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慶堂中眾人唬了一跳!


    鴛鴦扶住賈母,這個上來敲後心,這個上來撫胸膛,好半晌老太太方才順過氣來。


    一雙渾濁雙目四下掃視,忽而瞥見李惟儉,賈母頓時好似尋到了救星一般,道:“儉哥兒——”


    李惟儉暗暗思忖,此時旨意下來,即便與賈家相關隻怕也是寧國府之事,這會子元春還好好兒的當著妃子,且太上還不曾駕崩,王子騰也不曾徹底將賈家親兵處置幹淨,聖人此時斷不會連帶榮國府也一並處置了。


    因是正色拱手道:“老太太放心,萬事有晚輩呢。宮中來了旨意,也不見得就是壞事。”轉頭看向賈赦:“大老爺,咱們還是趕快迎一迎吧,莫讓天使久等了。”


    大老爺賈赦硬著頭皮應下,隨即二人當先,賈家內眷扶著賈母出來迎旨意。


    到得儀門前,便見夏守忠領著兩個小黃門正不耐地與賴大言語。忽而瞥見一行人等,那夏守忠麵上原本不甚在意,待瞥見當先的李惟儉,夏守忠頓時麵色一變,緊忙迎過來拱手道:“誒唷,這是怎麽話兒說的,伯爺竟也在此?”


    李惟儉笑道:“寧國府趕上這般事,我總要來看望一番。夏太監,此番是?”


    換做旁人夏守忠不拿捏一番,敲得好處,怎會老老實實說出來?隻是問話的是李惟儉,這可是今上麵前的紅人兒,哪個敢輕易開罪?


    因是夏守忠笑眯眯道:“伯爺不知,此番咱家得了娘娘吩咐,來此傳娘娘口諭。”


    聽得此言,隨行的賈赦,後頭的賈母等盡皆舒了口氣。當下也不用擺設香案,賈家眾人規規矩矩站好,夏太監一甩拂塵,傳口諭道:“傳娘娘口諭:為免別院寥落,可讓家中姊妹入園中居住。”


    一眾人等齊聲應允,賈赦緊忙上前打點,那夏太監眼見李惟儉在此,卻不好多收銀錢。待賈赦正要攀扯,夏守忠忽而衝著賈母道:“老封君,娘娘還有一事,托咱家說與老封君。”


    鳳姐兒與王夫人緊忙扶著賈母上前,賈母強擠出笑容道:“夏太監,娘娘帶了什麽話兒?”


    夏守忠瞥了王夫人一眼,壓低聲音道:“娘娘說了,寶玉年歲漸長,不好再入園中居住。還請老太太多加敦促,使其讀書上進,來日也好頂門立戶。”


    此言一出,賈母蹙眉思忖,王夫人卻麵露喜色。什麽敦促、讀書上進的,王夫人一概沒聽進去,隻聽得了‘頂門立戶’四個字。心下便想著,大姑娘果然是向著親兄弟的,來日這賈家的家業可不就得落在寶玉身上?


    賈母卻多想了些,思忖著莫非前迴王夫人入宮與大姑娘說了什麽?此事須得過後問過王夫人。


    賈母當麵應下,夏守忠便笑吟吟一甩拂塵:“如此,咱家這就迴宮迴話兒去了。”


    當下賈赦親自將夏守忠等送出門外,目送其乘車走遠,這才迴返。


    眾人迴返榮慶堂裏,賈母甫一落座,輪椅上的鳳姐兒便長出口氣道:“娘娘還是想著家裏的,娘娘既這般說了,料想再無後續首尾,老太太也該放心了。”


    “哎,”賈母歎道:“也是珍哥兒他老子心灰意懶,避居城外。珍哥兒短了教訓,方才釀成今日之禍。是非功過,來日珍哥兒自去與賈家列祖列宗去說,我老婆子就這般能為,如之奈何。”


    當下王夫人、邢夫人又勸慰了幾句。


    待賈赦入得內中,隨行的竟是賈政。賈母問過才知,家中出了這般大事,賈政今日告假迴返,專門處置家事。


    說過幾句話,大老爺賈赦端坐道:“母親,寧國府至此,再無挽迴。如今尚有幾樁事須得母親拿主意。”此時尤氏也在,大老爺便道:“一則珍哥兒媳婦如何安置。”


