不去啊!”


    聽著楚楚把一件他這輩子還從沒考慮過的事情說得如此理直氣壯,蕭瑾瑜苦笑點頭,“那就先準備著,我明早讓人去問他。”


    “不行,明早就太遲啦,他連準備賀禮的空都沒有了。”楚楚低頭幫蕭瑾瑜把蓋在腿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你早點睡覺,我找好衣服就給薛大人送去,順便跟他說薛太師成親的事兒。”


    “好……”


    薛茗與薛汝成的關係冷硬到什麽程度,蕭瑾瑜清楚得很,事實上,薛茗跟誰的關係都冷硬得很,蕭瑾瑜從未聽說過薛茗出現在什麽辦喜事辦喪事的地方,所以楚楚剛出門,蕭瑾瑜就做好了安慰她的準備,結果楚楚頂著一張得意滿滿的笑臉回來,看得蕭瑾瑜半晌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你……你說動薛茗了?”


    “薛大人才不像你說的那樣呢!”楚楚換好衣服,鑽進被蕭瑾瑜暖了半天還是一片冰涼的被窩裏,把小火爐一樣的身子窩進蕭瑾瑜有些發冷的懷裏,“我跟他一說,他就答應去啦。”


    “你是怎麽跟他說的?”


    楚楚抓過蕭瑾瑜冰冷的雙手,捂在懷裏暖著,“我沒說什麽別的,就跟他說薛太師明天成親,娶的是你的十姐,他就同意去了。”


    蕭瑾瑜輕輕點頭,薛茗肯去,對這久別重逢的父子二人都是再好不過事情,“謝謝你……”


    “你怎麽又跟我客氣啦!”


    蕭瑾瑜淺笑,“我替薛茗謝你。”


    “他已經謝過啦。”


    “薛茗跟你道謝?”


    “是呀,”楚楚看著蕭瑾瑜輕輕皺起來的眉頭,“怎麽啦?”


    “沒事……睡吧,薛府管家請我明天早些過去,興許有事要幫忙。”


    “好。”


    楚楚大清早被雨打房簷的細碎聲響驚醒,趕忙爬起來看向身邊的蕭瑾瑜,這人果然已經疼出了一身冷汗,還緊咬著牙一聲不吭。


    蕭瑾瑜後半夜就疼醒了,吃了兩顆藥一直忍到這會兒,看楚楚急急忙忙地下床拿藥酒,蕭瑾瑜勉強微笑,“別著急……不是很疼……”


    每次陰天下雨蕭瑾瑜的風濕病都會毫無例外地犯起來,一回比一回嚴重,兩年前他還能借著拐杖自己站起來,如今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楚楚實在不知道冷嫣看到蕭玦傷成那樣是怎麽保持平靜的,反正她每次看到蕭瑾瑜受這樣的折磨,都心疼得直想掉眼淚,恨不得把那個害他受這份罪的人從閻王殿裏撈出來再千刀萬剮一百遍。


    每每楚楚咬牙切齒地咒罵那個她連名姓都不知道的人的時候,蕭瑾瑜總是淺淺地苦笑,“是我自己身子不濟,不過是在冰水裏泡了幾回……”


    “那也得怪那個害你染了屍毒的人,你要是沒染屍毒,葉先生怎麽會用這種法子救你啊……葉先生也真是的,大活人泡到冰水裏,一泡就是幾個時辰,擱在誰身上能受得了啊!”


    蕭瑾瑜平靜地笑著,任她揉撫身上那些腫得慘不忍睹的關節,“若無葉先生當機立斷,你現在就是別人家的娘子了……”


    “我才不當別人家的娘子呢!”楚楚抬頭瞥了一眼擱在桌上的那張大紅喜帖,嘟了嘟嘴,“十娘長得那麽好看,薛太師有什麽好呀……胡子一大把,親起來肯定紮嘴!”


    蕭瑾瑜“噗”地笑出聲來,一時忘了身上的疼痛,笑得身子直發顫。


    “王爺,你以後可不許留胡子!”


    “好……不留,不留……”


    楚楚見蕭瑾瑜疼得厲害,本想勸他跟薛汝成說一聲,日後補送個賀禮就行了,可想好的話還沒說出來,薛府管家就親自帶人來接了。


    蕭瑾瑜從小就是薛府的常客,薛府的老管家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即便如此,蕭瑾瑜還是待穿戴整齊之後才出來見他,微微頷首,客客氣氣地道,“讓張伯久等了。”


    張伯連連擺手,苦笑著看向滿麵倦容的蕭瑾瑜,“我跟老爺說,這種又濕又冷的日子就別讓王爺來回折騰了……”


    楚楚剛想使勁點頭,就聽張伯接著補上一句,“可老爺非說有要緊的事兒要跟您商量,還說王爺和娘娘要是不去,其他客人也甭進門了。”


    蕭瑾瑜淺淺含笑,“剛好,我也有事要請教先生……昨晚薛茗聽說此事,也答應前去賀喜。”


    張伯頓時把眼睛睜得跟牛蛙一樣,“二……二少爺要去給老爺賀喜?”


