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晚欲疼得細細嘶氣,他不敢動也不敢掙脫,被迫注視著孟亦舟那雙寒冰似的眼睛:“就是謝謝你。”


    孟亦舟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微微勾起一邊嘴角,絲毫不掩飾其中的嘲諷:“謝我?謝我什麽?”


    沈晚欲舌頭打結,話也說得支吾:“我那天生病,給你添麻煩了,所以謝謝。”


    孟亦舟不笑了,就這麽近距離地盯著沈晚欲看。


    事隔經年,這個男人眼睛不再充滿天真和愛意,而是含著一種很毒辣的東西,似鋼刀,如冷刃,危險且鋒利。


    沉默有時比尖銳的語言更具有攻擊性,沈晚欲不太能承受這樣的目光,他像個小醜,被迫推到光亮底下,接受頭狼的審視。


    如此拙劣的謊言,誰都不會相信。


    沈晚欲能夠對任何人坦白他的愛意,但他無法對孟亦舟坦然告之。


    他怕隻要他說一句愛,孟亦舟就會毫不客氣地戳破他的虛偽和軟弱。


    車廂裏的氣氛降至冰點,死亡一般的沉寂。


    沈晚欲下頜那塊疼到發麻,就在他覺得生理淚水快要不受控流下來的時候,孟亦舟忽然放手。


    “哦,是這樣啊,”孟亦舟退迴原位,恢複一張冷漠至極的臉,他抬手將那堆‘謝禮’丟迴後座,“南亞的待客之道一向如此,沈編劇不必客氣。”


    嘭一聲。


    車門關上。


    孟亦舟一手杵著拐杖,一手扶著左腳,頭也不迴的走進大廈。


    沈晚欲扭頭,下巴那塊皮膚一片通紅,他凝望著投映在地上那道搖搖晃晃的孤獨斜影,心髒像被一隻大手狠狠擰了一把。


    佰甘是利海最火的會所之一,一整棟獨棟大廈,經營著餐飲,台球,imx影院。


    來這的基本都是圈裏的熟人,才進門,孟亦舟就已經跟好幾個媒體朋友打了招唿。


    頂樓的場地是露天的,四周搭建著圍欄,包房之間用水墨屏風隔開,中央建著假山,底下環繞著潺緩溪流,四周栽種著青翠欲滴的龜背竹和綠蘿。


    李翹遠遠地見兩人一前一後進來,起身來迎,他梳著背頭,比起當年,成熟了不少。


    李翹先跟沈晚欲打了招唿,之後看向孟亦舟:“我說你倆誰開的車,不會真是四十邁吧?菜都熱兩輪了。”


    孟亦舟臉上已不見車裏跟沈晚欲對峙的凜然寒意,笑容挑不出錯誤:“猜對了,真是四十邁。”


    “嘖,還給你得意上了,”李翹哈哈大笑,搭過孟亦舟的肩膀,“快走,周教授早等著你們了。”


    包間在最裏頭,三人一起跨進門檻,梁斌就站了起來:“遲到了啊。老規矩,得罰酒,喝了才能坐。”


    倒了兩杯二鍋頭,白的,梁斌給遞過去。


    他手臂伸到半空又轉了個方向,正正地對著孟亦舟:“哎,我記得沈師弟好像不能喝白的,他這杯,要不孟導替了?”


    梁斌什麽都記著呢,當年在濠江,李翹要灌沈晚欲酒,結果那二兩白的全進了孟亦舟的肚子。


    李翹喝得有些暈乎,這會兒也不記得什麽逆鱗不逆鱗了,插話道:“光孟亦舟喝多沒意思啊,得喝交杯啊。”


    “對啊,”廖羽說,“幹一個。”


    周柏安,廖羽,蔣南都在。蔣南已經結婚生子,雖然少年時迷戀孟亦舟,但自從知道孟亦舟和沈晚欲的事,她就明白了孟亦舟身上那些溫柔從何而來,也釋懷了。


    昔日舊友默契地對他們之間的關係心照不宣,幫著梁斌和李翹起哄。


    誰知孟亦舟隻抬過自己那杯,他笑道:“交杯不是不能喝,不過周圍這麽多記者,又是電影拍攝期間,如果傳出去了,指不定要被媒體寫成什麽樣。”