    賈母便道:“千錯萬錯,都是珍哥兒、蓉哥兒惹得禍,與珍哥兒媳婦無幹。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珍哥兒媳婦往後就住在府中,比照鳳哥兒例。”


    王夫人與王熙鳳一並應下。比照鳳姐兒例,那便是月例十兩,不算少了。


    尤氏緊忙哭著拜謝。她為續弦,早前每月也是十五兩的定例,如今落難了,還能有十兩月例已是照顧。


    此事定下,賈赦便道:“另有兩樁事,一則宗祠便在寧國府中,如今寧國府為聖人收迴,這宗祠如何處置?另一則,先前都是寧國府承嗣,如今珍哥兒、蓉哥兒落了難,承嗣一事該當如何啊?”


    李惟儉挨著賈政落座,偷眼四下打量,便見提及承嗣一事,內中除去老爺賈政還在愁眉苦臉,餘者,不論是大老爺賈赦、邢夫人、王夫人還是王熙鳳,盡皆雙目放光!


    寧國府查抄,一應浮財、鋪麵盡數充公,可族田、關外的莊子俱在,算算每歲出息少說就得萬八千的,若榮國府承嗣,這族田、莊子盡數落得榮國府手中。莊子出息盡數歸榮國府,便是那族田,撥付多少米糧還不是榮國府說了算?


    因是這會子人人上心,可偏生誰都不想頭一個開口做惡人,蓋因寧國府可還剩個嫡親的賈薔呢。


    大老爺賈赦不住地給邢夫人使眼色,邢夫人輕咳一聲,正要開口,忽而又有丫鬟進來報,說賈代儒領著賈敕、賈效、賈敦登門造訪。


    這會子登門為的是什麽,不問自知,為的自是承嗣、族田、莊子之事。


    賈家宗族之事,再是親戚,李惟儉也不好參與,因是起身拱手道:“老太太,此事晚輩不好胡亂開口,這邊廂就先行告辭了。”


    賈母正要應下,大老爺就急了:“儉哥兒且慢。母親,說來儉哥兒也不是外人,不若留下做個見證。”


    賈赦打得好算盤,暗忖再如何,這儉哥兒也跟自家閨女迎春有些私情,此時總得向著他才是。


    此言一出,不待賈母答話,王夫人竟也開口道:“老太太,我看大老爺說的是。雖說是關起門來議事,可總要請人做個見證,免得外間再傳瞎話。”


    王夫人心下雖不待見李惟儉,可這會子視那承嗣一事為囊中之物。因是心下再厭嫌,想著李惟儉總是蘭哥兒的親舅舅,斷不會在此事上便宜了外人,這才出言挽留。


    王夫人既開了口,王熙鳳便也幫襯道:“老太太也知儉兄弟心思最正,有儉兄弟見證,料想外人也不會胡亂嚼舌。”


    此時立人設的好處就出來了,賈母迴思一番,自打李惟儉入榮國府,一直謙遜有禮、百般忍讓,寶貝孫兒寶玉出事兒,兩迴都是人家李惟儉出手搭救,盡顯急公好義本色。


    這尋常百姓之家換支承嗣,說不得唇槍舌劍、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世家大族雖顧慮臉麵,可戳破了也不比尋常人家強多少。有李惟儉在此,好歹能堵一堵外人的嘴。來日別房賈家子弟說閑話,有李惟儉擋著,這外頭的閑話也不會太過胡唚。


    因是賈母便頷首道:“儉哥兒,若得空不若多留一會子。老婆子許久沒見你,也怪想的。”


    李惟儉心下怪異,眼見賈母出言挽留,便順勢留了下來。


    當下賈璉、賈赦、賈政去迎,王熙鳳張羅著又搬來幾把椅子。過得須臾,賈代儒領著文字輩幾人,隨著賈赦、賈政、賈璉一並入內。


    眾人彼此見過禮,這才分賓主落座。賈代儒輩分與賈母相當,因是坐在左麵上首。


    說過賈珍、賈蓉之事,唏噓之餘,賈代儒便道:“寧府遭此厄難,實在是咎由自取。方今之際,老嫂子,須得商定承嗣一事,也好再立宗祠。”