    “嗯……我再從府裏帶兩個不錯的廚子去,有他們能幫忙的地方盡管使喚就好。”


    張伯一驚未過,接著一喜,“還是王爺知道老奴的難處啊!辦個喜事全府上下都折騰得雞飛狗跳的,最忙活不過來的就是廚房,王爺要是不說,我待會兒也得到別處借廚子去!”


    “不必客氣……還缺什麽人手,盡管開口就是。”


    “多謝王爺!”


    皇帝的姑姑嫁給當朝太師,楚楚以為這場婚事的排場怎麽也不會遜於蕭湘嫁給吳江的時候,所以在薛府門前下車,看到連個紅喜字都沒貼的薛府大門的時候,楚楚著實愣了一下。


    再往裏走,確實看見薛府裏的下人們在忙活著張燈結彩,可楚楚就是感覺不到給吳江辦喜事時的那種熱鬧勁兒,興許是因為陰天下雨,楚楚總覺得這大宅子裏冷森森的,滿眼都是忙東忙西的人,卻覺不出來有多少人氣兒。


    薛茗一進客廳就皺著眉頭一臉冰霜地問向張伯,“公主什麽時候到?”


    張伯畢恭畢敬地彎著腰,小心翼翼地答道,“二少爺……公主已經在府上住了一年多了,說是一切從簡,從她住的西院小樓嫁到老爺房裏就行了。”


    薛茗從鼻孔裏哼出一股氣來,轉身就走。


    張伯忙追過去,“二少爺,公主這會兒已經在梳妝打扮,您可別……”話沒說完,被薛茗轉頭一個冷眼瞪過來,立馬站住了腳,後麵的半截話也硬塞回了肚子裏,換出一聲歎氣。


    楚楚皺皺眉頭,貼在蕭瑾瑜耳邊輕聲道,“王爺,薛大人不會欺負十娘吧?”


    那女人雖然總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可比起薛茗的脾氣,楚楚還真不知道誰會更勝一籌。


    蕭瑾瑜微微搖頭,輕輕咳了幾聲,張伯忙道,“王爺,廳裏風涼,老爺在南樓等您呢。”


    “好……”


    張伯把兩人迎到後院的一座三層木樓下,“王爺,老爺就在三樓歇著。”


    蕭瑾瑜不察地蹙了下眉頭,轉頭對楚楚道,“楚楚,你先上去,跟薛太師問個安……我與張伯說幾句話就來。”


    看著蕭瑾瑜嚴肅的模樣,楚楚隻得點了點頭,“哦……好。”


    看著楚楚跑上樓去,等了好一陣蕭瑾瑜才開口,“張伯……十娘是何時住進府裏來的?”


    張伯苦笑搖頭,往樓上掃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其實我也不清楚她到底是啥時候住進來的……就是一年多以前,有一回我急著找老爺有事兒,沒敲門就進了老爺的書房,就看見老爺在書房裏跟十娘那啥……後來老爺就跟我說,把西院小樓收拾出來,她就住在那了。”


    蕭瑾瑜淺淺點頭,“那先生為何到如今才娶十娘過門?”


    “誰知道啊……王爺又不是不知道,老爺這人想起來一出是一出的,原先也沒少出餿點子折騰你不是……”


    蕭瑾瑜苦笑點頭。


    張伯看了眼蕭瑾瑜輕靠在輪椅中的身子,“王爺,這兒的樓梯不好上,老奴背您上去吧。”


    蕭瑾瑜抬頭看了看這座木樓,張伯知道他的脾氣,跟他說出這種話來就絕不是純粹跟他客氣。這座小樓臨湖,為了通風防潮,樓層要比普通屋子要高出不少,樓梯自然也長得多,為保美觀,台階做得既高又窄,常人走起來倒是不會覺得特別難受,可對他的身子來說,就算是擱在兩年前,也是像徒手攀爬懸崖峭壁一樣困難。


    蕭瑾瑜無聲默歎,“有勞張伯了。”


    張伯攙他坐到樓下廳堂裏的椅子上,先把他的輪椅搬了上去,又下來背他,兩趟跑下來,張伯早就滿頭大汗了。張伯把他送進屋裏,蕭瑾瑜還沒來得及道謝,張伯就匆匆忙忙地一拜而退了。


    薛汝成穿著一襲猩紅色的禮服坐在臨窗的棋桌邊,左手黑子,右手白子,饒有興致地在棋盤上擺格子玩兒,大半個棋盤已經被黑子白子填滿了。


    蕭瑾瑜在偌大的屋子裏掃了一眼,沒見楚楚。


    “王爺放心,”薛汝成擺弄著棋子,頭也不抬,“老夫請王妃娘娘幫個小忙,一會兒就還給王爺……王爺有興致陪老夫下盤棋嗎?”


