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妹妹怎麽來了?”


    瞧著那麵如平湖的麵孔,寶釵心中一緊,連忙屈身一福:“儉四哥,我——”


    到底是姑娘家,不要麵皮的話實在不忍說出口。她麵上現出為難,麵前的李惟儉就笑道:“薛妹妹坐下說話,晴雯,去給薛妹妹倒茶來。”


    晴雯板著臉去了,寶釵惴惴著落座,蹙著眉頭思忖著該如何開口。


    就聽李惟儉問道:“聽說昨兒薛妹妹去了王家?”


    寶釵心中熨帖,李惟儉這般一提,便將話匣子打開了,她也好順勢說將出來:“正是呢,昨兒去了舅舅家,見了舅母,想著為家裏的事兒尋個法子。隻可惜舅舅不在,隻舅母一個人,商議了半日,到底也沒尋個法子出來。”


    她抬起眼簾,瞥向李惟儉,但見少年人凝神傾聽,麵上不帶絲毫的不耐,心中又是一絞。這般人物實在是難得的良配,奈何她要小選,便是小選不成也要尋個高枝攀附了,如此才好維護薛家。


    此前有皇商底子在,已是極為急切了,如今皇商底子眼看要丟,就愈發的急切。心火上湧,寶釵禁不住連連咳嗽了幾聲,好半晌才止住咳嗽,就見晴雯端了茶水過來。


    李惟儉起身,將茶盞推在她麵前,溫聲道:“薛妹妹也莫要太急了,事情總是要一點點的來。先用些茶吧。”


    “是。”寶釵小口抿了兩口,強壓下咳症,這才說道:“我素日便知儉四哥是個有能為的,家中實在沒了法子,這才想著來尋儉四哥商議商議。”


    李惟儉就道:“薛妹妹實在高看我了,如今這等情形,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難啊。”頓了頓,他轉而道:“多嘴問一句,薛妹妹家中如今都做哪些營生?”


    寶釵如數家珍道:“不過是些雜七雜八的,算起來大抵有四:其一是典當鋪子,金陵、京師都有幾家;其二木材,都是發自滇桂的深山老木;其三是南洋香料;最後是南北藥材。”


    (注一)


    李惟儉暗暗咋舌,這生意做得不小啊。


    觀量著李惟儉的麵色,寶釵又道:“雖說營生、鋪子不少,不過自父親過世,下麵的掌櫃、夥計就愈發刁滑,出息一年比一年少,如今就隻得幾千兩。不過將將夠維持生計,但遇大事小情,免不了要吃老本的。


    再有那內府的差事,哪一次不往裏貼一些都要燒高香呢。”


    李惟儉頷首,思忖了下,說道:“薛妹妹不妨這般想,妹妹家中營生每況愈下,便是這迴保住了皇商底子,也不過維持了個表麵光鮮。姨太太與妹妹兄長都不是能經營的,說不得往後這出息會愈來愈少。到時再接了皇差,隻怕薛家的家底兒都要賠進去。”


    寶釵心中一驚,她先前隻想著好歹要保住皇商底子,不然來日經營免不了要受官府刁難,卻不曾想過這一點。


    李惟儉見其沉吟,又說道:“所謂窮則變、變則通,薛家累世皇商,先祖卻是紫薇舍人,到如今也該變上一變了。”


    寶釵苦笑道:“儉四哥說的我自是知曉,奈何想要變又哪裏是那般容易的?”


    薛家頂著好大的名頭,說到底不過是一介皇商。家中子弟還不肖,不似其餘皇商家中子弟勤學苦讀,想要轉文官路線怕是不成了。至於武勳,薛家人丁單薄,這一支就隻有個不成器的薛蟠,哪裏敢讓其去軍前搏富貴?


    李惟儉打量著麵帶苦澀的少女,但見其雲鬢櫳起,插了一支點翠步搖,一身粉色紅線掐邊累銀絲素淨襖子,這會子卻不見其頸上戴了金項圈。


    心中不由得暗自思忖,想來那項圈說不得是王夫人與薛姨媽謀劃的。


    聽得寶釵道苦,李惟儉就道:“依我看,妹妹如今不妨想想如何守住薛家家業才是。除去山東孔家、江西張家,這世上哪兒有千年的世家?