    賈母便道:“我一內宅老婦,有甚麽主意?還是由著大家商議,待計議停當,老婆子無不應允。”


    賈代儒便道:“老嫂子客氣了,總是要老嫂子掌個總。”


    待賈母頷首,賈代儒方才轉過頭來,衝著眾人道:“那咱們便議一議吧。”


    賈敦便道:“老叔公,承嗣一事事關賈家京師八房,須得八房齊聚才是。”


    賈代儒頷首道:“不錯,勞煩派人將賈薔、賈珩、賈珖也叫來議一議吧。”


    賈家南北二十房,京師八房為親族。除去與會幾人,賈薔自不用說,乃是寧國府正派玄孫,餘下兩房以賈珩、賈珖為長。


    賈珍沒出事兒之前,雖對賈蓉多有苛責,非打即罵,可對族人還算照拂。婚喪嫁娶、處置糾紛、撥付錢糧、監管私學,一應事務,料理的還算妥當。因是還算得人緣。


    大老爺賈赦暗忖,賈代儒此人慣於和稀泥,隻消與私學多撥付錢糧,誰人承嗣,賈代儒並不關切。


    賈敕、賈效、賈敦三人,因著輩分,與賈赦多有往來,料想會支持榮國府承嗣。餘下玉字輩的賈珩、賈珖卻不好說了。


    因著年歲,慣常多與賈蓉、賈薔廝混,說不得會支持賈薔。因是大老爺賈赦緊忙朝著邢夫人使眼色。


    邢夫人大略會意,緊忙開口道:“老叔公,珩哥兒、珖哥兒也就罷了,薔哥兒年歲差了許多,且親叔叔方才出事兒……是不是就別叫了?”


    賈敕卻道:“大太太此言差矣,賈薔乃寧國一脈正派玄孫,事涉承嗣,怎能不叫來?”


    賈代儒拄著拐杖,轉頭看向賈母:“老嫂子怎麽說?”


    賈母便道:“叫來吧,一並叫來,當麵商議清楚就好。”


    賈母拍板,大老爺心下再是腹誹,也隻得依言打發賈璉去叫。過得一盞茶光景,賈珩、賈珖並灰頭土臉的賈薔一並入內。


    眼看賈薔鼻青臉腫,賈母禁不住問道:“薔哥兒,這是怎麽弄的?”


    賈薔麵上訕訕,隻道:“迴老太太,晚輩出門兒不小心摔了一跤。”


    實則哪裏是失足摔跤?蓋因寧國府被查抄,數百仆役盡數被驅趕出府。昨兒先是求到榮國府門前,被大老爺驅趕出寧榮街。那慎刑司番子兇神惡煞,對待尤氏還算客氣,準其提了小包袱出府,餘下人等哪裏還會客氣?


    不消說,出府一眾仆役,隨身金銀細軟,盡數被那番子盤剝。眾仆役求告無門,忽而有人想起後街還住著個薔二爺,當即幾十號人尋將過去。


    先隻是求告、喝罵,眼見賈薔關門閉戶,心下無著落的奴仆怒從心頭起,當即撞破正門,將賈薔痛毆一番不說,卷了浮財四散而去。


    幸而賈薔家中浮財不多,又念及眼前是多事之秋,這才隱而不報。


    賈母也不知勘沒勘破,隻順著賈薔的話兒道:“你這孩子,怎地這般不小心?鴛鴦,快給薔哥兒拿些跌打藥膏來擦拭了。”


    賈薔趕忙拱手道:“稟老太太,不過是些皮外傷,不妨事兒的。”


    賈母卻是不管,鴛鴦取了藥膏,打發另一丫鬟給賈薔塗抹了,這才退將下來。


    那賈代儒輕咳一聲,朗聲說道:“八房齊聚,這承嗣一事,大家夥議一議吧?”


    便聽賈珩說道:“老叔公,此事有何議的?薔哥兒乃是寧府正派玄孫,薔哥兒又不曾落難,我看自當是應由薔哥兒承嗣。”


    話音落下,賈效便駁斥道:“不然!薔哥兒才多大年歲?倘若薔哥兒承嗣,族中一應事務,薔哥兒可能處置得了?”


