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嘉祥和外界的隔離,在我起程前往孔子的故鄉曲阜時,又一次體會到了。小小的嘉祥汽車站,售票處和候車室同在一個廳房內,簡簡陋陋的,連班車時刻表也沒有。我問了一名在車站外賣稀飯油條的老婦人,才知道嘉祥並沒有班車去曲阜,不過可以乘坐到泗水的車子,中途在曲阜下車。


    清早6點半,汽車站還是冷冷清清的,隻有幾個人。我買了一碗稀飯,四兩油條,慢慢喝著吃著,享受小鎮特有的氣氛和寧靜。獨自一人行走在中國的大地上,常常覺得,這樣的早晨,在這樣荒涼的小鎮,最美麗不過了。有小鎮的純樸,有清晨的安詳,又有一種即將出門遠行的興奮。


    開往泗水的班車,在7點鍾始發,乘客不多,還沒坐滿,而且大部分是到五十公裏外的濟寧去。濟寧以後,就隻剩下半車的人了。上午8點半,車子便經兗州抵達曲阜。


    然而,曲阜已經變成一個很熱門的“旅遊點”了。改革開放以來,新建的賓館不少,收費也高。孔府和孔廟的入門票,也隨著這股旅遊熱潮,抬高了許多。但府廟裏又處處顯得破落失修的樣子。府廟內也有許多小賣部,在售賣標榜曲阜的糕餅,做獨門生意。我在裏頭胡亂轉了一圈便出來了,連原本很想細心一看的幾通漢代名碑,也沒有什麽心思看了。附近的街頭,處處在擺賣著現代遊客最愛的紀念品。


    下午,午睡起來,租了一輛自行車,到祭祀顏迴的顏廟去。那裏遊人稀少,比孔府孔廟清靜清幽得多了,很有些顏迴在陋巷讀書,不改其樂的那種境界。


    再騎車到孔林去,尋訪《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的墓。孔林占地麵積出奇的大。幸好我騎著一輛自行車,繞了一個大圈,才在東北角的一個角落,找到東塘先生的墓。墓的四周,長滿了雜草,沒有什麽人照顧,有一種淒冷的感覺。


    結果我在曲阜隻停留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又乘搭一輛班車,到泰山去了。


    曲阜孔廟正門的古城牆


    有了鬆柏,孔廟才有那種古老幽遠的韻味。


    二


    泰山幾乎就在孔子故鄉的後院。清早從曲阜出發,行車約兩個小時,便走完那六十多公裏的路,10點多抵達泰山腳下的泰安汽車站。我把行李放在不遠的泰安供銷社賓館,辦好住宿後,便決定開始登山了。


    我自知自己絕非登山的“料子”。前一年在西嶽華山,也隻爬到五裏關便折迴來,寧可坐在山腳下,伴著溪水聲,仰望華山的雄偉,度過一個安寧的上午。實際上,華山比泰山還要高,還要壯偉,但泰山絕不是華山可比的。它的文化和曆史含義太豐富了。當年,司馬遷的父親,不就因為“留滯周南”,無緣登上泰山,“故發憤且卒”嗎?他還握著他兒子的手,哭哭啼啼地說:“是命也夫?命也夫?”


    現在,來到泰山腳下,當然不能像當年在華山那樣,仰望一番了事。於是,我也學許多旅客那樣,先乘車上半山腰的中天門,再從那裏爬到南天門去。這樣,大約兩三個小時就可爬上峰頂了。這兩三個小時的攀登,我想我還能應付,不必去乘什麽空中索道了。


    孔府房舍多為明清遺物,遠看自有一種古意。


    《桃花扇》作者孔尚任的墓,有些淒冷。


    果然,剛開始,登山的路並不難行。到處都是石階,沒有什麽山路。我甚至覺得,這段路比起當年我在河南寶豐縣登上香山寺的那段黃泥小路,還要好走。縱然在雨中登泰山,有了這些石階,恐怕也不是太難行的,至少不會有泥濘。


    一個多小時後,來到有名的十八盤起點,才開始感到吃力,越爬越慢了。這十八盤的石階也越來越陡。喘著氣,每爬十來級便得停下來休息一會兒。這樣爬爬停停,直到下午3點多,才到達南天門。站在那裏往下望,我又想起了太史公。


