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政和九年。


    已是正月末,偏昨兒又下了場雪,於是這京城裏非但不曾轉暖,反倒是倒起了春寒。


    晌午剛過,金釧領著幾個丫鬟小心打掃著。熏籠煙氣蒸騰,於是滿室都是檀香。


    王夫人端坐床頭,手撚著佛珠,麵上古井無波,心中卻頗為孤寂。


    冬月裏得了妹妹的信兒,薛蟠那官司,虧得賈雨村維持了結,王夫人這才略略放心。跟著哥哥又升了邊缺,正愁少了娘家往來。妹妹來信說是盡快入京,王夫人便盤算著,待妹妹一家來京總要二月裏了吧?


    正思忖著,倏忽門簾挑開,林之孝家的喜滋滋前來道喜:“太太,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京,正在門外下車呢。”


    王夫人頓時霍然起身,喜形於色。連連問了林之孝家的幾句,又趕忙吩咐金釧等丫鬟告知鳳姐兒、寶玉、三春等,一齊到儀門裏迎妹妹全家。


    沒一會子,賈璉先行迎出去,鳳姐兒、寶玉、三春、黛玉,連同趙姨娘、周姨娘盡數到來,隨著王夫人往外迎去。


    走到一半,鴛鴦快步行來,說老太太得了信兒,讓王夫人接了薛姨媽後領著人去老太太那兒。


    王夫人不迭的應了,一行人等自內儀門出來迎到儀門前,便見幾個管家娘子喜滋滋地將一老一少兩個女子引了進來。


    那年歲長的瞥見王夫人,連忙快步而來,王夫人也趕忙迎上。二人迎在一處扯了雙手,姊妹們暮年相會,自不必說悲喜交集,泣笑敘闊一番。


    薛姨媽擦著眼淚,閃身招手,將身後少女招唿過來:“寶釵,快來見過姨媽。”


    “姨媽。”


    薛寶釵低聲垂首盈盈一福,王夫人趕忙上前攙住,目光上下打量,見其身量高挑、柔情綽態,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生得一副好顏色,頓時不迭道:“好,好,好!不想一晃兒都這般大了。”


    頓了頓,王夫人斂去笑意,詫異道:“蟠兒呢?”


    薛姨媽就笑著說道:“蟠兒到底年歲不小了,哪能胡亂往內宅裏走?這會子正去拜見幾位老爺呢。”


    王夫人正要嗔怪兩句,身後的王熙鳳便未語人先笑道:“太太、姨媽,要敘話旁的時候再敘,這外間正是冷的時候……再有,老太太催了兩次,隻怕早就急了。”


    王夫人恍然,笑道:“是了,可不好讓老太太等急了,妹妹快隨我來。”


    王夫人返身扯著薛姨媽的手往裏便走,後頭的寶玉與黛玉這才瞧清楚寶釵的模樣。


    黛玉瞧著寶釵顏色極好,偷眼去瞧身旁的寶玉,便見寶玉目光又癡了起來。黛玉心中惱火,低聲說道:“哥哥何不去問問那新來的姐姐有沒有玉?”


    寶玉迴過神來,扭頭就見黛玉乜斜瞧著自己,頓時臉上訕訕。“妹妹真會說笑。”


    黛玉方才那一嘴可是有說道的,卻是去歲黛玉新來,寶玉見了之後便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其後又在老太太身旁仔細端量黛玉,問‘可也有玉沒有’。


    黛玉答:“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


    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很是鬧騰了一場。


    眼見黛玉不快,寶玉顧不得再去瞧寶釵,隻一路陪著小心逗黛玉開心。


    一行人等熙熙攘攘,經穿堂過垂花門,王夫人引了薛姨媽、薛寶釵拜見賈母。薛姨媽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合家俱廝見過,賈母見寶玉猴兒一般的盯著寶釵不放,便道:“姨太太遠來,舟車勞頓的想也是累了,不如先去歇息。鳳丫頭吩咐下去,給姨太太治接風宴。這幾個小的瞧著親熱,不如就留他們親熱一陣。”


    王熙鳳笑道:“誒喲喲,還是老祖宗想的周到,怪道府裏頭的老人兒都說老祖宗年輕時治家有方呢。”


    賈母笑罵一聲:“你這潑皮破落戶,慣會打趣。去吧去吧,都別圍著我這老太太了。”


    眾人等起身告退,王夫人拉著妹妹薛姨媽敘話,幾個小的也聚在一起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王夫人與薛姨媽往東院行去,王夫人便問道:“妹妹路上可還順遂?”