    賈珩道:“六叔,薔哥兒如今年歲也大了,且珍大哥承嗣時才多大年歲?先前薔哥兒往江南采買,不也辦得妥帖?”


    賈效說道:“說是辦差,不過掌個總,這下頭的差事不都是管事兒的在辦?”忽而看向王熙鳳,說道:“此事璉哥兒媳婦最是知曉,不若你來說一說,這薔哥兒可曾辦得了差?”


    王熙鳳心下一跳,卻不肯做惡人,隻道:“六叔這話說的,侄媳婦卻不知如何接話了。差事雖是薔哥兒自我這處討的,可外間的事兒都是爺們兒操辦著,好了壞了的,侄媳婦不過一內宅婦人,又如何知曉?”


    大老爺賈赦緊忙接茬道:“薔哥兒南下辦差,采買戲班子,數月方歸。甄家曾來信說,薔哥兒旬月間徘徊秦淮河——”說話間麵色陰鷙看向賈薔:“——薔哥兒,此事是真是假啊?”


    那賈薔方才多大年歲?被大老爺賈赦陰惻惻瞥上一眼,頓時心下駭然,埋頭隻道:“這……侄孫年輕,卻有些荒唐。”


    此時就聽王夫人道:“這外間爺們兒的事兒,我一婦人本不好多嘴。隻是如今寧府出事兒,薔哥兒又素來與蓉哥兒頑在一處,倘若來日再惹上官司……總不能再換一房承嗣吧?”


    此言一出,直擊要害!那賈珍待賈薔,比親兒子賈蓉還好,族內傳聞,都說賈薔乃是賈珍盜嫂所生;更有甚者,說這二人乃是斷袖分桃之交。


    如今賈珍、賈蓉罪責已定,不日發配,可誰敢說這一樁樁一件件事兒裏與賈薔毫無幹係?


    賈政瞥了唯唯諾諾的賈薔一眼,說道:“薔哥兒到底差著年歲,少了曆練。若果然承嗣,來日也不好與親朋故舊往來。”


    榮慶堂內眾人紛紛頷首,相熟者竊竊私語。


    是了,如今寧國一脈奪了爵,連敕造的府邸都收了迴去,若賈薔承嗣,來日如何與四王八公交往?一介白身,去了北靜王府人家讓不讓進都兩說。


    眼看情勢朝著榮國府一脈傾斜,賈珩急了,說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宗子所以主祭祀而統族人,務在立嫡不立庶。宗子死,宗子之子立,無子則立宗子之弟,無弟則次房之嫡子立。薔哥兒為寧國一脈正派玄孫,再怎麽說也不能由榮國府承嗣!”


    賈赦頓時拉下臉子來,忿忿看向賈珩。那賈珩卻渾不在意,轉頭恨鐵不成鋼地瞪了賈薔兩眼。


    承嗣一事僵在此處,兩方吵來吵去,半個多時辰也不見結果。賈母實在不耐,待略略停息,忍不住看向李惟儉:“儉哥兒,你是局外人,不若你來說說?”


    大老爺頓時附和道:“是極,誰不知儉哥兒處事公道?不若儉哥兒給個主意。”


    王夫人眼見賈政鼻觀口、口觀心,暗惱之下也道:“諸位叔伯弟兄也知,儉哥兒封竟陵伯,行事最是穩妥。”


    那賈珩心下罵娘:誰不知這位竟陵伯與榮國一脈沾親帶故?說話怎麽可能向著薔哥兒?


    可心下即便這般作想,卻不敢開口說將出來。今時不同往日,人家已貴為二等伯,哪兒是賈珩這等捐官能比的?


    據聞那順天府府尹與這位可是忘年交,當朝大司空又是其恩師,得罪了此人,人家都不消自己動手,自有幸進小人磋磨他賈珩來邀功。


    一直瞧熱鬧的李惟儉放下茶盞,四下拱手說道:“方才聽了半晌,隻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以族規論,薔哥兒自當承嗣。”


    賈珩頓時訝然看將過來,那賈薔也抬起了腦袋,隻略略與李惟儉對視,立馬又垂下頭去。


    李惟儉眼見大老爺賈赦臉色都變了,這才不緊不慢道:“不過薔哥兒確實年歲太小,隻怕處置不好內外事宜。”


    賈赦這才略略鬆了口氣。


    就聽李惟儉續道:“依我看,不若薔哥兒承嗣,族內事務先行由榮國一脈代為打理,待薔哥兒年歲長一長,行事穩妥些,再交還薔哥兒處置?”