    繼而又拿過梁斌手裏的另一杯酒,放去沈晚欲手上:“沈師弟應該酒量見長,不至於一杯倒了吧。”


    梁斌:“”


    孟亦舟話說得滴水不漏,這意思也明顯得很,他不會替沈晚欲喝。


    這出戲才開場就唱砸了,梁斌笑得有幾分局促,抬眼看向沈晚欲,他下巴那塊不知怎麽了,像被人打了一拳,紅色中泛著點淤青。


    還來不及疑惑,沈晚欲便捏著杯身,仰頭喝得見了底。


    孟亦舟微微一笑:“看來確實不是。”


    音落,他也仰首喝完了自己那杯。


    其他人敏銳地察覺出兩人之間有貓膩,沒再不識相地開玩笑。


    周柏安站起身,抬起手臂,攬過兩人:“罰酒也喝了,來來來,快入座。”


    幾番噓寒問暖,氣氛漸漸熱絡起來,在座的變化都蠻大,廖羽成了《visual imagery》簽約模特,走了好幾場國際秀。蔣南研究生畢業後留校任職,梁斌拿了影帝,李翹擁有了一家上市公司。


    至於孟亦舟和沈晚欲,各自發展良好,一個是著名導演,一個是鬼馬編劇。


    周柏安感慨著學子們事業有成,作為導師頗感欣慰。他抿了口酒,話題轉到孟亦舟身上:“剛剛聽你提新電影,籌備得怎麽樣了?”


    孟亦舟沒胃口,撕開的筷子基本沒動過:“其他的都挺順利的,現在還差一個音樂製作。”


    周柏安問:“準備請誰啊?”


    孟亦舟迴答說:“簫山。”


    聽到這名字,其他人都很驚訝,不約而同的朝這邊看來。


    蕭山,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電影配樂大師,詞曲創作、編曲、錄音、混音、母帶,他信手拈來。曾經有媒體評價蕭山的音樂為——“大自然的迴歸”,他的表達力,生命力早已超越音樂本身,但凡聽過蕭山作品的人,無一不折服於他的才華。


    傳聞蕭山的成名作《moondown》被他的老東家侵權長達十年,期間蕭山通過各種法律手段,仍然沒有得到公正的判決,他對這行徹底死心,從此退圈,再無音訊。


    孟亦舟通過朋友,找到蕭山的聯係方式,他發過正式的邀約郵件,也打過電話,但是都被蕭山婉拒了。


    “蕭山可不好請。陳望那部《長歌》一開始也打算請蕭山來著,蕭山連劇本都沒看就給拒了。這些年音樂圈人才輩出,不如考慮一下,請別人吧。”


    原本想著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周柏安一定會幫,但落在蕭山身上,周柏安也沒辦法。


    《花裙子》的內核充滿悲涼,這並不是突然襲來的,而是慢慢蕩漾開來。像耍太極,一招一式慢條斯理,在外看來無恙,所受具是內傷。


    而在孟亦舟心裏,除了蕭山,沒人能做出這樣的音樂。


    不過孟亦舟沒解釋,隻是笑了笑:“再說吧,如果楚洋搞不定,我就親自登門拜訪。”


    梁斌平時要控製飲食,難得今天放鬆,他夾了塊紅燒肉丟嘴裏,說:“光拜訪恐怕不行,你得拿出點求人的誠意啊。”


    孟亦舟嗤笑一聲:“怎麽個求法?”


    “我給你支個招兒,你看這樣行不行”梁斌嘿嘿一笑,湊在孟亦舟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麽話。


    廖羽嗔怪道:“當這麽多人麵,說悄悄話適合麽你倆?”


