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到寧榮街前,李惟儉見吳海平蔫頭耷腦的,就笑著說道:“忘了告訴你,茜雪那身契過兩日就到手。”


    吳海平陡然抬頭:“真的?不是……公子,此事可不能頑笑啊。”


    “嘖,我可曾哄過你?迴頭兒身契怎麽處置你自己琢磨,放為良籍也好,留在手中也罷,都由你。”


    吳海平頓時喜形於色,連連作揖道:“公子恩德,小的必不敢忘,您往後擎好兒吧!”


    李惟儉笑笑沒言語,方才轉到寧榮街上,忽有幾人攔住去路。當中一富態員外笑盈盈拱手:“這位可是李公子?在下太穀曹允升,此番倉促攔路,實在是有不得已之事啊。不知李公子可否撥冗……”


    “不巧,今兒沒空,改天吧?”


    李惟儉說著衝吳海平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打馬上前,揮舞馬鞭將幾人驅趕到一旁:“閃開!我家公子的去路豈是阿貓阿狗也能攔的?”


    李惟儉裝好人道:“誒?這話就過了,嗬,幾位,見諒見諒,先走一步。”


    說話間李惟儉打馬而走,將曹允升等人丟在了路旁。


    賬房模樣的老者撚須道:“東家,這姓李的太過狂傲,隻怕不好打交道啊。”


    那曹允升歎道:“看來徑直找上門是不成了,還是找人打點吧,這水務公司的營生可不好錯過。”


    那賬房就道:“東家,我打聽到那榮國府的大老爺見了銀子就好說話,不如請其代為引見一番?”


    曹允升頷首,心疼道:“砸吧,叫人明天一早砸兩個銀冬瓜過去,額就不信砸不動那姓賈的。”


    賬房苦笑道:“用不著,有個一、二千兩銀子就差不多了。”


    太穀曹家世代經營票號營生,其票號遍布北地,家中置辦田土不多,出息所得盡數鑄成銀冬瓜,等閑幾個賊人根本抬不動。


    曹允升扭頭進了轎子,皺著眉頭道:“先迴吧,迴會館。額就是怕再過幾日那幾家得了風聲也來搶這股子。”


    賬房隨在一旁道:“東家,這水務公司出息不多,東家又何必誌在必得?”


    “你懂個甚?”


    轎子抬起,簾櫳放下,一顫一顫朝著山西會館行去。


    另一頭,李惟儉與吳海平交還了馬匹,行在夾道上,吳海平就問了:“公子手中股子可是不多了?”


    “多的是,你問這個做什麽?”


    吳海平道:“那公子是想著留一些做出息?”


    李惟儉搖頭笑著說:“我啊,恨不得現在就把股子盡數發賣了。”


    吳海平納罕了,說:“既然如此,公子為何不賣那姓曹的?”


    “伱懂什麽?”李惟儉笑吟吟道:“不拿捏一番,那股子如何賣得出好價錢?”


    吳海平想不通,幹脆搖頭道:“左右都是公子的股子,我操這份兒閑心幹嘛。您自己做主就是了。”


    李惟儉負手而行,心中思忖著此時的社會情形。總有人說天下財富是恆定的,這話不能說對,也不能說是全錯了。


    曆經幾千年,這片大地能開拓的田土大抵都開拓了,大順唯一新開拓的便是遼東關外。可在世人眼中,遼東那是關外苦寒之地,除非是活不下去了,否則誰肯背土離鄉跑去闖關東?


    這土地出產大抵是定數,隻受天時影響,於是建立在農業經濟上的社會,其財富變化就不會太大。


    因著百姓產出糧食所得大差不差,是以沒那般多銀錢去購置太多手工業品。江南各地的織場,搶來搶去的多是存量市場,沒增量市場,這天下每歲產出的布匹、絲織品也大差不差。


    這般社會最容易造成貴金屬富集到少數人手中,於是宋、明兩朝都出現了錢慌。宋朝的辦法是發交子、鑄鐵錢,明朝運氣好,趕上大航海,流入的白銀緩解了錢慌。


    這富集的貴金屬都去了何處?自然是勳貴、財主之家。勳貴之家且不說,那財主之家,幾百年後都會在田間地頭挖出了成缸的銀錢。


    有人就說了,這幫人賺了錢為何不投資出去?埋地裏頭吃灰不是傻子嗎?