    這不就是和稀泥嗎?內中眾人雖不大滿意,卻也不曾開口反駁。


    大老爺賈赦急切看將過來,連連朝著李惟儉使眼色,卻見李惟儉眨了眨眼。大老爺頓時暗忖,莫非此等說法另有深意不成?


    大老爺難得轉動腦筋,思忖半晌忽而恍然!是了,薔哥兒孤身一人,這會子才十九,還不曾娶親。素日裏又與蓉哥兒廝混慣了,也不知在外間招惹了多少是非。若有仇家尋仇,‘一不小心’‘錯手’將薔哥兒打壞了……這承嗣不是又落在自己個兒身上了?


    由此,自己還鬧了個好名聲,說出去也好聽。


    大老爺都能想到的事兒,王夫人如何想不到?還不等大老爺開口,王夫人便轉頭與賈母道:“老太太,我看儉哥兒說的法子在理。”


    賈母頷首,不置可否。


    大老爺賈赦也道:“不錯,儉哥兒這法子好,我看就照此辦理吧。”


    卻見那賈薔忽而麵色青白,兩股戰戰,起身跪在堂前,叩首連連道:“老太太容稟,小子素來荒唐,若何擔當得起承嗣大事?小子如今渾渾噩噩,尚且不曾娶親,又素無德行,便是再過十年也難以服眾。


    且寧國一脈已被奪爵,小子不過一介白身,來日如何與親朋故舊往來?求老太太做主,小子實在不能承嗣,還是另選一房吧!”


    李惟儉心下不住地頷首,賈薔果然有幾分小聰明,腦子一轉就知曉了王夫人與大老爺的打算。都說天家無親情,實則利益當前,莫說是世家大族,便是小門小戶也會爭個頭破血流。


    承嗣一事雖好,可也得有命在啊!


    今日定下承嗣,焉知來日不會死於非命?權衡一番,還是小命要緊,賈薔這才堅辭不受。


    那賈珩也不知有什麽謀算,眼見賈薔如此,頓時氣得跳腳,罵道:“薔哥兒痰迷了心竅不成?”


    卻見賈薔砰砰砰連連叩首,那額頭上隱隱可見血跡。


    賈母心下動容,又如何不知賈薔心中顧慮?內宅之中,賈母尚且照拂一二,可這外麵的事兒又哪裏照拂得到?


    到底動了惻隱之心,趕忙探手出言道:“這孩子……快將薔哥兒扶起來。”


    當下賈璉挪步上前,生拉硬拽,總算將賈薔扶了起來。那賈薔兀自叫嚷道:“老太太今兒若是不應允,小子出門兒便撞死在牆上!”


    “這……”賈母看向賈代儒,說道:“四弟,你怎麽說?”


    賈代儒沉吟道:“我賈家到底是鍾鳴鼎食之家,薔哥兒自知能為不足,甘願渡讓承嗣之責與榮國一脈,此事傳出去也是一樁佳話啊。”


    “是啊是啊。”


    “老叔公說的在理。”


    那賈效便道:“既如此,便定下榮國承嗣,誰人還有異議?”


    賈效看向賈珩,那賈珩憤恨一跺腳,扭頭再不多言。


    此事就此定下,王夫人略略翹了翹嘴角,好歹還有些矜持,大老爺卻禁不住半邊兒臉上掛了笑容。就聽賈赦說道:“老叔公放心,來日私學錢糧,一應比照往常,斷不會短缺了。”


    賈代儒笑著應下,卻不曾提及誰為族長,隻道:“承嗣一事既由榮國擔當,這宗祠搬遷一事總要定下來。”


    賈政聞言便道:“如今寧國府封禁,明日我便上書求肯,求聖人解了封禁,好歹先將祖宗牌位挪到家廟中。”


