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貝鬆仍未來訪,蟲豸高肅也不見蹤影,據說是皇帝委他在宮中主持一個佛法大會,這個王朝的國師,一位梵蒂岡教皇似的高僧將在皇宮中宣講五天的佛法,下午,天陰,據青春痘小道消息,安德王府老太妃派來了浩浩蕩蕩的一支隊伍,把小胖子母子接了迴去,連上官醫正也跟去安德王府當值了。


    又過了兩天,貝鬆仍未造訪,鄭尚書府卻派人送來了一塊布料一盒首飾以及一大堆的青梅類零食,悍婦營十一娘即帶了一大堆禮物去迴送,當然,她每日還必定親自送一大堆的慰問品去安德王府,從燉的所謂補品到玩的木製玩具乃至活蹦亂跳的鳥雀,應有盡有,琳琅滿目,雖是夏日,她樂此不疲。


    次日,還是沒貝鬆半絲訊息,傍晚,心煩意亂,仍去湖邊散步,營十一娘板著撲克臉命青春痘帶一大幫婢女相隨,我厭煩,半道遣散眾**,最後,青春痘單個跟隨。


    至湖邊,那個冷色調樂伎霓裳竟又出現在湖東亭中,繁複的衣裳裙裾如一朵含苞待綻的重瓣梨花,隔湖望去,美麗如畫,不過,煞風景的是,她依舊在彈奏那首沉悶哀婉的曲子,琴聲,仿佛比以前更單調更哀傷,雖是盛夏,但聽著聽著,令人頓感一團嚴冬深秋似的蕭條寒冷,三、四隻笨鵝,在湖邊柳條下慢吞吞地遊著,仿佛也感染了湖對麵傳來的憂鬱厭世之氣,動作十分地呆滯。


    這人,為什麽一直彈這首曲子?


    樂由心生。


    我母親,一個曾經嶄露頭角的小提琴手,最喜歡的是故國的《梁祝》,最拿手的是舒曼的《夢幻曲》,生前,每晚在月光下看我拉她的《梁祝》,她相信王子和灰姑娘的愛情,一個極不理智的女人,最後毀了一切,事業健康生命,但卻始終喜歡那類浪漫得虛假的小提琴曲。


    如此悲涼的音樂。


    ——湖對麵的中古美女,難道心中充滿了幽怨哀傷?嗬,如此年輕健康,有什麽值這樣頹廢自傷呢?!


    沿湖徐行,繞過南端,不可避免地經過亭畔。


    “錚”地一聲,曲聲驀地嘎然而止,我一愣,轉身,向亭中看去,果然是琴弦斷了,“夫人。”她站起,長揖亭中,左手中指汩汩冒著鮮血,“你手指割破了,”我道:“快包紮一下吧。”


    “謝謝夫人。” 她冷色調的眸光驚鴻般一瞥,分明是掃了眼我腹部,oh,這女子!我隻覺氣惱交加,正欲快步離開,她彎腰直腰,鬢邊發縷驀地一蕩,我怔住,從斜刺裏看去,她垂下的黑發後,從左額劃至耳旁,竟有一條極長極粗的疤痕,真是觸目驚心,毀掉了絕美容貌!


    ——怪不得總是黑發覆頰。


    她可能也覺察了我的發現,但神色淡然,不卑不亢地低下臉用絲帕按壓傷口,小爻立刻接過絲帕,熱心地笨手笨腳替她包紮停當,“我聽阿婭姐姐說,手指頭對彈琴的人很重要的,是不能受傷的,霓裳姑娘,”青春痘很是為她擔心:“你好像割得很深的,要不要緊啊?”


    中古樂伎淡淡一笑:“沒事。”爾後抱起古琴,平靜地向我彎腰行禮告辭,那道傷疤,絕對不是天生的胎記,這個女子,一直彈那種憂傷的音樂,是不是因為破相了的容貌?!看著她沿湖遠去的身影,我問青春痘:“這個霓裳姑娘的臉是怎麽迴事?”