    蔣南也挺好奇:“對啊,什麽絕招,說給我們聽聽。”


    孟亦舟衝梁斌笑,笑得有點意味深長:“這招夠損,也是咱們這桌上沒有記者,不然你明天準上頭條。”


    大夥一聽,好奇心直接被拉滿,都嚷嚷著讓他別打啞謎。


    沈晚欲坐在對麵,與孟亦舟之間隔著一個李翹,孟亦舟在任何場所都能遊刃有餘,他談吐風趣,每次話題落在他身上,總能引得滿堂歡笑。


    哪怕沒有一雙健全的腿,他依然迷人得無可救藥。


    隻不過這個顛倒眾生的人,至始自終都沒給過沈晚欲一個眼神。


    沈晚欲失落地抬起麵前那杯白酒,一飲而盡。


    “師弟,”李翹注意到沈晚欲情緒不佳,他垂著眼睛,沒什麽焦點地看著飯桌上的某個點,紅潤的嘴唇泛著水光,胸膛有些起伏,“你少喝點,不是酒精過敏麽。”


    沈晚欲真是有點醉了,微醺的感覺充斥著大腦,他偏過頭,笑問:“誰告訴你的。”


    李翹說:“孟亦舟啊。”


    席間喧囂,你一言我一語,精彩紛呈。沈晚欲不是不懂圓桌文化,他一個人在柏林打拚多年,阿諛奉承,見招拆招這些事早就摸得門清,但他此時無法專心,他做不到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也做不到沉默得像個假人。


    於是沈晚欲借故去洗手間,獨自去了安靜的走廊。


    走廊安著地燈,底下是玻璃板,低頭一看會有種漂浮在高空中的錯覺。


    雙臂擱在磚砌的護欄上,褲兜一番摸索,掏出一隻紅色打火機和半盒皺巴巴的萬寶路。


    啪地打著火星子,吸了一口,側麵的門被人推開。


    “師弟。”是李翹的聲音。


    沈晚欲轉頭:“怎麽就出來了?”


    “怕你喝多,來看看。”


    沈晚欲捏著煙盒,衝李翹比劃了下:“來一根嗎?”


    李翹一看白色盒子上那串marlboro英文,無聲地笑了笑,接過來,就著沈晚欲火機的火點燃。


    李翹搭著護欄,望著遠處繁華的街景吞雲吐霧:“好久沒見,上一次,是七年前了吧。”


    “好像是。”


    “怎麽突然決定迴利海了?”


    “不是突然”後麵的話沈晚欲沒說出口,為了再次相見這一天,他努力了很多年。


    沈晚欲用側影對著李翹,浮動的霓虹燈淌過他的眼底,他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很早就想迴來了,就是窮,機票都買不起。”


    “李翹,”沈晚欲轉過身,麵對著李翹,“告訴我一件事好嗎?”


    那雙眼睛裏似有水光,他用渴望而惘然的目光看著李翹,問他:“孟亦舟的腿到底為什麽傷的?”


    這些事日日夜夜籠罩著沈晚欲,他試圖從零碎的消息裏拚湊出事物的全貌,可是真相如同一具空蕩蕩的骨頭架子,血肉皆焚,燒得神行俱滅。


    他連一絲殘渣的都尋覓不著。


    露天花園裏有兩個孩童追逐打鬧,李翹偏開頭,衝著另一個方向,吐出一口煙,才緩緩說起:“不是我不肯說,是孟亦舟不讓,尤其是對你。”


    “為什麽?”沈晚欲眼底的水光快要逸出來,“和我有關?”


    李翹是火災和受傷事件裏唯一的知情者,他當時的確為孟亦舟感到不值,也在一定程度上怨恨過沈晚欲。時隔多年,他長大了,也成熟了,明白作為旁觀者,不知曉全貌,根本沒有立場去怨恨誰。


    李翹沉默著又吸了兩口煙,垂首看著那點橘紅一閃一黯。


    “孟亦舟受傷是因為滄浪園失火,”幾秒後,李翹開口道,“當時《最好的債》入圍了威斯尼電影節,本來是好事,但孟亦舟情緒病忽然發作,他把自己關在房裏,不肯見人。姚阿姨擔心,讓我去勸勸他。大概是傍晚七點多,後廚起火,我們順著樓梯往下跑,到一樓的時候,孟亦舟突然不跑了,他說他忘記了一件東西。”


