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開了許久,拐進繁華的商業街,穿越一片綠植茂密的花園,眼前出現了一棟豪華大廈。


    明珠俱樂部是利海的標誌性建築之一,乳白色的外觀,歐式風格,與視野寬闊的高爾夫球場融為一體,裏麵娛樂設施和酒店環繞,至少繳費5位數才有資格成為會員。


    孟亦舟剛走到門口,衣裝整齊保安立刻上前:“先生,麻煩出示您的證——”


    話音還沒落,玻璃門嘩地被人拉開。


    來人約莫十八九歲,頭發淩亂,穿著騷氣的花襯衫和一條破洞牛仔褲,氣度囂張,帥氣的臉龐上帶著點酡紅。


    今天站崗的保安是新來的,聽同事們聊過八卦,李翹是常客,經常約一群公子哥打桌球,點最貴的包間,最烈的酒,球技最好的妞,渾然一個揮金如土的敗家子。


    李翹等了整整四個小時,一見麵,立刻勾過孟亦舟的脖子:“都這個點兒了,你他媽不會開四十邁上的高速吧。”


    “臨出門前班導來了個電話,幫忙對了一份數據,”孟亦舟順手扶住李翹,半推半摟著這醉鬼,“往哪兒走啊?”


    李翹打了個酒嗝,說:“最裏麵那間,老地方。”


    孟亦舟差點熏一跟頭,他偏開臉:“你這是喝了多少?臭死了。”


    說起這個李翹就炸毛:“草!秦智這孫子今天走大運了,連贏我三局,你再晚來幾分鍾,我人就沒了。”


    孟亦舟哈哈一笑,半點不同情兄弟:“誰叫你技術這麽差,人菜癮還大。”


    “我不管,”李翹也不害臊,覥著臉跟他打商量,“反正你得幫我報仇,殺他個七八十局的。”


    一把推開鬧哄哄的包房門,進去李翹就衝那群人嚷嚷:“秦智那狗東西在哪兒呢,趕緊滾出來受死!”


    人群裏站起來一抹高大黑影,秦智摟了下孟亦舟肩膀,也不搭理李翹,招唿著說:“孟少來了。”


    李翹去扯秦智的胳膊,啞著嗓子吼:“你他媽剛才不是挺狂的麽,有本事跟孟亦舟打,保準兒打得你下跪叫爸爸。”


    在場的都是李翹朋友,號稱全利海最會玩的一堆富家小公子。


    兩年前孟亦舟跟台球俱樂部的老板打過一局,直接一杆封神,名聲立馬在這群不學無術,但娛樂項目上誰也不服誰的公子哥裏炸開了鍋。


    孟亦舟的台球是他爸孟浩欽教的,不止如此,孟浩欽還教他騎馬射箭,西洋棋,國畫。孟浩欽像一個苛刻的匠人,給他愛和溫暖的同時,也在他身上加諸了許多殷切的厚望。


    秦智撞了下李翹肩膀:“多大的人了還找幫手,你要臉不要。”


    李翹說不要,他這人喝多了就煩,一個勁兒纏著秦智。


    周圍有人過來敬酒,孟亦舟抬起一杯沒人喝過的,跟那人碰了碰。


    “有陣子沒見著你了孟少,最近忙什麽呢?”


    “明年就畢業了嘛,一堆事。”


    “我看你是忙著和大美女約會吧,我可聽說了,舞蹈係係花都追到你家門口了。”


    孟亦舟笑了笑沒接話,他招桃花就是永恆的話題,誰見了他都要調侃兩句。


    那人抬著酒杯抿了口拉圖堡,說口感比不上丹庭酒莊的,又問什麽時候去酒莊坐坐。


    孟家在郊外經營著一座地下酒莊,孟亦舟偶爾邀請朋友去酒莊開派對,不過他最近學業忙,已經很久沒跟這幫人瞎胡鬧了。


    胡侃了一陣,孟亦舟借口說抽支煙,獨自一人坐去了最邊上。


    對麵包房的大門敞開著,坐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和一個少年,少年的眼睛很漂亮,瞳孔呈現出翠綠色,像春天發芽的柳絮。


    點火的動作慢下來,孟亦舟偏過頭,目光一寸一寸地往少年身上攀爬。


    鬆鬆垮垮的舊t恤,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底膠有明顯裂紋的劣質球鞋,少年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和周遭格格不入,怎麽形容呢,像一頭誤打誤撞闖進城市的小鹿。


    紅鏡咖啡館的服務生。


    中午還在打工,晚上就有錢出入高級會所了?