    “夫人您剛才看到了?”青春痘瞪大小眼瞧著我,“喔,夫人,”她臉色黯然一團同情道:“霓裳姑娘本來是非常漂亮的,奴婢私下裏以為,她比黎落夫人還漂亮,彩衣姐姐也這麽認為的,王爺讓她編排了一支西域胡舞,取名叫做《絲路花雨》,那天在宴前跳來,喔,夫人,奴婢負責送菜到殿外,遠遠地也張到了一眼,真是好看得不得了,聽說王爺也很喜歡,事後賞賜了一匹高麗雲錦給霓裳姑娘,誰知道………”她突然膽怯,飛快向左右張望,見附近沒人,才低低繼續道:“哦,夫人,王妃她生了病,脾氣是很不好的,第二天就把霓裳姑娘喚去,往死裏打了一頓,還用匕首劃了她的臉,”她圓臉上小眼閃動,膽戰道:“那天,正好下大雨,聽說本來還要把霓裳姑娘扔水溝裏浸個半死的,是太夫人派了人去勸止,霓裳姑娘才活了命的。”


    我倒吸一口冷氣,那對夫妻……,果然是絕配,男女都陰戾兇殘如此!


    一陣風從東南林子處卷來,混雜著泥土和植物的氣息,仿佛還夾雜著千年的屍腐氣——


    這個鬼地方!


    那個貝鬆到底在幹什麽呢,為什麽至今還不來?!


    ——看著湖對麵遊過來的呆鵝,我想不出他失約的理由,據青春痘講,他近年來一直是蘭陵王府的常客,在府中進進出出的,如此,他來見我應該是不會有太大困難的!


    我,在這裏多呆一天就多一分危險,誰知道明天會不會有一頭紮刀的驢或牛!“ 小爻,”這麽多天了,為什麽從來沒碰到過他蓄養的那些姬妾,比方說那位長相不如她人的陳夫人,她在哪裏,莫非——,已經被做掉了!我悚然,“你們王爺有多少小妾?”


    她一楞,錯愕地看著我。


    “夫人,”她問:“您是不是在問我們王爺以前有過幾位夫人?” 所謂夫人,不就是小妾嗎,這個笨女孩,倒會移換概念,我道:“是。”


    “就隻有陳夫人和黎落夫人兩個啊,”胖女孩偷偷溜了我一眼,而後立刻將目光移開,“夫人,王爺他是很有品行的人,”嗬,這女孩,想哪裏去了,真是,——極早熟,“王妃她身體不好,成親後一直沒有孩子,聽說太夫人勸她給王爺納個妾,王妃不肯,王爺也就不納妾,” 她誇誇其談,竟至忘了轉換概念,“後來王爺在洛水打了一個很大的勝仗,迴京後,先皇就一下子賜了二十個侍妾給我們王爺,王爺隻把陳夫人一個人帶了迴來,其她的都沒有收下,” 二十個女人,oh ,真是惡心得無恥,“哦,夫人,就是這樣,王妃還是生氣得不得了呢,砸了房間裏所有的古董,藥也不肯吃,整個晚上大口大口咯血,聽說最後是王爺再三保證,以後決不到陳夫人那裏去,王妃才吃的藥。”


    謔,這女人,倒是極另類。


    “那個陳夫人呢?”我問:“她現在還在府裏嗎?”


    “噢,夫人,陳夫人她日夜在王妃跟前侍奉,一年後也染了病,咳血咳得比王妃還厲害,”胖女孩小眼閃動,一臉同情道:“王爺正好從陪都晉陽迴來,請了好些名醫,也治不好,陳夫人隻捱了兩個月就去世了。”


    我愕然,隻覺陰氣森森。


    這真是個鬼地方!