    可惜,上到山頂,不久便下起大雨來了。在雨中觀賞一千多年前,唐玄宗封泰山時,親筆撰寫的《紀泰山銘》摩崖碑,更有一種靜穆的美。這摩崖碑,完全依山開鑿,把整麵的山坡磨平後,再來刻字,所以高達十三點三米,寬五點三米。每個字大約一方尺,遠遠都清晰可讀。如今,字漆成金色,在雨中閃閃生光。


    我走完了泰山頂上的那條天街,天還在下雨,似乎被困在山上,下不了山了。隨意走到一家餐廳避雨,沒想到他們竟有泰山的名產赤鱗魚。這魚據說產自泰山的黑龍潭,鮮炸吃了,風味絕佳。我要了一壺茶,在雨中的泰山頂上,獨自享受這道絕美佳肴,覺得自己確是在人間的頂上,不禁要默默感謝這場大雨。如果不是這場雨,我恐怕早已下山去了。


    唐玄宗書《紀泰山銘》摩崖碑


    壯夫挑著民生日用品,慢慢沿著十八盤路,走向泰山頂端。


    到了5點多,雨才慢慢地停下。我沿著來時的路,走下山去。夜裏,在賓館房中揉搓著酸疼的雙腳,迴想今天的登山,我知道自己這一生再也不會有太史公的遺憾了。“是命也夫?命也夫?”


    三


    遊過泰山後,在泰安汽車站買票去濟南時,我便得提醒自己,濟南的濟不是救濟的濟,而是濟水的濟。否則,鬧笑話不打緊,搞不好還買不到票。到了濟南,我更得小心這“濟”字的讀音,要記得讀成第三聲,而不是第四聲,要不然可要得罪濟南人了。而且,這是老殘的濟南,晚清小說史上的一座名城,更是馬虎不得。


    可是,老殘的濟南到底還是變了。


    泰山上的迎客鬆


    這個山東省的省會,如今人口擁擠,交通繁忙。我租了一輛自行車,先去省博物館,原本想看看武梁祠某一塊流落在這裏的畫像石,可惜博物館正在維修,停止開放。再騎車去趵突泉,“天下第一泉”。園裏的泉水大多已幹涸,沒有什麽看頭。我轉了一圈便出來了。


    黃昏時,騎車經過一家小店,見到“周記脫骨扒雞”,似乎很有名,生意很好,隻做外賣。但買的人來來去去,真不少。我也買了一隻,帶迴旅館房中,配上十分香甜多汁的山東水杏當晚飯,果然是另一種風味。濟南離德州不遠,這脫骨扒雞的滋味,和我一年前吃到的德州扒雞,非常相像。


    看來,濟南的吃喝,比起它的旅遊名勝,似乎更能吸引我了。第二天早上起來,無所事事,餐廳也還沒開門,隻好照例先去遊大明湖,可是我心裏想的,和老殘的卻很不一樣。如今的大明湖,遊人多,湖水沉濁,我的遊興不高。幹脆買了一包山東的金絲棗,坐在湖邊吃著,心裏一邊卻在想著,待會兒中飯要在什麽地方吃。


    中午吃飯時間到了。我一手持地圖,一手握車把,騎到最熱鬧繁忙的泉城路,尋找濟南四大飯莊之一的燕喜堂飯店。這飯店不愧是老字號,來頭不小,幾層樓的建築物,坐落在百貨大樓東側位置絕佳的一個所在。飯店的金色招牌字,居然還是現代名詩人臧克家寫的,蒼勁有力,非常之有文化。我一看,就決定在這裏吃中飯。


    走進底樓,裏麵的光線很暗。可能為了省電,天花板上的燈都不開。女服務員倒是很快就過來招唿。我點了一碟炒魚片,一道清湯鮮貝,因為我做過“功課”,查過資料,知道山東菜的炒、溜功夫很獨到,而且以清湯、奶湯調製的“曆下風味湯菜”,更是一絕。菜點過了,放眼四顧,發現左右隔座,都是一家大小來吃飯的。像我那樣一人的,倒是未見。不過整個飯店的氣氛,還是很隨和的。大家衣著隨便,店裏也沒有什麽裝飾,殘殘舊舊的,不像老字號的名店。或許,一切正像陸文夫在他的小說《美食家》中所描寫的,都平民化了。