    沈晚欲心頭一跳,指尖的煙被風吹得亮了一下,遺落了一截長長的煙灰,燙在皮膚上,他連眼皮都沒動,像是感知不到那點刺痛。


    “那會兒煙霧太大,我拉不住他,”李翹不自覺地垂下手臂,“消防員趕到的時候,大火已經燒了起來。孟亦舟從房間的陽台上跳了下去,腿就受傷了。”


    沈晚欲嘴唇發抖,胸腔裏喘不上氣:“他忘了什麽?”


    “不太清楚,”李翹抬手,將煙送到唇邊,狠狠吸了一口,嘴角扯出個嘲弄的弧度,“隻記得孟亦舟躺在擔架上,渾身是血,手裏卻握著一支派克的鋼筆。”


    宴會散場時沒幾個人是清醒的,大家一起出了大廈。外邊夜深露重,涼風撲麵,驅散了些許酒意。


    沈晚欲不能動車,叫了代駕。


    孟亦舟給顧萊打電話,那頭借口還在工作,並且賣力勸說,讓他和沈晚欲一同迴南苑樓,得到孟亦舟一句冷冰冰的嗯之後,顧萊膽大包天的把電話掛了。


    “帥哥,不好意思,勞煩搭把手,”代駕司機扶著醉醺醺的沈晚欲,騰不開手拉車門。


    孟亦舟一手柱著拐杖,一手拉開車門,司機費力地將沈晚欲塞進後座。


    “哎,您也坐後麵吧,”司機叫住準備落座副駕駛的孟亦舟,“麻煩您看著點您朋友。不然他磕哪兒撞哪兒了,要是迴頭投訴我,我也不好跟公司交代。”


    孟亦舟低頭掃過腕上的表,十一點半,無奈之下,矮身鑽進後座。


    醉酒的人靠著車窗玻璃,薄薄的襯衣貼在身上,想必是夜間溫度低,他冷得打哆嗦,下意識往這邊貼,妄想從孟亦舟身上汲取溫度。


    孟亦舟繃著臉把使勁往他懷裏鑽的醉鬼無情地推開:“坐好。”


    “好冷,”沈晚欲醉得神誌不清,再一次靠過來。


    孟亦舟滿臉不耐煩,手勁沒控製好,那人哐當一聲,腦袋直直地撞上車窗玻璃。


    沈晚欲蹙起眉頭,委屈地哼了句:“疼。”


    倒車鏡能看到後座,司機看見表情冷漠的孟亦舟視線迅速往左瞟了一眼,再不動聲色地收迴去。


    玻璃窗冰冷,這個姿勢讓沈晚欲覺得脖子快扭斷了,過了良久,他察覺到有隻溫熱的手攬過他的背脊。


    下一瞬,他半邊身子落入一片柔軟且牢靠的胸膛。


    沈晚欲勉強睜開眼睛,卻對不上焦,身體裏像是湧進了許多潮水,混雜著汽車鳴笛,引擎低嗥,湧動的水淹沒視線,讓他看不真切,隻看到一幀他魂牽夢繞的剪影,那人的下頜線繃得很緊,冷如堅冰。


    南苑樓雖說是職工宿舍,這裏從上到下隻住了孟亦舟和沈晚欲兩個人。


    房間相隔著一道走廊,孟亦舟一手杵拐杖,一手攬著那醉鬼,艱難的將人送迴房,冷汗浸濕了他的襯衫。


    “別走。”就在孟亦舟氣喘籲籲地從床邊起身,身後忽然襲來一道猛力,將孟亦舟扳倒,沈晚欲順勢跨過一條腿,雙掌撐在孟亦舟腦袋兩側,俯首看著他。


    “發什麽酒瘋,”孟亦舟微眯狹長的眼眸,裏頭含著一層微薄的怒意,“起開。”


    “孟亦舟,”沈晚欲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哀求道,“別推開我。”