    薛姨媽笑容一斂,說道:“倒是有些波折,天幸有驚無險。”


    “這話是怎麽說的?”


    薛姨媽便歎息一聲,臉上神情,頗有些往事不堪迴首。


    卻說另一頭,幾個小的聚在一起,三春圍著寶釵問來問去,那寶玉起先還陪著黛玉坐在一旁,眼見那邊熱鬧,抓耳撓腮了半晌,終究忍不住過去湊趣。


    探春性子爽利,問過了金陵事宜,忽而問道:“這正月裏趕路可是遭罪,還好姐姐與姨媽路上順風順水,平平安安到了家。”


    寶釵聽得此言,臉上神情略略恍惚,含笑道:“平平安安是真,順風順水就不見得了。”


    寶玉將二姐姐迎春擠在一旁,湊過來彎腰問道:“寶姐姐這話怎麽講?”


    薛寶釵沉吟道:“之前剛過了德州,夜裏就遭了水匪……”


    “水匪?”眾人皆驚。


    寶釵頷首道:“十來個水匪夜裏駕了小船靠過來,攀上船頭見人就殺。虧得有義士出手相助,這才化險為夷。”


    說道此節,寶釵又恍惚起來,眼前依稀浮現當時的情形。她隔著窗欞偷眼觀量,後船打殺聲一片,水手、護院提著棍棒與持刀的賊人打在一處;又有一小船朝著自己這艘官船靠近,月色下賊人的長刀透著寒芒。


    而後便是崩崩弓弦連響,小船上的賊人慘叫一聲,栽倒進了水裏。寶釵扭頭觀望,就見河道裏不知何時靠近了一艘漕船,船頭挑著的燈籠下一人迎風而立,手中弓弦振顫,一枚枚羽箭射出,將試圖靠近的賊人一一射落水中。


    寶玉最喜聽得這種奇聞異事,連連追問:“後來呢,後來呢?”


    寶釵就道:“後來驚動了巡檢司,兵丁圍過來,賊人見事不可為就逃了。”


    寶玉大失所望:“寶姐姐真不會講故事。”


    一旁的探春便道:“寶二哥這話說的沒道理,分明是寶姐姐遇險,怎能當了故事去聽?”


    寶玉恍然,連道不是。


    探春美目連連閃動,她心中最為敬仰這般英雄人物,因是問道:“也不知那人是何方義士……寶姐姐,後來可曾謝過那義士?”


    寶釵略略搖頭:“那人隨著巡檢司的兵丁去了,天亮時也不曾迴返。官船等不得,媽媽隻好讓官船啟程。”


    探春連道可惜。恰在此時,林之孝家的匆匆而來,掃了一眼,喜滋滋尋了一直陪坐的李紈,遞上一封信箋,笑道:“今兒一早就聽得喜鵲叫,還道應在姨太太身上,不想竟是雙喜臨門。大奶奶,門外來了人,說是大奶奶老家的親戚,這是信箋。”


    “親戚?”


    李紈納罕著接過信箋,拆開來略略觀量,頓時喜形於色。


    寶玉又湊過來問道:“大嫂子,這般高興,到底是誰來了?”


    李紈起身抿著嘴笑著,說道:“儉哥兒——我堂弟。”


    “堂弟?”寶玉聽是個男子,頓時沒了興致。


    李紈歡喜著說道:“我堂弟此番來京城應試秋闈,寶釵妹妹,我去迎一迎。”


    寶釵趕忙起身一福:“客氣了,大嫂子自去就是。”


    “寶兄弟,諸位妹妹,少陪了。”


    丟下一句話,李紈便帶著素雲、碧月兩個丫鬟,匆匆朝著儀門迎去。


    卻說另一頭,呆霸王薛蟠拜見過賈政、賈赦,又去東府拜見過賈珍,這才隨著賈璉迴返。


    進得東角門,薛蟠比比劃劃晃著腦袋道:“……裝著財貨的後船喊殺聲一片,又有賊人劃著小船朝這頭靠近,錯非媽媽、妹妹死命攔著,我當時就要抽刀拚命。”


    “是啊?”賈璉有氣無力的應著,這薛蟠的話他在賈政那兒聽過一遍,在賈赦、賈珍處也聽過一遍,算算這都是第四遍了。再新鮮的故事,如今也沒了意趣。


    “結果就在此時,就聽得弓弦崩崩連響,我開了窗戶循聲看過去,二哥猜怎麽著?”不待賈璉應聲,薛蟠便自問自答道:“就見三十丈開外有一白衣義士張弓搭箭,一手連珠箭,箭不虛發,出一箭必中一賊……”


    賈璉禁不住插嘴道:“這話就有些過了,烏漆嘛黑的,隔著三十丈哪兒會射得中人?”