    “哦——”胖女孩驀地緊張,瞧著東北方向,急急巴巴道:“夫人,儀、儀姑娘在過來了!”果然,百步外,一群侍女簇擁著那位長發少女分花扶柳而來,“放心,”這女孩,真是反應過度,我安慰她道:“她們聽不到的。”不過,這些人,還是不要碰麵的為好,免得掉進陷阱,幸好,已經走到長橋邊,我改道,上橋,徑往西行。


    所幸,她們並沒跟上來。


    “夫人,您這樣走,”青春痘忐忑道:“有些失禮。”


    我隻當沒聽見。


    迴到住所,吃罷晚飯,看一本青春痘下午找來的關於道教的書,翻了七、八頁,滿紙的莫名奇妙理論和荒唐咒語,真不明白貝鬆怎麽會選中“道士”這一身份的?!看不下去,一陣倦意襲來,於是索性睡覺,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突然覺得天上在下雨,好象是睡在露天陽台上,雨點竟象厚厚的雪花一樣飄落下來,掉在臉上癢癢的很不舒服,終於清醒,眼前是一張男子的臉,原來是那個蟲豸,“醒了?”暗淡的燈光下,他抱住我,粘塌塌地吮吸我的臉,真是惡心,這個人有的隻是野獸的品行,“王爺是什麽時候迴來的?”我敷衍,早知道是這樣,還不如不要睜眼佯睡下去。


    “戌時。”


    他舔我的脖子,爾後突然將手伸進胸衣,“王爺,不要這樣,”


    我道:“現在不能這樣做。”


    “我問過上官了,”他喘著粗氣道:“這樣沒事的。”


    oh,hell!


    次日醒來,天色已大亮,屏風邊的地上,竟滑落著那人的腰帶,“日上三竿,還在侍妾房中,”簾外,傳來一個男子氣憤的聲音,“孝瓘,你位列三公,傳揚出去,就不怕被朝野上下引為笑談!”


    “二哥,”是蟲豸的聲音,“今天朝假——”


    “你也不要強辯了,”那人,——是那個廣寧王,“萬事都有個分寸,當日段孝先寵庶過於正嫡,為世人所詬,四弟你也是知道的,但是看看四弟你自己現在的行徑,真是過猶不及,匪夷所思!”他口氣極是不快,“聽五弟說你還要娶她為妃!孝瓘,你若是納宇文的妻妾為妾,那自然沒人說你,現在你是娶他的妾為正室,如此豈不是令家國蒙羞!難道我們高齊就這麽不如宇文氏的偽周,我隻怕朝野上下都會非議。”


    蟲豸沒聲音。


    “男兒行事,大節為重,”而後,那位廣寧王似乎放緩了口氣,“孝瓘,鹹陽王是你我兄弟平生最敬重之人,既然他有意許嫁,我看,還是結斛律家的親事最好,你若還是要與鄭氏結親,那就娶一位真正的滎陽鄭氏女子為妃。”略停片刻,那位廣寧王竟道:“孝瓘,侍妾就是侍妾,她昨天可以是宇文的妾,今日可以是你的妾,明天萬一你戰敗了,她還可以是其他人的妾,妾總不是妻,豈可當真?!這個柳氏能讓宇文用重金來贖,現在又把四弟你迷惑若此,可真是個妖魅之物,等她生下孩子,不如送去妙勝寺為上。”


    “二哥誤會了,她隻是個很笨的女人,”是蟲豸的聲音:“她也算不上是宇文的妾,至少在長恭之外她還並沒未侍奉過其他人。”而後他道:“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長恭現在隻想娶一個健康溫順的女子為妻,象兄嫂一樣,伉儷情深,多生幾個孩子就行。”


    “你這麽說,” 廣寧王道:“樂陽縣主就很符合四弟你的標準啊。”


    “斛律父子元勳佐命,兩代重臣,當初三位叔皇都結以婚姻,視為外戚蕃衛,” 蟲豸道:“可惜主上現在不是這麽想的,大家的心裏,一直很是疑忌鹹陽王兄弟,加上提婆、祖孝征一眾的讒言,我怕大家他會自毀庭柱,二哥,現在這個時候,長恭若是與鹹陽王府結親,隻怕大家更會寢食難安,不知道會做出什麽舉動來呢?!”