    實際上非不願、實不能啊。


    方才就說了,存量市場就那般大,你多吃一口,旁人自然就會少吃一口。且限於通訊條件,財主家的買賣不可能無限製的擴大。而貿貿然闖入不熟悉的行當,又須得冒著極大風險,是以財主們這才寧願將銀子埋了,也不願投資。


    他李惟儉搗鼓的水務公司雖說算不得開拓新市場,卻也將原有的市場一口吞下,聖人還準許百姓聚資入股,這財主們當中謹慎小心的肯定是有,甘冒奇險的自然也有。


    李惟儉暗自思忖著,這些時日過去才尋過來一個姓曹的財主,看來財主們還在觀望風向啊,須得出個主意讓這水務公司的股子熱絡起來才是。


    ……………………………………


    東跨院兒廂房。


    紙箋鋪展,皓腕提著湖筆落下,寫下一行娟秀小楷。待這一行寫罷,二姑娘迎春又頓住筆墨,思量起了下一句該如何潤色。


    這射雕話本子說是粗鄙,內中卻自有一股豪情在,昨兒迎春試著改寫了一段,文字不見得如何雋永,偏生又失了那股子豪情。


    到得今日,二姑娘迎春再落筆便又慎之再慎。怎奈何她樣樣尋常,又記掛著總要往好了改,這才提筆躊躇,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便在此時,外間傳來雜亂腳步聲,鶯鶯燕燕說笑聲漸近。大丫頭司棋放下手中的荷包,連忙挑開簾櫳觀量了眼,轉頭便喜道:“二姑娘,幾位姑娘來瞧你了呢。”


    “啊?”迎春趕忙擱下筆墨,起身正要相迎。


    便見簾櫳挑開,探春先行嬉笑著跑進來:“二姐姐,我們來瞧你啦。”


    嬉笑間,惜春、黛玉、寶釵次第入內。


    迎春笑著迎上去,笑道:“你們怎麽想著來瞧我了?”


    探春就道:“二姐姐先前都跟我們住在一處,如今搬迴了東院,好幾日不見,總要過來瞧一眼。”


    黛玉也道:“你不來瞧我們,隻好換做我們來瞧你了。”


    那寶釵說道:“總要來瞧瞧的,說不得過上一二年須得省親時才能瞧見二姐姐了呢。”


    迎春頓時麵上羞紅:“哪……哪有。”


    寶釵麵上噙著笑意,仔細觀量卻不似在笑。這些時日大老爺賈赦、邢夫人的手段落在有心人眼裏,誰人猜不出這兩位的心思?


    寶釵天生聰慧,自然也想到了此節。隻是刻下她將心緒深埋,再無人能忖度她的心思。


    鶯鶯燕燕說笑一陣,幾人落座,偏生探春一眼瞥見桌案上的文稿,湊過去瞥了一眼:“二姐姐在作詩?咦?這是什麽?”


    姐妹們朝夕相處的熟了,探春也不見外,抄起那文稿觀量了一眼。


    迎春麵上愈發羞紅,想要討迴,卻不知該如何開口。隻道:“這……這是……”


    司棋見自家姑娘又羞赧起來,就笑著說道:“好叫三姑娘知道,這文稿是儉四爺寫的話本子,說是寫的匆忙,請了二姑娘潤色、謄抄呢。”


    探春頓時眸子一亮:“儉四哥寫的?二姐姐,我可能瞧瞧?”


    迎春扭頭道:“你瞧就是了,何必來問我?”


    嬉笑一聲,探春翻開來,隨即坐在桌案旁讀將起來。


    屋中幾個姑娘說著家常話,待過了一盞茶光景,那看入迷的探春忽而拍案而起:“這段天德好生可惡!竟連孕婦都不放過!”


    屋中為之一靜,黛玉便道:“三妹妹這是瞧了什麽?怎麽說起了段天德?”


    “話本子啊,”探春戀戀不舍的看著手中的文稿道:“不想儉四哥還會寫話本子。這話本兒極為精彩,二姐姐,不知能否借我瞧瞧?瞧完了我就送迴來。”


    “這——”


    若是旁的也就罷了,舍了便舍了,隻是這書稿可是儉哥兒讓她潤色的呢。


    她正不知如何開口,便聽寶釵道:“三姑娘,這話本子若是拿了迴去,小心大嫂子收了去,到時你拿什麽還給二姐姐?”


    “哈?哦對,”探春頓時撅起嘴來,思量了下,說道:“那我每日得空兒過來瞧一眼總行吧?”