    又有言,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薛家不如趁此先行沉寂,置辦族學、田產,待後輩子弟厚積薄發,總好過勉力維持著皇商底子,終日惴惴不安,擔憂著旁人算計。”


    寶釵聽得此言,隻覺李惟儉此番是推心置腹了。她抬頭便迎上那一雙清亮的眸子,心弦不禁又被撥動,隻得連忙垂下螓首裝作喝茶思忖。


    好半晌平複心緒才道:“儉四哥說的在理。”頓了頓,說道:“下晌那會子,大太太來了一遭,說有人給大老爺遞了拜帖,話裏話外都是為著薛家的皇商底子。”


    “可知那人身份?”


    寶釵就道:“說是大同的車慶和。”


    果然是此人!李惟儉心中再無猶疑。思忖著說道:“車慶和遞了拜帖,必是想與薛家談一談。皇商底子可是稀罕物兒,薛妹妹……嗯,薛家不妨明碼標價,總不好吃了虧。”


    寶釵說道:“事到如今,也隻好如此了。先前皇商底子往外轉,總要個三萬兩銀錢。我家承接的差遣不好不賴,想來還能再往上提一提。”


    大順承明製,官無封建、吏卻有封建!


    府、縣乃至六部衙門裏各級吏員,或父死子替,或臨退前轉手,此為頂身銀。


    受此風氣,便是皇商底子都有頂身銀,差遣不好賠錢多的,最低三萬兩;油水豐厚的就不好計算了。


    那車慶和家資百萬,早前為著個油水豐厚的皇商底子,拚盡家底也不曾選上,由此可見一斑。


    李惟儉便思忖著,隻怕薛家這皇商底子起碼也要個五、七、八萬的。


    對麵的寶釵心中又是一番心思。她本就屬意李惟儉這般頂天立地的男子,先前媽媽、哥哥將其得罪死了,自己此番厚著臉皮來求問,儉四哥卻不計前嫌,處處為薛家著想。兩廂對照,愈發顯得薛家無禮簡慢。


    她隻趁著李惟儉低頭飲茶時,凝神死死的看了一眼,好似要將麵前的男子烙印在心中一般。


    薛家皇商底子此番沒了,落敗隻是早早晚晚的事兒,為今之計隻有依附大樹,這才好照應著薛家不被外間的豺狼虎豹吞噬了。她與儉四哥……終究還是有緣無分。


    李惟儉轉頭瞥過來,寶釵慌忙避過頭去,又攥著帕子掩口輕咳兩聲。


    寶釵心中想著,多一眼少一眼又何妨?終歸是不可能的。


    於是她起身道:“多謝儉四哥點撥,我如今大略有了數。待迴頭兒與姨丈、大老爺商議一番,皇商底子既然保不住,總要多討些銀錢才是。我……我這就迴了。”


    李惟儉起身:“我送送薛妹妹。”


    “儉四哥留步吧,左右也不遠。”


    寶釵話是如此,李惟儉還是起身將其送出了小院兒。


    待重新迴返正房裏,拾掇著的晴雯就撇嘴道:“姑娘家家的,也真舍得下麵皮。四爺,”她忽而看向李惟儉:“您不會是對寶姑娘有意吧?”


    “哈?”方才坐定的李惟儉略略詫異,隨即笑著搖頭:“你想多了。”


    寶釵好是好,奈何家世實在太過糟心。隻是深宅婦人一味護犢子的薛姨媽,混不吝的呆霸王薛蟠,有這二人在,倘若結了親,說不得來日便要麵對無窮的麻煩。以薛蟠的性子,沒準兒都會將李惟儉拖下水!


    此時結親,既要看人,也要看門第。李惟儉不求對方大富大貴,但家風定然不能是薛家這般的。他與寶釵……若薛蟠死了,倒是能考慮考慮。


    再有,還要看寶釵的心意。寶姑娘可是個心思深沉的……嗯,再看吧,左右他才十三,寶釵才十二,日子還長著呢。


    晴雯聞言狐疑瞥了兩眼,這才說道:“不是就好……寶姑娘瞧著雖好,但薛家就有些……四爺心中有數就好。”


    且說寶釵迴了梨香院,將李惟儉所說複述了一通,薛姨媽聽得心中意動,卻依舊拿不定主意。


    待到了晚間,賈政、賈赦並東府賈珍聚在賈赦書房商討車慶和遞帖子事宜,薛姨媽自知薛蟠是個不靠譜的,不得已隻好拋頭露麵,隔了屏風與三人商議。


    其間大老爺賈赦上躥下跳,老爺賈政又是個沒主意的,東府賈珍一個是差著輩分,二一個是與薛姨媽有些遠,隻附和了幾聲賈政主張,卻並不堅持。


    薛姨媽見大局已定,雖心中萬分不舍,也隻得點頭認下。那大老爺賈赦頓時喜形於色,後續那兩千兩銀子到手啦!