    如今賈珍、賈蓉入罪,不日流放邊僻之地。大老爺賈赦早被免官,隻掛著個一等將軍的名頭,賈璉不過捐了個虛名同知,連誥命都不曾給王熙鳳賺迴來,數來數去竟隻剩下老爺賈政還算個正經官麵兒上的人物。


    賈代儒頷首道:“此為正理。”


    賈赦自以為如今便是族長,蹙眉思忖道:“這卻難了,為了省親一事,東大院改做大觀園,府中再無旁的地方立下宗祠。依我看,不若另擇一地再建宗祠。”


    賈效早被賈赦收買,附和道:“赦大哥所言極是——”


    賈珩等算計落空,當下隻一言不發,任憑賈赦、賈效你一言、我一語的商議宗祠之事。


    依著賈赦之意,幹脆在外城尋一處空曠地皮,另起宗祠,如此年節清明時不過一個時辰腳程,也算不得遠。他當家,自是想著節省些拋費。


    那賈代儒卻並不讚成,隻道在寧榮後街清出一片地方來,如此也省了腳力。兩方爭執不休,李惟儉聽得犯困,不由得魂遊天外。


    待過得小半個時辰,忽而又有婆子慌張入內,報道:“老太太、大老爺、老爺,外間又來了天使!”


    “啊?”


    眾人又是好一番訝然。賈母好歹經曆過了早間之事,因是思忖道:“莫不是娘娘忘了囑咐,又打發人來叮嚀一番?”


    大老爺賈赦一甩衣袖站起身來,喝道:“莫慌,隻是天使,又不是慎刑司的番子上門。究竟何事,咱們出去一看究竟便是了!”


    李惟儉嘖嘖稱奇,心道:別說,大老爺單是這派頭還真有幾分族長的架勢。嗬,就怕到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啊——賈母本就不待見賈赦,王夫人又虎視眈眈,這族長怎會讓賈赦順順當當的接了?


    當下起身隨行出得榮慶堂,一路朝儀門而去。


    …………………………………………………………


    榮慶堂碧紗櫥。


    寶玉、黛玉、三春、寶釵等俱在此處偷聽。早前聽得元春口諭,寶玉便喜得抓耳撓腮。


    那大觀園中景致極盛,姊妹們一並住進去,正是景美人更美。這般欣喜之下,倒是淡了寧國府抄撿之哀情。


    先前榮慶堂裏議事,寶玉等隻敢竊竊私語,不敢高聲喧嘩。這會子一應人等出去迎天使,眾人方才敢高聲言語。


    寶玉合掌笑道:“這薔哥兒也是個孝順的,自知不好打理族中事務,竟甘願將承嗣一事讓渡出來。待迴頭兒得了空,也請薔哥兒來園子裏耍頑一遭。”頓了頓,看向黛玉:“妹妹可想好住哪處了?”


    黛玉隻是搖頭,一言不發。心下愈發瞧不上寶玉。這會子寶玉十三四年紀,卻隻能躲在碧紗櫥裏與一眾姊妹偷聽外間說話兒,儉四哥不過比寶玉大了兩歲,外祖母都要過問儉四哥是何心意。


    且薔哥兒讓渡承嗣一事,又哪裏是謙讓?比寶玉小了一歲的黛玉都知曉其中波雲詭譎、另有隱情,偏生寶玉竟半點也不曾察覺。


    倘若三兩年前是這般也就罷了,當的上一句心中無垢。可都這般年歲了,再這般懵懂,長大了豈非就成了老頑童?


    儉四哥說的好,知世故而不世故。


    麵前的寶二哥連世故都不知,無怪此前接連被攆走兩個丫鬟。這般性子,連身邊人都護不住,更遑論其他?


    黛玉心下隻是惋惜,麵上卻不曾顯露。忽而抬眼,便見寶姐姐目露鄙夷之色。瞥見黛玉看過來,連忙斂去,重歸嫻靜之色,好似方才不過是黛玉瞧錯了。


    黛玉沒應聲,探春卻接嘴道:“寶二哥,薔哥兒的事兒……隻怕不是那麽簡單?”