    音樂恰好唱到了尾音,廳內忽地安靜下來,孟亦舟就聽見了兩人的對話。


    沈晚欲遞過去一個本子:“張監製,這是您上次找我改編的網絡劇,我已經寫好了,麻煩您看看。”


    張敬明敷衍地翻了兩頁,合上,昏暗裏那臉上笑得意味不明:“不是看不上嗎?怎麽又找上門了?”


    這幾年的好書基本改完改盡了,嗅覺靈敏的資本家盯上了網文市場,開始投拍潛力ip。沈晚欲從小就喜歡寫東西,他買不起電腦,就把小說寫在作業本上,每周找個時間去網吧,在部落格進行更新。


    當時張敬明通過網絡找到他,開價不算高,但對於沈晚欲來講已經很不可思議了。他緊趕慢趕,十五天時間改完一部書,結果對方卻臨時告訴他,錢照給,但不能署名。


    說白了就是找個沒名氣的學生做槍手,他當時給拒了。最近他媽媽生病,家裏著急用錢,這才重新聯係上張敬明。


    “署名的問題我想清楚了,沒關係,按照您的要求來。我也覺得這是我鍛煉的機會。”沈晚欲講得張弛有度,既沒放低姿態,也沒過度諂媚。


    張敬明沒著急迴答,將劇本丟到一邊:“小沈啊,真不是我拿喬,但是現在劇都快開拍了,臨時換本我很難做的。”


    這話純屬扯淡,劇壓根沒立項,網上基本搜不到相關的消息,張敬明不過是記恨他被駁了麵子,想掙迴來。


    沈晚欲沒和他過多周旋,開門見山地問:“您想我怎麽樣?”


    張敬明歪坐在椅子裏,一手摩挲著下巴,看起來一肚子壞水。


    沈晚欲迎著他的眼光,不躲不退。


    “這樣,”張敬明傾身,將一杯洋酒推到沈晚欲麵前:“你把這杯酒幹了,我就替你想想辦法。”


    藍色白紋酒瓶,波蘭進口伏特加,52度。


    張敬明指尖夾著一根煙,翹起二郎腿:“《如夢》雖然算不上大製作,但班底和團隊都是從聶導手底下出來的,聶導挑本有多狠,相信你也聽過。”他慢慢吐出煙圈,“求人嘛,還是得拿出誠意。”


    沈晚欲看了一眼滿當當的酒杯,猶豫幾秒,然後抬起來,一口悶了。


    辛辣的酒水燒著喉嚨穿腸而過,灼出一陣陣微痛的熱意,也灼得沈晚欲眯起了眼睛。


    喝完,沈晚欲將酒杯倒轉,一滴不剩:“希望我們合作愉快,張監製。”


    “哎,”張敬明伸出食指,晃了晃,“我隻說幫忙想辦法,可沒說一定能成啊。”


    “怎麽樣才能成?”


    “那就要看你有沒有本事哄我開心了。”


    直覺告訴沈晚欲接下來不會是什麽好事,但他仍然淡定地看著張敬明:“洗耳恭聽。”


    張敬明左右看了看,似乎在尋找什麽物件,視線移到大廳時,突然眼底一亮。


    “這麽著,”張敬明大喇喇指著台球桌,“這兒最出名的就是台球,你陪我玩一局,要是贏了,我不但用你的本,還另加你額外的稿費。怎麽樣?”


    沈晚欲頂著他不懷好意的眼光,緩慢地說:“成交。”


    俱樂部每次開一對一的局,都會引起一圈人圍觀。


    孟亦舟嘴邊叼著煙,垂眸打量台子中央。


    俱樂部構造巧妙,四麵巨大的落地窗與暮色完美相融,他與少年凝滯在彼此對麵,隔著俯仰角和茫茫人海。


    少年神態冷靜,趴在桌邊壓低上身,眯起一隻眼睛瞄準球。他衣襟微敞,露出奶白色的皮膚,太白了,像雲一樣,仿佛摸一摸就會化。鬆垮的t恤裹出一截細窄的腰身,圓潤的挺翹,往下,就是又直又長的一雙腿。


    純真,野性。


    兩種氣質。


    在他身上雜糅成一體,散發著迷人的危險。


    “看什麽呢?”李翹終於注意到身旁的兄弟心不在焉。


    孟亦舟吐出一口煙,按過他腦袋,在他耳邊問:“認識嗎?那人誰啊?”