    菜上得很快。炒魚片用的是草魚,加馬蹄、筍片、香菇和黃瓜,油和湯汁恰好,不太多也不太幹,清淡而有鮮味。可惜那道清湯鮮貝就叫人失望了。貝小小的,恐怕比五歲小孩的小指頭還小。十多二十來個,浮在一碗半清不濁的湯中,“賣相”極之不佳。一嚐之下,湯淡淡的,沒有什麽味道,還帶點腥味。這貝根本不是鮮貝,恐怕是幹貨發的,幹巴巴的,真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但看來貝這類食品,在內陸還是很珍貴的海味。這碗不起眼的湯,就要二十大元人民幣,等於當年內地一個大學教授兩天的工資。


    然而,看來還是我自己的“功課”沒有做好。原不應當點什麽清湯鮮貝的。我太相信那些港台食家的推介了。這些食家往往以一種懷舊的筆調,寫三四十年代的吃,總以為新不如舊。在六七十年代,甚至八十年代,這可能還說得過去。那時,在內陸能夠吃到那樣的清湯鮮貝,恐怕確是很大的福分了。可是,我忘了這是九十年代,時代不同了。而且,在香港,平日見慣了那些比五元硬幣還要大的澳洲和北美的深海鮮貝之後,當然更要大失所望了。


    午飯後,看看地圖,濟南雖大,卻好像無處可去。那些旅遊名勝我都提不起勁,去了常要失望的,不如不去。看著看著地圖,突然被東北角上的山東大學吸引了。像我這樣的旅人,大學有時反而會變成一個“旅遊點”。從地圖上看來,山東大學離泉城路的鬧區很遠,騎車恐怕至少還得一個小時以上。


    我想起一位世界知名的魏晉南北朝史專家王仲犖教授,生前大半生就在山東大學度過,寫成他那有名的《北周六典》和《魏晉南北朝史》,還有一係列精彩的論文。當年我在普林斯頓讀書,南北朝史的許多知識,幾乎都是從王教授的書和論文中得來的。現在來到濟南,似乎更應當去看看這位前輩學者生前工作的地方。


    於是決定騎車上路,左手持著地圖,尋訪山東大學去了。騎了大半個小時,才來到解放路的中段。在初夏的大太陽底下騎車,又熱又累,把車停在路邊的一個茶水攤前歇一會兒。攤子後麵,正好有一家浙魯茶莊。它門前玻璃窗上,貼著的一張紅條子深深吸引了我,原來上頭用墨筆寫著“祁門紅茶”四個大字。我簡直不敢相信這裏會有祁門紅茶。


    祁門紅茶?這不就是我進入中國內地以來,經常在尋找的東西嗎?可是這東西在國內卻非常罕見,十分難得。過去三年來,我走遍幾乎整個中國大地,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問過不知多少家茶莊,都沒有買到祁門紅茶。而且不但祁門紅茶沒買上,我連最普通的紅茶也沒買到。


    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產茶國之一,國內老百姓喝茶數量之大,恐怕也是世界第一的,但他們喝的盡是普洱之類的磚茶,龍井之類的綠茶,和壽眉之類的白茶,卻很少有喝紅茶的習慣。紅茶加糖和牛奶,是英國人和“化外之民”的玩意。不幸,我小時在一個大英帝國的殖民地生活,養成了喝紅茶和咖啡的習慣,一日無紅茶不歡。結果在國內旅行,紅茶的供應成了一大頭痛問題。咖啡倒不成問題。自從改革開放以來,連青海格爾木那種像月球表麵那樣荒涼的小鎮,都可以買到國外進口的即溶咖啡。雖然即溶咖啡非我所好,遠不如平日所喝的純阿拉比卡咖啡之醇美,但旅途中用來解癮,還勉強可以,聊勝於無。


    然而,紅茶卻幾乎在國內絕了跡。據我猜想,在整個中國,恐怕隻能在那些專做外國人生意的五星級飯店和外國使館,才找得到紅茶。所以,有一年秋天,我的紅茶癮來了,走遍了北京最熱鬧的王府井大街,問遍了那整條街上的茶莊和百貨商店,都沒有買到紅茶,隻好垂頭喪氣地走迴賓館。隻有一次,在洛陽火車站對麵一家不起眼的百貨商店,買到了一包袋裝的福建紅茶。但從包裝上的英文字看來,這紅茶原本是準備外銷的,不知如何竟轉為內銷罷了。也正因為如此,每一次迴內地旅行,我照例是不帶咖啡的,但紅茶卻不得不多帶,否則喝完了便無從補充。