    “先生……”蕭瑾瑜看著棋盤,一動不動,跟薛汝成下棋從來就不是什麽好事兒,“張伯說,先生有要事相商?”


    薛汝成一絲不苟地把棋盤徹底擺滿,才站起身來,捧了杯熱薑茶遞到蕭瑾瑜手上,又不急不慢地坐了回去,“老夫記得,王爺近年來曾數次上折子,請求開棺檢驗一個入土多年的宮裏人。”


    蕭瑾瑜捧著杯子的手顫了一下,琥珀色的薑茶在雪白的瓷杯裏蕩開層層波瀾,蕭瑾瑜的眼睛裏仍是一片沉靜,微微頷首應了一句,“是。”


    “是道宗皇帝的文美人,二十幾年前暴病身亡的那個?”


    “是。”


    薛汝成低頭喝了一口自己杯子裏的茶水,“不過王爺每次上奏都未言明為何案開棺,所以皇上始終沒有準奏。”


    蕭瑾瑜薄唇輕抿,淺淺苦笑,“是。”


    “老夫已跟皇上談妥,那副棺材昨晚上已經送到這兒來了……”薛汝成抬手指了指檀木屏風後麵的西牆,“就在隔壁屋裏放著,娘娘剛才要酒要醋要木炭的,這會兒應該已經把文美人的那把骨頭撈出來連蒸帶煮了。”


    看著蕭瑾瑜眼中不複存在的靜定,薛汝成皺了皺眉頭,“娘娘也不是第一回這麽驗屍吧……就驗一把骨頭,還是女人骨頭,王爺有什麽不放心嗎?”


    “不是……”蕭瑾瑜握緊了手裏的杯子,指節握得蒼白,微微發抖,“我……我沒想讓楚楚驗她。”


    薛汝成眉梢微揚,“王爺當初答應娶她,不就是為了驗這具骸骨嗎?”


    蕭瑾瑜錯愕地看向薛汝成,薛汝成仍淡然平靜得跟剛才擺棋子玩兒的時候沒什麽兩樣,“我是奉旨娶她……”


    薛汝成擺擺手,若有若無地笑了一下,“這是王爺的私事兒,王爺自己清楚就行了……王爺成親之時老夫沒能送份賀禮,這個就算是補給王爺的了。”


    蕭瑾瑜怔了半晌,才想起來頷首道了一句,“謝先生成全。”


    “舉手之勞……”薛汝成抬起頭來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挑得極高的屋頂,又低頭踹了踹擦得鋥亮也沒能顯得新一點兒的地板,“反正這樓也到了拆掉重建的時候了,平時沒人來,停放個把死人也不礙事。”


    薛汝成說完就慢慢站起身來,皺著眉頭整了整那身做工極為考究,卻讓他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擺才好的禮服,“聽說茗兒也來了,老夫過去瞧瞧……王爺在這兒休息一會兒,娘娘驗完自然會過來。”


    “可有什麽需我幫忙的?”


    薛汝成往他滿是病色的臉上看了一眼,“別昏過去就好。”


    “……是。”


    楚楚進那間停放棺木房間的時候,薛汝成跟她說的那口棺材就停放在屋子的正中央,旁邊還有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目不轉睛地守著,楚楚一眼看過去就皺起了眉頭,不等侍衛向她行禮,便道,“侍衛大哥,這就是那個美人的棺材?”


    侍衛一愣,他隻知道這是淩晨時分由四個禦林軍悄無聲息地送來的,還說是他家老爺替安王爺向皇上借來的。就為這口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陳年棺材,他已經在這個陰風四起的地方守了好幾個時辰了,一點兒也不覺得這棺材裏躺著的人能美到什麽程度。


    “美……美人?”


    “薛太師說,這是道宗皇帝的文美人呀。”


    侍衛茫然地往棺材上看了一眼,皇帝的女人不是什麽人都能看見的,更別說是現任皇帝的奶奶輩的女人了,“小人孤陋寡聞……”


    楚楚湊近過去,仔細地看著那口陳舊卻完好的棺材,緊緊地擰著眉頭,“這是杉木棺材,木頭不賴,漆上得也好,不過上麵光禿禿的,連點兒花紋都沒有……這樣的棺材在紫竹縣縣城賣五兩銀子,我家賣四兩七,每年都能賣出去好幾個,有錢人家的小妾最愛用這樣的棺材……怎麽皇帝的女人也用這樣的棺材呀?”


    侍衛聽得脊梁骨後麵一陣陣地冒涼氣,他連三十歲都還不到,哪有閑情逸致去研究這種晦氣玩意兒……侍衛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沒用的,“還是娘娘家的實惠……”


    楚楚抬起頭來飽滿地一笑,“那當然啦!你告訴我你叫什麽名,你要是去買,我還能讓我爹再給你算便宜點兒,你要是多買幾個,我就讓我爹再給你搭一個!”


    侍衛頂著一腦門兒的黑線連連擺手,“不用,不用……謝謝娘娘……”


    “別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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