    李翹還沒說話,秦智開口,說:“他啊,不就是文學係的沈晚欲。”


    晚欲?哪兩個字?


    沒等孟亦舟琢磨清楚,李翹又問:“你怎麽知道,他跟你很熟?”


    秦智“嗤”了聲,表情說不上是嘲諷還是不屑:“哪能呢,人家高材生,跟我這種瞎混混的不是一路人。”


    明顯話裏有話。李翹問:“怎麽說?”


    秦智倒進沙發裏,仰頭靠著軟背,緩緩吐出一口白霧:“每天一大早就跑圖書館,中午打工,晚上去補習班上課,為了獎學金什麽難啃的項目都肯幹,恨不得頭懸梁錐刺股,這種人能是我朋友?”


    李翹對錢沒概念,問道:“獎學金?很多嗎?”


    秦智伸出手,比劃了一個八。


    “就這?”李翹咂舌感歎,“這年頭還有人為這點破錢玩命呢?”


    玩藝術的基本都是有權有勢的少爺小姐,家族資源背景雄厚,影視學院的尤其這樣,有錢人一抓一大把,最差也是上市公司老板級別,八千塊在這群紈絝眼裏,可能隻是一餐飯,或者一頓酒的錢。


    秦智揶揄他:“你一富家少爺,住別墅開保時捷,跟窮門小戶的怎麽比?”


    “滾一邊去,”李翹賞了他一手肘,“別拿我當槍使。”他看了眼秦智,這人雖然沒說什麽太過分的話,那張臉看著可不太高興。


    “誒,不對啊,”李翹反應過來,朝秦智擠眉弄眼:“我怎麽聽著你倆不對盤,人怎麽你了?”


    秦智碾滅煙,一杯酒灌下去:“沒怎麽。”


    “放屁,少他媽蒙我,”李翹轉念一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該不會是這小子搶了你的妞吧?”


    秦智翹起二郎腿:“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整天情情愛愛的。”


    秦智不肯講,倒是他旁人那人接過話:“還能有什麽事,就狂唄。”


    “怎麽個狂法?”李翹問。


    那人接著說:“我估摸著這哥們腦子裏除了錢就沒別的東西了,他為了賺錢,幫同學代抄筆記,一次收二十。他們班有個胖子,直接包了他一學期,那得寫斷多少隻筆啊,窮瘋了吧。還有啊,秦智他妹跟他一個係的,秦晴你知道吧。小姑娘特喜歡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跟他告白,人都沒拿正眼瞧上一眼就走了,害他妹哭了好幾個晚上。”


    旁邊有人聽得直接皺眉,看著沈晚欲譏諷道:“也不看看自己算哪根蔥,一臉寒酸樣,人姑娘看上他都是給他麵子。”


    李翹見過秦晴,長得沒話說,身材也好,文學係曾經搞過級花評選,秦晴的名字高調的排在榜首。


    “那這哥們是挺挑啊,連級花都看不上,”李翹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沈晚欲。


    憑良心說,臉蛋是好看,青春,帥氣,高挑個,可那身打扮也太寒磣了。


    自顧自搭話那人嗨了聲:“那麽愛錢,可能人喜歡富婆,就那種胸大腰圓,身價上億,裝挑小白臉下手的那種。”


    “秦少爺,”那人搗了搗秦智的胳膊,“要我說你讓你妹出個價,得不到人家的心,睡一覺總行吧,哈哈哈……”


    秦智和孟亦舟鋼刀似的眼神齊齊掃過去,狠狠剜了那人一眼。


    那人笑得前俯後仰,冷不丁卻被對麵那兩人的眼神唬住,識趣地閉上嘴巴。


    ——“籲!又沒進!”