    祁門這地名,在中國一般老百姓心目中,可說寂寂無聞。最博學的地理教授,可能都得翻查地圖,才知道祁門是安徽省南部離黃山不遠的一個小小的縣城。但祁門這名字,在國際的茶市場上,今天仍然是個響當當的大名。它的英文拚寫“keemun”,早在1892年已經成為英文詞匯的一部分,至今仍然可以在《牛津英文詞典》中找到,可見祁門在中西交流史上的重要地位。


    在國外茶商和紅茶迷心目中,祁門代表的是一種鮮紅無比、韻味特殊的紅茶。我那兩年常在香港的國貨公司買到純正的祁門紅茶。泡出來的茶色,比起印度阿薩姆種紅茶鮮紅得多,簡直像法國紅酒那麽濃。喝起來,有一種清清的、微微的龍眼甘味。


    現在,乖乖,我眼前竟有“祁門紅茶”!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大步走進這茶莊。裏麵,彌漫著一股茶香。木架子上擺滿大罐小罐的茶葉。兩名女售貨員正在忙著。我四處搜尋祁門紅茶,竟沒找著,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


    “請問有沒有祁門紅茶?”


    “有。”女售貨員說。


    我心中暗喜,但還是以不在乎的語氣問道:“多少錢一斤?”


    “五百克十元。”


    這價錢比香港便宜,但不知貨色如何。看來唯有買迴去試了才知道。


    “好,請給我五百克。”


    售貨員打開櫃台後麵地上的一個古樸的大木箱。原來祁門紅茶藏在那兒,怪不得我找不到。五百克紅茶,裝了滿滿的一大紙袋。一走出店門,我就迫不及待地在路邊打開紙袋,深深嗅了一嗅。沒有什麽香味。茶的顏色呈暗黑色,缺乏光質,看來不是很新鮮的。可是,能夠在內地買到紅茶,而且還是祁門的,我已經十分高興,喜出望外了。心想,或許這一帶是大學區,知識分子比較多,比較能夠接受“外來的”紅茶吧。


    買好紅茶,又繼續騎了大半個小時,轉入山大路,再問了兩名路人,才找到山東大學的正門入口處。


    校園裏到處是高大的古木,很有濃厚的學術氣氛。這一日正巧是星期天,沒有什麽學生。我騎車繞了一圈,繞到學生宿舍和餐廳一帶。所有的建築都很殘舊。宿舍走廊上掛滿學生晾曬的衣服。餐廳的玻璃門,有的破了,歪歪斜斜地敞開著。外麵的空地上,丟滿垃圾,還有幾隻死老鼠。圖書館是座低矮簡陋的兩層建築物,麵積不大,看來藏不了許多圖書。館外,倒有好幾叢美麗的牡丹花,在盛開著。


    我想到名滿國際的王仲犖教授,生前就在如此簡樸的環境中,完成了他那許多紮實的大作,不禁對他的刻苦勤勉,生出許多敬意。


    晚上,迴到濟南飯店,我用隨身攜帶的旅行小熱爐,煮了一杯滾燙的開水,把下午買的祁門紅茶泡了。果然,喝紅茶到底不是內地同胞的習慣。這茶葉不很新鮮,恐怕銷路不佳,已積壓了好一段時日了。茶的色質和味道,遠遠不及在香港所買的外銷品。然而,我還是因為有緣在濟南買到祁門紅茶,而感到一種意外的驚喜。


    四


    坐上10點半的班車,從濟南來到安陽時,已經是下午6點半了。一路上,陽光充沛,空氣幹爽,很像一段秋天的旅程。上車前,在車站附近的小店裏,見到濟南卷肘,全是上好的瘦肉,用金黃的豬皮紮成肘的模樣,十分誘人。忍不住買了一市斤,再買了幾個麵包,準備當午飯。這卷肘已去骨。中午在山東的陽穀縣停車吃午飯時,用水果刀把它切成薄薄的小片,夾在麵包裏吃,不肥也不瘦,很好吃。