    “孝瓘,”廣寧王駭然道:“這可是真的?!”


    “當日,鹹陽王班師迴京,大家疑他軍逼帝京,”蟲豸道:“這幾天,提婆又語多提及,想來他進讒之心未死。”


    “鹹陽王迴京的事,我也有所耳聞,但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沒想到大家的心裏還是如此猜忌!”突然“啪”地一聲,想是那位廣寧王怒極拍案,“穆提婆這種奸刁小人,哪一天拿刀剁了他,不然,我大齊的朝政遲早會毀在這種無行小人手裏!”


    “剁他又有何用,”蟲豸道:“主上若是聖明,自然知道如何掌控重臣斛律若真有反意,難道你我弟兄會滅不了他?大家原不用自擾!”


    “四弟,”廣寧王想是吃驚不小,立刻道:“你這麽說,怎麽好像鹹陽王真要反似的?!鹹陽王昆仲耿直無私,忠心事上,天下人皆反,我看斛律家也決不會反呢。”


    “二哥說得是,” 蟲豸道:“祖孝征與二哥素來交好,二哥不妨勸告他以國事為重,與相王和衷共濟才好。”


    “這個自然,”廣寧王歎道:“隻是這樁婚姻,看來也真的隻有作罷了。”隨後緩了些語氣道:“孝瓘,娶妻當娶淑女,從來婚姻都是士庶不婚,你喜歡柳氏,私下裏多寵她一些就是,鄭氏的養女,畢竟不是親女,二哥話盡與此,聽與不聽,你自己考量。”


    “柳氏她已經有了身孕,”蟲豸道:“二哥,我不想孩子一生下來就是庶子。”


    廣寧王許久未語,末了方道:“這麽說,四弟你心意已決?”


    蟲豸道:“是。”


    接下來什麽聲音也沒有,大約三、四分鍾後,蟲豸道:“二哥,你我近來很久沒有閑坐品茗了,法上國師說二哥近來棋藝大盛,大師他也輸多贏少,今天閑暇,等一下叫來阿耽和須彌,在浣花齋煮茶對弈,二哥你看如何?”


    那位廣寧王表示讚同,並先自去派人傳兩個胞弟來。


    蟲豸隨即入內來更衣盥洗,我佯睡,等他去了,才起身梳洗。


    “夫人如今是越起越晚了,”悍婦營十一娘站在身後,青銅鏡裏,映出她不滿的鐵青色長臉,“以前連王妃也是親自起來侍侯王爺的。”


    我隻當她是中古空氣。


    吃罷早點,蕭姓學者出人意料並未造訪,貝鬆教授更是音訊全無,那位太夫人卻突然派侍女來請,無奈前去,至大宅,隻她一人在座,周圍是一幫侍女,旁邊伏著那條樂巔巔吐舌的小卷毛狗,禮罷,她隻是很慈和地將她兒子的決定告知我,“明天就是吉日,”她微笑向我道:“尚書府也已經準備停當,明天長恭就帶我兒去行子女大禮。”隨後,又命侍女將一對湛綠的玉鐲捧上,說是自己年輕時所戴,現在傳送給我,我謝過,她又一派溫婉關切地問我這幾日飲食如何、睡眠如何,最後,命侍女送我迴紫藤院休息。


    嗬,總算是無驚無險。


    “滎陽鄭氏出自姬姓,是軒轅黃帝的後裔,”迴到住所,悍婦營十一娘自稱是奉貴婦之命,木著一張撲克臉,冷冰冰極為倨傲地將鄭氏家族的高貴和顯赫一一道來,也虧她能記住許多死去鄭氏人物的官職和事跡,如此羅羅嗦嗦了大半個時辰,她竟還沒有說完,我坐得腳發麻,於是請她暫停,起身活動,“夫人你、你怎麽可以這樣,”她氣極,一字一句道:“如果你去拜見尚書大人也這樣,傳揚出去,豈不是讓王爺顏麵盡失!”