    桌邊看比賽的人不屑地發出一陣陣噓聲。


    眾人的注意力頓時被轉移,全都偏頭看去。


    局勢已經進入白熱化,沈晚欲再次揮杆失敗後,局勢勝負已然分明。張敬明技術不賴,除了運氣不好碰上一個死角球,其他的全都一杆進洞。


    此時桌上隻剩最後一顆黑八。


    輪到沈晚欲動杆,他不慌不忙,一樣的姿勢,壓低,瞄準。


    黑八擦著桌邊而過,沒進。


    沈晚欲無所謂地聳聳肩,示意張敬明來。


    暗中觀察這麽久,孟亦舟早就看出來了,沈晚欲壓根就不會打桌球,雖然握杆的姿勢勉強合格,但從哪個角度下杆,如何擊打,怎麽布置進球策略他完全不懂,隻憑手感亂打一氣。


    不過從外表上卻看不出絲毫端倪,沈晚欲太過氣定神閑,仿佛每一次失敗的進杆隻是失誤而已。


    張敬明這杆也沒進,不過他被周圍那些噓聲哄得挺得意的,說:“要不我讓讓你?”


    沈晚欲沒明白:“什麽?”


    張敬明用球杆抵著地板,雙手撐住:“前麵進的那些我都可以不計較,咱們就賭這顆黑八,如果這一球我贏了,你就幹了那一整瓶伏特加,你我之間的恩怨就算兩清了。”


    沈晚欲皺眉:“劇本呢?”


    張敬明攤開手,裝糊塗:“什麽劇本?哪有劇本?咱們賭的不是酒嗎?”


    沈晚欲的太陽穴突突跳動,額頭青筋隱現。


    他明白了,他被人耍了。


    沈晚欲咬了咬後槽牙,這裏不是他可以撒野的地方,沉著氣問:“如果你輸了呢?”


    張敬明笑了,狂得沒邊:“沒這種可能。”


    “那就試試,”沈晚欲直視張敬明的眼睛,“如果你輸了,適才談好的條件是什麽就是什麽,別耍賴。”


    兩道視線相碰,在空中無聲地撞出一道厲芒。


    孟亦舟沒見過這樣的人,明明知道自己輸定了,卻還是仰高下巴,仿佛都永遠不會低頭。


    有點意思了。


    孟亦舟再次往前傾了傾身。


    “行啊,既然不怕死的話,那就來吧,”張敬明讓開位置,神色囂張。


    沈晚欲提著球杆圍著桌子繞圈,尋找最佳點,他握杆的手浸出了一層薄汗,但越緊張,他表現得反而越冷靜。


    他知道此時自己像個小醜,周圍人玩味地盯著場中心,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但他不能示弱,更不能怕。


    就在沈晚欲走完一圈也不知道從哪下手的時候,背後突然覆下來一具頎長的身影,一股好聞的香味席卷嗅覺,像鬆科類的植物。


    那人抓住他的手,壓緊他的背,將他籠進雙臂間。


    心頭猛地一跳,沈晚欲想轉頭看看是誰。


    “別動。”耳邊傳來低沉好聽的聲音,悅耳又熟悉。


    “台球不是那麽打的,我教你,”身後的人握著沈晚欲的手放去球杆上,“上身壓低,五指張開點,托杆要穩,然後——”


    話音剛落,那人帶著他的手臂換了個方向,對準左前方的目標,球杆隨即發力,沈晚欲還沒反應過來,隻聽見嘭一聲悶響。


    短短幾瞬,母球狠狠撞過桌沿反彈迴來,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將黑八撞進洞了。


    李翹激動得一拍大腿,大吼一聲:“漂亮!”


    圍觀人群一個個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下一秒,大廳頓時陷入一片群魔亂舞,尖叫、口哨、掌聲混雜在一起。


    萬千喧囂中,那人在沈晚欲耳畔說:“恭喜,你贏了。”


    也不知是不是酒意上頭,腦子有點發暈,心跳也在這一瞬間加快,居然忘了讓那人放手。


    張敬明看得不明所以,迴過神來氣急敗壞,他用球杆指著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你誰呀!他媽的找打是不是!!”


    程咬金連一個微表情都沒給他,而是輕輕地放開了沈晚欲的手臂,往後退開一步。


    沈晚欲緩緩迴頭。


    那是一張春風得意的臉,眉目眼角盡顯鋒芒,宛如七月流光,劇烈又危險。


    沈晚欲仿佛看到一隻俏白月亮,墜入他年輕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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