    寶玉渾不在意道:“怎麽不簡單?薔哥兒才多大年歲,如何與王公顯貴往來?我看啊,薔哥兒分明是有自知之明,又有君子之風。偏生三妹妹多想——”


    探春聞言,頓時氣鼓鼓地鼓起了包子臉。心下暗忖,寶二哥什麽都好,就是聽不得旁人規勸。罷了,若再計較,惹惱了寶二哥,隻怕太太定會來尋她的不是。念及此節,頓時閉口不言。


    眼見探春不言語,寶玉愈發得意,笑道:“此事既然定下,也就不用咱們再管了。寶姐姐,你想住哪處?”


    寶姐姐嫻靜笑道:“怎麽還有我?我與媽媽、哥哥住在東北上小院兒也不錯。”


    寶玉賣弄道:“擠在一處如何自在?依我看,林妹妹住在瀟湘館,寶姐姐不如住在蘅蕪苑,我嘛,就住那怡紅院。”


    惜春禁不住問道:“寶二哥,那我呢?”


    寶玉正要說話,忽而留守榮慶堂的琥珀說道:“寶二爺,隻怕您是住不成怡紅院了。”


    寶玉納罕迴首:“怎麽說?”


    琥珀便道:“先前娘娘口諭,隻讓姑娘們入園居停。夏太監其後又說,娘娘叮囑了,要老太太敦促寶二爺讀書上進,來日也好頂門立戶呢。”


    寶玉頓時神思不屬,怔在當場!心下隻念著,姊妹們都進了大觀園,偏生將他一個人兒丟在外間。姊妹們都棄他而去,他活著還有什麽勁頭兒?


    眼見寶玉如此,三春連連喚其迴神。寶姐姐自知此時寶玉不能招惹,便束手旁觀;黛玉事不關己,念及童年情誼,本想出言安撫幾句,又怕惹得寶玉糾纏上來,便也一聲不吭。


    正待此時,丫鬟玻璃快步繞過屏風,叫道:“了不得啦!聖人下了旨意,說是念及儉四爺造新銃有功,竟……竟……”


    探春蹙眉道:“竟如何了?”


    玻璃喘息一下才道:“竟將寧國府賜給了儉四爺!”


    “啊?”


    眾人無不詫異!黛玉蹙眉不已,這聖人方才收迴寧國府,轉頭兒就賜給了儉四哥……任誰都能想起‘鳩占鵲巢’來,這不是擎等著儉四哥與榮國府反目成仇嗎?


    寶釵麵上嫻靜,心下卻是另一番心思。此前購置宅院便在李家旁邊兒,本道借著哥哥薛蟠與李惟儉攀扯上關係,卻奈何薛蟠太蠢,生生被李惟儉嚇走。本道此後見不得幾麵,再也攀扯不上,不料這會子卻做了鄰居;


    寶姐姐心下暗忖,李惟儉如今生發得炙手可熱,總要攀扯一二,便是不為了姻緣,也為自家前程計較。如此,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二姐姐迎春心思最少,隻剩下滿心歡喜。那寧國府與她何幹?自打儉兄弟搬出去,每月也不見得能見上一遭。且先前還……還有些肌膚相親,這往後卻連私下說話兒的機會都少之又少。


    大觀園占了小半會芳園,二者彼此溝通,若儉四哥搬到寧國府,說不得私下往來的機會便多上一些;


    惜春心中滿是對寧國府怨懟,恨不得世上再無這般親戚,因是並不在意。倒是儉四哥搬過來也好,小姑娘尤記得每歲慶生兒,儉四哥便是不在也總會托人為她送上一份賀禮。不論如何,儉四哥待她不錯呢;


    探春這會子年歲漸長,想的自然周全些。黛玉想到的,探春也想到了,因是蹙眉不已,說道:“聖人怎會將寧國府賜給儉四哥?這般……實在不妥。”


    黛玉隨聲附和道:“分明就是在難為儉四哥嘛。”


    她語態嗔惱,心下不由得為心上人擔憂不已。


    此時寶玉無人看顧,因著不能住進大觀園,本就心下悲切。如今又見黛玉關切李惟儉,頓時惱極!忽而扯下胸前寶玉,狠命朝地上摔去:“什麽勞什子,我砸了伱完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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