    “抱歉,” 我道:“我腳實在麻得厲害,不活動,有害健康。”


    她冷冷道:“當日王妃身體不好,也沒象夫人你這樣過。”爾後鼻中轉氣,嗬斥青春痘道:“發什麽呆,給夫人她捶腳啊。”


    青春痘立刻緊張笨拙地替我捶腿,顯然是被她嚇得不輕。


    五、六分鍾後,我隻得坐下來繼續聽她聒噪,“滎陽鄭氏閱伐大族,世代簪纓,天下豪門都以與鄭氏聯姻為榮,”她的神色依舊是冷而倨傲,“當年,王爺他也是三番五次委媒去鄭府提親,尚書大人才答應將王妃嫁入通直散騎侍郎府的——”故意微作停頓後,她緩緩道:“我們王妃,五歲能誦詩書,七歲就能自己作文,女工針鑿,樣樣都好,至於容貌品行,一族之中,更是無人能比,當年的婚姻,確實是一對璧人,天作之合。”說到此,這個撲克臉婦人眼中竟突然泛出淚光,一臉的悲傖,小爻膽怯地遞給她手帕,她接過,捂住眉眼,好一陣才放下,接著,她目光中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厭惡,聲音呆板地向我道:“滎陽鄭氏高門望族,我們大齊不比偽周,老奴很希望夫人你到時均按我們齊禮行事才好。”


    oh,真是強悍無比。


    下午,貝鬆依舊沒有來訪,傍晚,花木亭榭間有許多男女在修剪灑陳,連湖上的那座橋麵也有**在抹拭,據青春痘興奮地講,整座王府在婚禮之前都會布置一新,莊子上還會送一群仙鶴來,“夫人,”她小眼閃閃,激動神往無比,“那種神仙鳥,奴婢做夢都一直想看呢。”


    嗬,她應該去華盛頓國家動物園。


    我突然心煩,放棄散步,迴住所硬著頭皮繼續看那本莫名其妙荒唐至極的道教書。


    次日清晨,蟲豸高肅騎馬,我坐車,出門,去鄭尚書府,除去長腿和五、六執戟侍衛,還有一大堆的男女捧著各種禮盒用具相隨,馬車碾過黃泥路麵,吱吱嘎嘎地發出輕微噪音,街上行人尚少,稀稀疏疏地碰到兩、三人,都恭恭敬敬避於道旁,這真是一座沉睡的城市,遠沒有什麽節奏,


    如果身旁的這些人也全部消失的話,那麽我就可以——


    路旁經過一個淡綠色衣裙的婦人,癡癡傻傻地看著車馬經過,真是個還沒睡醒的夢中傻女人。


    風吹來,帶著清晨的氣息,貝鬆到底在幹什麽呢?!看著空蕩蕩的長街和路旁那些古怪的中古建築,我突然感到指望不了那位教授,隻能靠自己自救……


    轉過長短不一的五條街,大約半個小時後,就到了鄭尚書府,原來所謂的尚書府離得並不太遠,尚書府的門口,早有一大堆人在迎候,其中一人,十五、六歲,穿淺紫衣袍,眸光冷鬱,正是當日那個刺馬少年,他旁邊的五、六華袍男子,從十八、九歲到三十上下,神色似還禮貌恭敬,禮罷,進府,穿過一重重庭院,最後入一大廳,主位上,一對華服男女正襟危坐,男子五十出頭,長方臉,蓄花白胡須,神態很是凝重肅穆,女子四十五、六歲,湖水色的裙裾上繡著精致的曼陀羅花,容貌娟秀,儀態高貴,一派的大家風範,兩旁,還坐著幾位四十上下的蓄須男子,據小爻小聲介紹都是鄭尚書的兄弟,諸鄭身後,侍婢打扇,奴仆侍立。