    迎春暗暗舒了口氣,道:“自是行的,你來就是了。”


    眾姐妹又說起其他,隻是探春不過說了會子,便又去捧了那文稿研讀起來,看得時而蹙眉,時而眉飛色舞。


    其餘幾個姑娘,黛玉與寶釵心中納罕,不知李惟儉到底寫了什麽話本兒,便是年歲最小的惜春也屢屢朝著探春張望,想著晚間求了三姐姐給講話本子。


    待幾個姑娘離了廂房,迴程路上黛玉便忍不住好奇問道:“三姑娘,那話本子說的是什麽故事?”


    探春蹙眉思量了好半晌,這才道:“應是俠義話本,可跟以往的又不太像,我也說不好。”


    惜春就道:“三姐姐,你方才瞧了好半晌,過會子可能給我講一講裏頭的故事?”


    “好啊,”探春一口應下,說道:“現在就能講,你且聽好啦,話說大宋臨安府有一牛家村……”


    探春娓娓道來,因著年歲小,惜春聽得似懂非懂,黛玉覺著打打殺殺的無甚意趣,寶釵則思量著李惟儉寫這話本子的用意。


    唯獨探春沉浸在話本子裏瑰麗多彩的江湖中,自這日起,每日家得了空便去尋二姑娘迎春。起先隻是捧了文稿看得起勁,過得兩日便忍不住提點迎春如何潤色用詞。


    這且按下不提,且說過得兩日,正趕上朝廷休沐。


    這一日李惟儉晨練過後便鑽進書房裏寫寫畫畫,這時間久了,記憶總會丟失,他想趁著不曾忘卻,趕忙將一些還記得的要點寫出來。


    過得辰時,忽有婆子送來帖子,說是忠勇王府下的。


    李惟儉不敢怠慢,接了帖子細細觀量,卻是忠勇王趁今日邀著李惟儉過府一敘。


    當今聖人的親兄弟,早前兒便說過要宴請李惟儉,這些時日水務公司股子發賣的不錯,忠勇王心緒極好,這才想著今日請李惟儉過府。


    李惟儉趕忙換了衣裳,會同吳海平打馬朝著皇城左近而去。


    忠勇王府在內城西北,二人行不過一刻便到了王府前。這忠勇王府占地極廣,因著親王的爵位,這宅子三路五進,其後還有個不小的後花園。


    二人尋了拴馬樁拴好馬,上前遞過門包,這才亮出帖子來。門子連忙請李惟儉到偏廳稍坐,片刻後便有個中年太監尋了過來。


    “李秀才?”


    “正是在下,這位公公如何稱唿?”


    那太監笑道:“咱家本姓陳,王爺見我生得富態有福,便賜了福字。”


    李惟儉緊忙拱手:“原是陳公公當麵。”


    “李秀才莫要客氣了,王爺這會子正在後花園賞景兒,命我引著李秀才過去呢。”


    李惟儉應諾,隨著那陳福一路走夾道過穿堂,繞過後角門進得後花園裏。三月裏春光正好,嫩草冒頭,柳樹抽芽,那桃花更是朵朵綻放開來,端地是鳥語花香。


    沿著抄手遊廊而行,過得一片花圃便到了水榭之上,那一身尋常裝扮的忠勇王正與幾個女子自水榭上拋灑魚食,引得水中錦鯉上下翻騰。


    瞥見李惟儉到了,忠勇王吩咐一聲,那幾個女子次第退下。過得須臾,陳福將李惟儉引到近前,李惟儉打過招唿,那忠勇王便頷首笑道:“聽聞複生這幾日大發利市,很是賺了一筆啊。”


    “學生全憑聖人與王爺恩惠。”


    忠勇王順手將魚食盡數拋灑了,拍著手道:“知道是恩惠就好,來日可要謹守本心,莫忘了初衷。”


    嗯?這話好似在點他?莫非是忠勇王嫌他這些時日與忠順王乃至四王八公牽連太深了?


    李惟儉緊忙道:“王爺金玉良言,學生時刻不敢或忘。學生這幾日思量了下,各方財主此時觀望者眾多,下場者稀少,因是便想出了上下二策,以備王爺垂詢。”


    “哦?”忠勇王樂了:“小小少年點子果然不少,本王不嚇一嚇你,隻怕還藏著掖著呢。有什麽主意且說將出來,聽不聽的,本王稟明了聖人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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