    兩束目光無可避免地撞到一起,沈晚欲的眼神像是近在咫尺的槍,叫孟亦舟的心,狠狠悸了一下。


    沈晚欲紋絲不動,嘴唇微張,酒精引發的紅從他臉頰蔓延開來,他醉了,力氣卻所有未有的大。


    孟亦舟左腳褲邊往上卷了幾個褶皺,沈晚欲探過手,抓住他的腳踝,粗糙手掌碰到了他腿上遺留的蜿蜒疤痕。


    “怎麽?“孟亦舟猛地擒住沈晚欲壓在小腿上的手,鼻尖逼近,“還想酒後亂x?”


    酒精發酵後的眩暈感加重,四肢百骸裏流淌著潮水,讓沈晚欲有一種錯覺,這像一場失重的、隨時會醒來的夢。


    沈晚欲鬢角潮濕,他微微一笑,眼底水光泛濫:“痛不痛?”


    孟亦舟拖拽著沈晚欲的動作倏然頓住,他愣怔地看著頭頂這個搖搖欲墜的人。


    男人垂下雪白的脖頸,黑發貼著他發紅的臉頰,那雙如翠綠湖泊般的眼睛裏落下一滴液體,正巧墜落在孟亦舟的心髒上,碎成無數淚光。


    孟亦舟從未見過沈晚欲的眼淚。


    不管是劉紅豔意外身亡的時候,還是宋丹如危在旦夕的時候,沈晚欲的生命永遠充滿韌性,他衣衫襤褸,卻一直是那個奮戰在生之苦楚裏,百折不撓的勇士。


    那滴小小的眼淚,砸懵了孟亦舟。


    沈晚欲手輕輕地撫摸著孟亦舟尚未複原的左腿,聖潔得如同撫摸斷臂的維納斯,那上麵有一些起伏的細小的疤痕。


    “很痛對不對,”沈晚欲一開一合的嘴唇顫抖著,兩頰都是淚痕,“孟亦舟,對不起。”


    “對不起”沈晚欲捂著臉,無聲啜泣著,“我太懦弱了”


    在這瞬間,那場大火裏發生的所有一切,清清楚楚在眼前重映。


    那是孟亦舟最不堪迴首的一段日子。


    沈晚欲離開後,孟亦舟消沉了一兩年,後來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工作,他的情緒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做什麽都幹勁十足,不好的時候,他就把自己關在黑暗的房裏,腳邊堆滿空瓶的啤酒和廢棄的香煙,他厭惡這種愚蠢的自我傷害,可他偏偏對此無能為力。


    李翹那天從早到晚都陪孟亦舟呆著,也不問發生了什麽事,兩人喝掉一瓶又一瓶黑啤。


    火勢來得兇猛,毫無征兆,為了救那隻鋼筆,已經逃出生天的孟亦舟再次折返。接下來的那段時間,經常在孟亦舟的噩夢裏迴溯重現,他躺在病床上,下肢毫無知覺,吃喝拉撒都在病床上解決,最嚴重的那幾天要用導管,他麻木絕望,眼睜睜看著自己變成無用的廢物,感受尊嚴被一點點淩遲。


    他仿佛不是一個活著的人,隻是一具會唿吸的軀殼。


    五個月後,身體機能逐漸恢複,但他無法行走,輪椅成了他形影不離的工具,楚洋有天來看望他,帶來了那座他沒去領的金獅獎。


    孟亦舟麵容冷淡的接過來,毫不猶豫地抬起手把那獎杯往地上狠狠一砸,水晶材質合成的獎杯啪一聲,狼狽地碎成兩半。


    《最好的債》拍了一年半,此前有對家說孟亦舟不過是個靠父親光環才能在電影圈混的二世祖。殺青宴那天,他喝醉了,對著媒體的鏡頭大放豪言,他要讓所有人看看什麽叫當之無愧的好電影。


