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氣,不客氣……”侍衛生怕她再熱情洋溢地給他推薦起棺材來,王妃娘娘的好意他可是萬萬不敢拂的,何況還是安王爺家的王妃娘娘,於是趕緊把楚楚往後攔了攔,“娘娘稍候,小的這就開棺。”


    “還不行!”


    楚楚攔住侍衛,跑去把窗前案桌上擺著的香爐抱了過來,點了六根香,遞給侍衛三根。


    “死者為大,要擾人家的清淨,得先給人家道個歉,今天是薛太師的好日子,惹死人生氣是要觸大黴頭的。”


    侍衛頭一回幹開棺的差事,原本不是個信鬼神的人,聽楚楚這麽嚴肅認真地一說,不拜都不行了。反正是道宗皇帝的女人,拜著也不冤……


    正兒八經地敬了香,楚楚又拉著侍衛仔細地熏了皂角蒼術,才讓侍衛撬開了棺材蓋。


    棺材蓋一掀,一股刺鼻的黴腐味一下子湧了出來,侍衛一下子擰緊了眉頭,楚楚卻像是什麽味兒都沒聞見似的,急切地往棺材裏麵看了一眼,展開一個像是突然看到萬畝花林一般的激動的笑容,“太好啦!這棺材保存得太好啦!”


    侍衛忍不住往棺材裏看了看,隻看見一層鋪得平平整整的緞麵被子,緞麵已經腐爛得不辨原色,全是一片片被屍水浸染出來的棕黃,配合著令人作嘔的氣味,侍衛連昨兒晚上的飯都還沒來得及吃,空蕩蕩的胃裏頓時一陣翻湧。


    侍衛不著痕跡地後退了一步,“娘娘請。”


    楚楚猶豫了一下,抿了抿嘴,“侍衛大哥,你能不能幫忙把這被子揭下來呀?”


    “……!”


    “王爺怕髒,我一會兒還得去找他呢。”


    “……是。”


    侍衛剛咬牙湊到棺材邊,把手伸下去捏住被子一頭,正想著速戰速決,就聽楚楚認認真真地提醒道,“慢點兒揭,可別傷著屍體啦。”


    侍衛全身一僵,“……是。”


    侍衛幾乎拿出了幫自家娘子寬衣解帶的溫柔勁兒,小心翼翼地連揭了三床被屍水浸透的破被子,才露出零星的陪葬器物,和一具仍被絲綢從頭裹到腳的腐屍。


    楚楚一直站在棺材邊上目不轉睛盯著裏麵的情況,乍看到那些陪葬器物,頓時一臉的好奇,“侍衛大哥,我能看看這些陪葬的寶貝嗎?”


    下葬的主兒的身子都要被她看幹淨了,陪葬的玩意兒還有什麽不能看的……


    侍衛輕手輕腳地取出所有的陪葬器物,擱在楚楚捧來的大托盤裏。


    兩支玉釵,兩支金釵,兩枚金戒指,還有零星的幾件瓷器玉器銀器,做工一件比一件精美,一看就不是尋常百姓家的東西。


    “娘娘……”侍衛兩手沾滿了腐屍的氣味,還守著一具被裹得嚴嚴實實的陳年屍體,他可沒有欣賞那些在薛府裏隨處可見的瑣碎物件的心,“這一層……揭嗎?”


    楚楚全神貫注地看著一件銀燭台,頭都不抬一下,“揭!”


    “……是。”


    侍衛扭頭深呼吸了幾下,摒著一口氣轉過頭來,一鼓作氣把裹屍的絲綢和衣物剝解下來,被屍水和黴腐之氣漚成棕黃色的絲綢和衣服緊緊黏在還殘存著些許腐皮爛肉的屍骨上,侍衛幾乎使出了所有的內力才壓製住嘔吐出來的欲望,剛一剝完上表麵,就迅速背過身去,大口地喘息了幾下。


    他不是沒見過惡心的屍體,隻是從沒親手摸過……


    楚楚剛湊上去就扒著棺材的邊沿興奮地叫著,“我還從沒見過二十幾年的屍體才剛爛到這個程度的呢,你看這塊兒,還有這塊……宮裏的棺材還真是好!”