    長途客車在安陽北大街的汽車站停下時,我看看四周圍,沒有什麽賓館。於是叫了一輛三輪車,到火車站去。車站外,拉客的人不少。一位在賓館外擺攤子替人看病的醫生,也客串拉客。他身穿白色長袍,胸前掛著聽筒,不斷熱情地問我:“住宿嗎?住宿嗎?”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穿著白袍的醫生在拉客。我投宿在車站對麵的安陽大廈賓館。這賓館簡陋得很。辦理住宿登記時,服務員又搶著要我多住一天。看來她們可得獎金,才如此賣力地推銷。


    安陽是個繁忙的火車大站,每天有超過四十班列車停靠。


    安陽位於京廣線上,每天南下北上的列車超過四十班,是個很繁忙的大站。半夜裏,在賓館七樓的客房,還可以聽見火車到站和旅客出站時的一片嘈雜聲。站前的大廣場上,有一排仿造的商代旗幟和牌坊。


    到安陽這個殷商晚期的都城,當然是為了看看出土甲骨文的殷墟。但這遺址位於市西北五裏的小屯村,交通不便,沒有公車直達那裏,市裏也沒見到什麽出租車。第二天一早,我看看地圖,還是決定租一輛自行車,自己騎車去。


    車子越過一條火車鐵軌,便進入小屯村的殷墟路了。當年最先出土甲骨文的地方,現在被一個大土堆覆蓋著,旁邊立著一座石碑標誌。村裏如今大部分地區還是農田。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一個長駐安陽的研究單位,就建在農田的中央。我騎車走錯了方向,問了幾個農人,才找到新建不久的殷墟博物苑。


    苑裏沒有什麽遊人,冷冷清清的。我是那天的第一個訪客,徑直走到苑後商代的宮殿遺址區去。抗戰前,中央研究院的史語所,曾經在這裏做過好些年的科學發掘。而今,所有發掘坑都已用泥土覆蓋著,上麵種植著一些蔬菜,一排排整齊有序地排列著,開著一叢叢不知名的美麗小花。不知情的人,可能不會想到這裏是有著三千年曆史的殷商宮殿廢墟,而會誤以為隻是誰家的菜園。“文革”後才出土的殷商婦好墓,也在這苑內的另一角。


    甲骨文出土處,看來簡陋,不像個古跡。


    安陽的殷商宮殿遺址區,如今像是誰家的菜園。


    最讓我驚訝的是,流經安陽市的洹河,竟如此接近這宮殿區。我站在那宮殿廢墟上,洹河就在我的腳下。瘦瘦小小的洹河,在一片小小的樹林山坡下,靜靜地往東流去。在早晨的太陽照射下,它發出閃閃的金光,一切仿佛就像三千多年前的某一個清早那樣。我不禁發了呆,似乎可以見到殷商晚期的一個宮女,提著圓錐形底的盛水陶器,穿過樹林,來到這河邊汲水,然後迴宮裏做飯。


    五


    為了到河北的滿城尋訪西漢中山靖王墓,我倒是費了一番勁。那天下午,遊過安陽殷墟後,乘汽車到石家莊時,天已經很黑了,臨時決定先在這裏過一晚。新興的石家莊市,沒有什麽旅遊名勝,卻對外來的旅客,管得比其他城市還嚴。我先到火車站對麵的幾家賓館問,服務員一聽是香港來的,都說不招待,“得住到銀泉酒店去”,她們說。這銀泉酒店顯然是中外合資的。外來的獅子果然真會大開口,睡一晚竟要外匯券一百二十大元,房價比西安解放飯店的一百元還高,但房裏的設備卻殘舊得很,浴室的燈也壞了,遠遠不如解放飯店。第二天一早我便走了。


    殷商宮殿遺址區後麵古老的洹河,在陽光中顯得那麽年輕。


    清早7點多,我已買好車票,打算到一百二十五公裏外的保定去。車子一開上通往保定的國道,便可感覺到這是中國最好的高速公路之一:筆直的馬路,醒目的標誌,如畫的風景,真可與美國最好的州際公路媲美。可惜,到了望都附近時,不知怎的,有一個公安設起的路障,所有車輛又被趕下這條國道,迴到鄉間小路去行駛了。