    蟲豸高肅躬身行禮。


    那位鄭尚書竟微微欠身答禮,隨即就請他坐下,而後我上前,給這對中古夫妻及在座諸鄭行一大套繁複惡心的跪拜大禮,叩拜罷,又斟茶奉上,那對夫妻象征性喝了一口後,尚書夫人從侍女捧著的盒中取出一玉鐲,給我戴上,隨後很慈和溫婉地讓我在她身邊坐下。


    “按年庚,女兒你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三。”鄭氏夫妻將諸子諸侄一一介紹,那些華袍男子原來都是冰塊少年的胞兄及堂兄,禮畢,長腿赫連喬將一份禮單跪呈,尚書命一子收下,接著,寒暄一陣後,尚書夫人表示要帶我去內堂與諸姐妹相見,於是隨她先離開大廳。


    至內宅,鄭尚書的妾室與眾多女兒媳婦都聚集內堂,其中一人,我也認識,就是那位儀姑娘,原來除了這位儀姑娘與另兩個十一、二歲的庶女外,鄭氏的那些女兒們都已出嫁,有一個嫁得極遠的,並未迴家,禮罷,尚書夫人便信口問了些喜歡吃什麽、睡眠好不好,敷衍一通後,又讓幾個稍長的孫子孫女前來見禮,悍婦營十一娘便一一奉上贈與小孩子的禮物,等這一切終於完畢時,已是中午時分。


    吃罷午飯,尚書夫人與長媳長女陪同我至一小樓,房間內陳設頗為華麗,但空氣中卻隱隱掩不住似有一股黴腐味,“這是鳳儀迴門常住的地方,”入座後,尚書夫人微笑告訴我道,“女兒你也累了,等一會就好好休息吧。”侍女上茶,她呷了一口,又說了幾句敷衍話,就帶了媳婦女兒離去,我問青春痘什麽時候迴府,“夫人,”她搔著頭皮道:“王爺還在前廳飲宴,奴婢猜想多半要到晚上才迴去吧。”


    於是隻能打開所有窗戶流通空氣午睡。


    醒來,看太陽的位置,也就二、三點鍾的光景,百無聊賴等著時間流失,突然瞥見屏風後的西牆上竟掛著一張仕女圖,畫中的女孩子十三、四歲,冷冷孤傲的神色,那眉眼,很是熟悉,上天,——分明是第二個我自己!這個女孩子——,我隻覺有一種莫名恐懼的感覺,“小爻,”大聲將青春痘從外室叫入,我問:“她是誰?”


    “哦,”青春痘果然道:“夫人,這是王妃出閣之前的畫像。”


    果然是這樣!


    “我和你們王妃長得很像,”我道:“小爻,是不是?!”


    “夫人和王妃確實有些相像,奴婢第一眼看到夫人時,害怕得都嚇了一大跳,”她一定是驚愕於我逼問的口氣,迷惘又不好意思地道:“不過,後來發現其實夫人您與王妃一點也不像,王妃她臉瘦得厲害,眉毛也沒有夫人您這麽長,個子也沒夫人您高……,王妃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救小爻我這樣的奴婢的——”說到此,瞥了一眼牆上的畫像,她突然噎住不敢再羅嗦下去。


    嗬。


    原來不隻是宇文的關係,還因為是一個極相像的替代品!oh,god,真是中了狗屎大獎,一連串的超級黴運,我無語,不想看那張畫像第二眼!