    侍衛隨口應付著,“是,是……”


    “呀!這是什麽東西呀?”


    就是裏麵開出朵牡丹花來,侍衛都不想再多看一眼了。


    “好像是什麽首飾……大哥,你把它們拿出來吧。”


    可惜他又不能對王爺家的寶貝娘娘說不……


    “是……”


    侍衛鐵青著臉轉過身來,楚楚趕忙往這副屍骨腐爛得隻剩一汪粘稠的肚膛位置指了指,“這兒,你看見了吧,好像有四個呢,金閃閃的!”


    侍衛咬著牙閉著眼把手伸下去,迅速撈起那四個害人不淺的玩意兒,丟進楚楚手中的托盤裏,轉身拚命地吐起來,也不知道倚著牆根幹嘔了多長時間,才被楚楚走過來拍了拍肩膀。


    “侍衛大哥,你沒事兒吧?”


    侍衛剛想抬起袖子抹抹嘴,胳膊抬到一半就被自己身上濃烈的屍臭味惹得胃裏又一陣子翻湧,好容易忍下來,才虛飄飄地道,“沒,沒事……娘娘還有什麽吩咐?”


    “你把她抬到院子裏去,用清水把她骨頭上沾著的東西都衝洗幹淨,然後找塊地挖個坑,拿席子把骨頭抬下去用酒醋蒸蒸,蒸好了抬出來放到幹淨地裏,喊我去看就行啦。”


    侍衛瞠目結舌地看著一臉靜定的楚楚,“娘娘,這可是道宗皇帝的……”他實在沒法對著這樣一具屍體說出“美人”倆字。


    “沒事兒,”楚楚笑得很是親切,“你剛才都給她燒過香磕過頭啦,她不會怪你的。”


    侍衛深深吸了一口氣,“是……”


    侍衛也不記得自己幹了些什麽,反正把蒸好的屍骨從坑裏抬出來以後他就隻管遠遠站到一邊盡情地吐去了,直到楚楚笑盈盈地跑過來,“侍衛大哥,我都已經驗好啦……”


    侍衛劫後餘生般地舒出一口氣,剛舒到一半,就聽楚楚脆生生地補了一句。


    “你再把她按原樣裹起來抬上去,放回棺材裏就行啦。”


    “……!”


    楚楚驗完回來的時候,蕭瑾瑜還在慢慢地喝著那杯薑茶。楚楚還沒靠近,蕭瑾瑜就略帶急切地問道,“驗好了?”


    “嗯!”楚楚四下看看,“王爺,薛太師呢?”


    “去見薛茗了……”蕭瑾瑜放下杯子,牽過楚楚的手把她拉到身邊,眉心輕輕皺著,“楚楚,可驗出什麽來?”


    楚楚看著蕭瑾瑜明顯是有些著急的模樣,眨了眨眼睛,“王爺,薛太師說,我驗完這具屍體,你就會跟我說你為什麽會娶我。”


    蕭瑾瑜一怔,沉默了須臾,牽起一抹淺淺的苦笑,看向那個滿眼期待的人,“楚楚……薛太師可告訴過你,你驗的是什麽人?”


    “道宗皇帝的文美人,薛太師說她是二十五年前突然病死的。”


    蕭瑾瑜淡淡地點頭,“對……她是道宗皇帝冊封的文美人,宮裏的記錄上她是至道二十六年暴病身亡的……我很小的時候宮裏有過傳言,說她才是我的生母,十娘說是有些人妒忌我嫡出的身份,胡說八道的……後來不知怎麽就再沒人這樣說了。”


    楚楚一驚,眼睛嘴巴一塊兒張大了。


    “我從宮裏搬出去之前暗中查過,文美人的病案記錄曾被篡改過,明明是五年的記錄,墨跡卻明顯是一氣嗬成的……那時候當年的太醫早已過世了。”


    楚楚撫上蕭瑾瑜發涼的手背,“你既然懷疑她的死因,怎麽一直都沒給她驗屍呀?”