    又思忖著這皇商底子價錢總有磋商空間,便自告奮勇,要替薛家與車慶和商談。許是來的時日不長,薛姨媽還不知這位大老爺的性子,瞧著大老爺賈赦一副熱心腸,竟當場應允了。


    待眾人散去,賈政到底顧念幾分親情,打發人提點了一嘴王夫人,王夫人忙不迭的去到梨香院。


    說:“妹妹,那皇商的事兒且不提,蟠兒的案子可還沒銷呢!”


    薛姨媽這才恍然過來:“啊?這……這要是來日再被人拿捏,可如何是好啊?”


    賈史王薛四大家,賈家與王家隻在軍中說得上話,史家雖走的是文官路線,卻也跟刑部不挨著。薛姨媽與王夫人思來想去,發覺竟隻有李惟儉與刑部少司寇嚴希堯關係匪淺!


    可總不好再舍了臉皮去求李惟儉。姊妹倆商議一番不得其法,最後王夫人才道:“一人計短,我看不妨來日再尋大老爺、老爺與東府珍哥兒商議商議,總要將此事辦妥當了才是。”


    薛姨媽鬱鬱應下,陪坐一旁的寶釵卻是心中一動。想著,似乎又能見儉四哥了呢。轉念又五味雜陳,既覺著愧對李惟儉,又覺著自己不該如此做想——畢竟哥哥身上還背著官司呢。


    轉過天來,李惟儉一早兒又去了內府武備院,照舊沒見著忠勇王。廢太子雖說是廢做了庶人,可事涉皇家,聖人還是屬意忠勇王這個一奶同胞的兄弟來操辦內中事宜。


    捱到午時,李惟儉與嚴奉楨去到嚴府,那嚴希堯還不曾迴返,武備院的郎中吳兆鬆卻追了過來。


    見了麵寒暄一陣,那吳兆鬆就道:“此番卻是占了複生的便宜,到年底京查,我說不得要動上一動了。”


    李惟儉停步,笑著拱手道賀:“學生先在此間恭賀了,不知郎中下一步……還是在內府打轉?”


    吳兆鬆搖了搖頭:“若留在內府,說不得就要兼個副總理大臣,說著好聽,實則還是管著武備院那一攤子事兒。我想著,不妨轉到工部曆練曆練。”


    “那就祝大人平步青雲、官運亨通。”


    吳兆鬆搖了搖頭,說道:“複生如今還寄居在賈家?”


    “是。”


    伴著轟轟鑿井聲,二人在側園中徜徉而行。那吳兆鬆就道:“複生秋闈過後,有何打算?”


    “這,學生尚未想過。”


    “該想想了。”吳兆鬆說道:“複生可知,這官場上有三條通天大道?”


    李惟儉情知吳兆鬆要教導自己,連忙拱手躬身:“還請大人指教。”


    “嗯,這第一條嘛,走的是清貴之道。先入翰林院,堪磨數年,再轉部職,或轉督察院禦使,謹守私德,憑著名聲,二十年可為一部堂官。至於能否入閣,就要看機緣造化了;”


    頓了頓,前行幾步他又道:“不過此路如今是不通了。猛將發於行伍、宰相起於州部,聖人如今遴選閣員,尤重實務。想來這第二條路複生也是知曉了。”


    “是。”


    “這第三條嘛,走的是內府——”他停下身形,笑吟吟看向李惟儉,說道:“——走的是幸近之路!”


    注一:岫煙因為缺銀子使用,不得不把自己的衣服拿去典當的時候,就送進了薛家的位於鼓樓西大街的“恆舒典”當鋪。


    秦可卿死時,薛蟠賣壽材。


    第四十八迴,當薛蟠挨了柳湘蓮的打之後,為了躲羞,要出門去做生意。家裏的老夥計張德輝,告訴他:“今年紙紮、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貴的……順路販些紙紮、香扇來賣。”


    說明壽器、香料都有經營。不過涉及壽材,又與內府有關聯,薛家很可能是負責皇家木材采買的。


    第七十七迴,當王夫人要替王熙鳳配調經養榮丸的時候,需要上等人參二兩,王夫人四處找尋不到,正要讓周瑞家的去買,薛寶釵道:“姨娘且住……我們鋪子裏的人,常和參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媽說了,叫哥哥去托了夥計過去,和參行裏商議說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參兌二兩來……”


    說明薛家經營藥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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