    坐到外室喝水,除了青春痘,**都在樓下,至於那個營十一娘,那位尚書夫人走後也就跟著消失了,“營嬤嬤是去王妃小時候住的地方了,”青春痘果然有娛記的潛質,小道消息層出不窮,“夫人,聽說我們王妃因為是庶出,小時候境遇很差的,後來我們王爺封了蘭陵郡王,尚書大人才造了這座樓,專門給王妃迴來時住,”她掰著指頭道:“這些年,王妃一共也就來過三次,總共大概住了五、六天。”


    ——怪不得房間裏有黴腐氣。


    隨後,繼續捱時間,好不容易等到太陽西沉,尚書夫人又派兒媳來請,仍在內廳設宴,飯罷,迴至小樓,依舊沒有迴去的動靜,“王爺呢,”悍婦餐前已迴,我問她:“什麽時候迴去?”


    “夫人怎麽問這個?”悍婦木著臉道:“夫人你如今是鄭氏女兒,自然是住在尚書府,等成婚之日,王爺自然會來迎親!”


    我愕然。


    ——上天,住在這裏?!


    那位貴婦並未告知我要住在鄭家——


    我快步下樓,“夫人你這是去哪裏?”悍婦驀地橫在樓梯口攔住我,“我去見你家王爺!”我道:“請你讓開。”“夫人你現在是滎陽鄭氏的養女,按規矩,婚前是不可以與王爺見麵的,”悍婦冷冷道:“何況尚書府家風嚴謹,沒有父母的吩咐,鄭氏的姑娘是不會荒唐無行地去前宅見外客的。”


    oh,可惡的中古悍婦!


    “小爻,”我道:“你去請王爺來!”


    青春痘膽怯地愣了一下,但還是從悍婦身邊擠過,下樓而去,“夫人你這樣,連王爺都會讓人閑話的。”悍婦氣得雙眉豎起,我不理她,迴內室,站在窗前,眺望樓前來路。


    我不能死在這裏!


    但是,那蟲豸會來嗎?


    天色已暗,月上柳梢,遠處,黑魆魆的樹木樓台透著陰森森的質感,風吹來,帶著白晝的窒息,牆上,畫像中的那對眼睛在搖曳的燈光下仿佛在睥睨一切,時間一分一分過去,大約二十分鍾後,我終於看到了他!


    上樓入室,我行禮迎他,“有什麽事嗎?”他輕撫我鬢邊散發,溫言問。“王爺,”我道:“我不住這裏。”


    “怎麽,”他微怔,而後問:“是不是鄭夫人對你不好?”


    “不是,”我道:“但是我不想死在這裏。”


    “星辰,”他抱住我,“你現在是我未婚的妻子,即便是母親,從此也隻會把你當作兒媳疼惜,” 輕撫我臉頰,他溫言道:“以前的事再也不會發生了。”


    “王爺,”我道:“我不想住在這裏。”


    “按齊俗,總得住在父母家,”他微笑,心情仿佛大好,撫我的發道:“別孩子氣了,下月初六就是婚期,很快就可以迴家的。”


    我無語。


    這個人,是決不會容我所謂失禮的了!


    “好像比昨天又高了些,”他突然撫摸我的腹,爾後吻了一下我額頭,仿佛滿是深情地關切問:“今天有沒有不舒服?”


    真是惡心!


    一不小心瞥及牆上的畫像,那對眼眸仿佛正冷傲地凜凜睥著我,“沒有。”嗬,我真是自取其辱!“王爺你去吧,”我道:“你放心,我會好好侍奉父母親大人的。”


    五分鍾後,他終於離去。


    當晚,風起,電閃雷鳴,暴雨狂瀉,我隻聽到窗戶在吱吱嘎嘎地亂響,那本荒唐的道教書裏,有許多迷信的預測,如果按它的預測,那麽這雷暴雨就是一種極不好的預兆!


    貝鬆教授究竟在做什麽呢?


    ——我必須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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