    蕭瑾瑜淺淺含笑,笑得有點發苦,伸手撫上楚楚滿是關切的臉頰,“開棺不是件小事,何況宮裏的事一向很複雜……等我下定了決心,想奏請開棺驗屍的時候,我已經不能再碰屍體了……”


    楚楚皺了皺眉頭,她比誰都清楚,開棺驗屍是仵作行裏最費力不討好的事兒,冒犯死人得罪活人不說,最讓人頭疼的是,埋得太久的屍體,打開棺材也就隻剩下一副白骨了,想在陳年白骨上查出點兒什麽東西來,那可比在一袋子大米裏麵揀出一粒芝麻還難。何況一旦查不出個所以然來,驗屍的人免不了要挨一頓責罰,還要一輩子被人戳脊梁骨。所以楚家這三輩仵作,也就隻有楚爺爺年輕那會兒遇過兩回開棺驗屍的事兒。他一個王爺,想驗自己父皇的女人,還是個有可能是他生母的女人,楚楚當然明白這裏麵得有多少顧慮。


    蕭瑾瑜靜靜看著楚楚,看著她和兩年前一樣水靈靈的眼睛,“楚楚,還記不記得你是怎麽遇上我的?”


    楚楚一愣,不知道蕭瑾瑜怎麽突然問起這個,還是幹脆地答道,“當然記得啦,你是皇上賞給我的嘛!”


    蕭瑾瑜一噎,額頭上隱隱泛黑,“不是……”


    楚楚杏眼一瞪,“就是!”


    “是,是……”蕭瑾瑜哭笑不得,“不過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你,記不記得第一回見我是為什麽?”


    楚楚想了想,“在刑部門口,我以為你是皇上,給你磕頭來著。”


    蕭瑾瑜默默歎氣,摸了摸那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的腦袋,“你來刑部是為什麽?”


    “考試呀,考仵作……我都考上了,你還不肯要我呢!”


    蕭瑾瑜頭一回發現自己的循循善誘還能失敗到這個地步。


    蕭瑾瑜好氣又好笑地看著眼前氣鼓鼓的人,難得的選擇放棄了,“楚楚……你還記得,當時是景翊讓你去刑部考試的吧?”


    這麽一說,楚楚更來氣了,“就是景大哥騙我說那是六扇門的考試,我才去考的!”


    “……你可知道他為什麽要騙你?”


    楚楚嘟起小嘴,“不知道,反正你們當大官兒的都愛騙人。”


    蕭瑾瑜哭笑不得,“他不是騙你……他是在幫我辦事,找一個身家清白,背景簡單,膽大心細的仵作……他在街上遇見你,就想借刑部的考試看看你的本事,也讓我見見你。”


    楚楚眨眨眼睛,“那你就看上我啦?”


    蕭瑾瑜一窘,“算是……”


    楚楚總算是轉過了彎兒來,“就是為了讓我幫你驗文美人的屍體吧?”


    蕭瑾瑜輕輕點頭,下了這個決心,找到了合適的人,他卻舍不得讓這個人陪著自己涉險了……擅改宮中醫案是欺君之罪,辦事之人要是沒有個像樣的靠山,很難有膽子做出這樣的事,每每想到宮裏波詭雲譎的一切,蕭瑾瑜都不願帶著她一塊兒往火坑裏跳。


    這事兒他從沒跟楚楚說起過,生怕她一氣起來就一走了之,蕭瑾瑜緊抓著楚楚的手,小心地看著她臉上神色,偏偏就是一點慍色都沒看見,這人還笑得美滋滋的,“楚楚……你不生氣?”


    楚楚低下頭來,輕快地在他蒼白的臉上親了一下,“你喜歡我驗屍的手藝也是喜歡我,就跟我喜歡你會查案子一樣,對吧?”


    蕭瑾瑜一怔,輕笑,“對……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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