    “額……便是沒有三十丈,也有十丈。隻看那白衣……白衣……”薛蟠忽而在儀門前頓足,賈璉多走了兩步才停下來:“蟠兄弟怎麽不走了?”


    就見薛蟠瞪大牛眼,伸手遙遙一指:“義士!那人就是當晚的白衣義士!義士,恩公莫走!”


    這呆霸王拔腳就追,璉二爺趕忙攔下:“蟠兄弟且慢,這內宅可不能亂闖。”


    薛蟠掙了兩下,忽而笑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還想著哪裏去尋義士呢,不想竟在府中撞見了。哈哈哈……”


    扯著薛蟠的賈璉扭頭看向儀門,就見那白衣男子朝著大奶奶李紈見禮,略略敘話,便隨著其往裏行去。璉二爺心中納罕,這男子是何樣人?怎地跟大嫂子李紈扯上了幹係?


    薛蟠又喊了一聲,那人終究聽見了動靜,因是停步迴首。隔著有些遠,璉二爺瞧不清麵相,隻見那人好似笑著,而後朝這邊擺了擺手。


    ……………………………………


    李紈領著兩個丫鬟腳步輕快,待過了內儀門腳步反倒逐漸放緩了。有道是近鄉情更怯,這親朋故舊重逢隻怕情也怯。


    久遠的記憶浮上心頭,那時自己還在閨中,遠房的嬸嬸領著個小小的人兒來見,那粉雕玉琢般的人兒便是儉哥兒。


    倏忽八年,也不知當初纏著自己喊大姐姐的儉哥兒如今是什麽模樣。


    閨中女子,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李紈寡婦失業,自然不在此列。可自丈夫過世後,她便守著姑娘家的規矩,極少出門。


    轉過大廳,遙遙便見儀門處立著個少年,一襲白衣、長身而立,正與門前的管事、小廝說著話。


    聽見管事指點,那少年轉過身來,但見鼻梁高挺、眉目清亮,白淨淨的容長臉,斯文秀氣中偏又透著一股子銳氣。


    李紈到得近前,試探著叫道:“儉哥兒?”


    李惟儉仔細打量了李紈,笑著拱手作禮:“數年不見,大姐姐清減了。”


    聽得此言,李紈頓時鼻頭發酸,抬手掩了口鼻又紅了眼圈:“一晃兒這麽久,不想儉哥兒竟這般大了。家中可還安好?路上還順遂吧?”


    “都好。”李惟儉笑著說道:“大伯終日罵我離經叛道,金陵實在待不下,我隻好來投奔大姐姐。”


    李紈之父李守中性子最是古板,也是自李守中始,李家女子隻讀些女學,再不讀旁的經書子集。如今聖上禦極近十年,幾年前便開始倡導實學,這實學在李守中眼裏自然是大逆不道,也無怪李惟儉總被大伯責罵。


    李紈知曉自家父親性情,又想起金陵的母親與兄弟姊妹,禁不住掉了眼淚。


    一旁的丫鬟素雲便道:“奶奶,這外間不是敘話的地方——”


    李紈擦著眼淚,心中卻犯了難。


    素雲接著道:“不如現將哥兒引到一旁暖閣敘話。”


    “好,你去安置。”


    素雲應了一聲,緊忙跑去暖閣安排。


    李紈擦幹眼淚,引著李惟儉往裏走:“儉哥兒隨我來,我可是有好些話要問呢。”


    “但聽大姐姐吩咐。”


    李惟儉隨著李紈往裏走,隱隱聽得後方有人唿喊‘義士’,他頓足迴頭,就見儀門外二人扯在一起,那略顯壯實些的人抻著脖子朝自己瞧過來,想來就是此人喊的。


    李惟儉暗忖,也不知這人是薛家的護院還是旁的,便朝著其揮揮手,隨即轉身緊走兩步追上李紈。


    素雲與李紈咬了耳朵,李紈便詫異道:“儉哥兒,怎地姨太太家的蟠哥兒喊你義士、恩公?”想起先前寶釵所言,又見李惟儉一身素白衣袍,李紈愈發吃驚道:“莫非——”


    “這個說起來就話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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