    10點半抵達保定。在保定大廈賓館辦好住宿後,便走到火車站前的廣場,找車去滿城。經過一家餐廳時,門前有一塊很大的看板,正在替“正宗天津狗不理包子”賣廣告。我不禁停下腳來細心一讀,仿佛在讀一篇唐代的榜文。原來這家餐廳說,它得到天津那位狗不理開山祖師的真傳,做出來的包子保證狗不理,保證正宗雲雲。半信半疑地走進去,心想,不管它正宗不正宗,橫豎我也得吃中飯了,姑且試一試吧。


    於是先叫了二兩六個的狗不理包子,加一碗蛋花湯,又見到櫃櫥中有鹵味拚盤和粉皮,也各要了一碟。天津的狗不理聞名已久,但還沒有機會一試,不知是什麽滋味。這保定“真傳”的狗不理,我卻隻覺得過得去,還可以,和其他地方的包子差不多,不覺得有什麽特別精彩之處。倒是那碟粉皮,做得特別細滑,淋上一點芝麻醬,在炎熱的夏天吃起來,“美美的”。我不禁又叫了一碟。


    這樣悠閑地吃完這頓中飯,才走到火車站前的廣場去找車。滿城位於保定西郊約三十公裏,有一班遠郊公車去,但班次很少,不方便。後來找到了一輛出租車,便在中午的大太陽底下,大家都在午睡的時刻,出外尋訪中山靖王墓。


    這中山靖王劉勝夫婦墓,早在1968年已發掘。最有名的出土文物,莫如那兩套完整的金縷玉衣和那盞長信宮燈。但我最想看的,卻不是這些,而是墓室本身和它的位置。據考古報告說,這兩座西漢墓是“鑿山為陵”的,而唐代帝王的陵墓,不少也是鑿山為陵的,如唐太宗的昭陵和高宗的乾陵。可是,到底怎樣“鑿山為陵”?墓室到底在山的哪個部分?在山頂,山腰,抑或山腳下?文獻上的記載一直沒有說清楚。所以,1991年劉勝夫婦墓終於開始對外開放以來,我就很想去實地看一看,解開心中的謎團。


    出租車跑了不到一個小時,就來到滿城西南郊的陵山腳下。果然不出我所料,墓室不是建在山腳下,也不在山腰上,而是建在山的頂峰之中。要參觀墓室,還得爬到這座陵山的頂部。我沿著一條新建的登山小路,爬了二十分鍾左右,才來到峰頂。山上所見的風景十分秀麗。整個滿城縣郊的農田和民居,就躺在山腳下。難怪劉勝夫婦生前會選擇如此清幽的一塊福地,來作為他們的長生之殿。山上的風很大。


    墓室分為兩座,夫婦各一,南北並列,相隔不遠。最引人注意的是,它們都建得那麽接近峰頂。墓室內部的頂端,離峰頂恐怕不到十米。墓的入口處向著南方,墓道長達五十多米,像火車隧道一樣平平伸進峰頂的腹部。我沿著這條墓道走進去,終於明白“鑿山為陵”是怎麽一迴事了。


    河北滿城的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墓


    這陵山的峰頂,全是堅硬的岩石。當年開鑿這條墓道,恐怕就像現代開鑿一條火車隧道一樣。可是當時沒有炸藥,全靠人力,可以想見這工程之艱苦。我走進墓道時,感覺到一股寒冷的空氣迎麵襲來,裏頭的溫度比外頭至少低了十攝氏度。墓室裏如今隻剩下一些陪葬的陶器和泥俑。原本的金縷玉衣已經不在,長信宮燈也已不在,都移到博物館去了,留下的隻是複製品。


    下山時,我幾乎可以肯定了:唐太宗的昭陵,應當也像這劉勝夫婦墓一樣,是建在九嵕山的峰頂之上的,而且也是以這種火車隧道的模式建的。隻是,九嵕山比陵山高出好幾倍,昭陵的工程當更浩大。據《唐會要》記載,昭陵的墓道長達七十五丈(約二百三十米),約是劉勝墓道的四倍,難怪營建了足足十三年。


    在登山小路的另一麵斜坡上,我見到工人正在搭起一座座的鐵架,看來預備建造一條登山索道,方便遊人上山玩。看來,劉勝夫婦的幽靈,在這裏靜靜地長眠了超過兩千多年後,終於還是逃不過現代旅遊的浩劫。


    靖王墓建得如此接近峰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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