    情場失意,至少職場得意吧。


    可是當淬火的鋼筆,錯過的獎杯這些東西再次出現在腿傷之後的孟亦舟麵前,隻不過更加深刻地提醒著他的失敗。從那天以後,他的情緒愈加差勁,姚佳不得已為他找了心理醫生。


    一開始孟亦舟很抗拒做心理諮詢,他不懂自己為什麽會那麽懦弱,不過一場失敗的愛情而已,怎麽會要了他半條命。


    直到有一天,他生出了自殘的想法,刀子隻劃了一下,殘存的理智告訴孟亦舟,他應該看醫生了。


    心理醫生姓程,性情很溫和,第一次見麵,是一天中日落最美的時刻。


    橘紅色的光透過玻璃窗,在桃木色的大理石磚上投下斑斕的點。


    程醫生視線落在孟亦舟手腕上,一枚百達翡麗的手表,他跟孟亦舟談論瑞士造表師,而後注意到他手臂內側似乎有條豆沙色的疤,一直延伸至虎口。


    孟亦舟沒迴避醫生的視線,醫生問:“是受傷了嗎?”


    “自己劃的,”孟亦舟將手表重新戴好。


    醫生說:“為什麽?”


    孟亦舟神色冷淡,大方地迴答醫生所有問題:“大概是想轉移注意力吧。”


    “其他的方法呢,試過嗎?”


    “試過,很多,”孟亦舟往後靠,上半身倚在輪椅裏,“拍電影,出國旅行,聽音樂,這些看起來很健康的方法,我都試過,可惜沒用。我常常陷入噩夢裏,醒不來。”


    他講話時的神態冷靜得不像個心理有疾病的病人,態度坦蕩,不迴避,不羞恥。


    “什麽樣的夢?”程醫生倒來一杯溫水,順著亞克力桌推到孟亦舟跟前。


    孟亦舟目光無聚焦地落在地板上,像是沉湎於過去,他沒正麵迴答,而是說:“大概在三四年前,我度過了一段非常快樂的日子,不是地位和金錢帶來的那種快樂能比擬的,我天真的以為我會擁有一段永恆的關係,但某一天,我失去了它。”


    “沒有征兆的,”孟亦舟抬起那雙黯淡的眼眸,“徹底失去了。”


    “在那之後,我開始做噩夢。藥物沒用,電影沒用,音樂沒用。隻有酒精和煙,有一點點作用。”


    程醫生聽得很認真,他覺得自己隻是摸到故事一角,底下還有一座更龐大的,未知的冰山。


    “最難受的時候,除了煙和酒,別的東西能幫助你麽?”


    坐的時間長,孟亦舟的雙腿不好受,它們時刻都在疼痛,不過孟亦舟麵容冷淡,他望向遠方,眯了眯眼:“我有一支鋼筆,握著筆,會好些。”


    他並沒有解釋那隻鋼筆代表著什麽,醫生也明白他講這個故事的用意隻是需要一個旁聽者,至於明不明了其中深意並不重要,他們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


    程醫生細心地觀察到孟亦舟的臉色不太好,俯身給他膝頭蓋上一條薄薄的毯子:“你的腿是怎麽傷的?”


    “我家裏失火,我跑了出來,但筆忘記了,我又折迴去。”


    孟亦舟的心事,他沒跟任何一個人講過,哪怕深夜欷籲,輾轉難眠,天一亮,他還是得體麵的活。


    心理醫生聽過無數個獵奇的案件,卻從來沒有一個病人如此冷靜,克製的訴說令他欲死的過往。


    程醫生壓著自己做了個深唿吸,診斷時間到了,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後悔嗎?”


    孟亦舟沉默下來,他側首,看著外頭那輪火紅的夕陽沉思,他的側臉映著窗外的霞光,顯得很安靜,好似跌落在前塵過往裏。


    直到離開診室,孟亦舟也沒能迴答出醫生的問題。


    後悔嗎?


    讓我迴憶迴憶,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是什麽?夜色闌珊,月亮高懸,我裝醉吻了你。


    清晨夢醒,蟲鳴鳥啼,一隻老派鋼筆和偷來的那個吻,是我從你那裏得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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