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之際,全家人在一起吃了頓飯,然後便收拾東西,準備出發。


    樂嵐姬有些忐忑。


    大哥樂凱在南陽宛城與王如、侯脫妥協,奉上了大筆錢糧、牲畜,求得家族平安。


    而且不僅宛城如此,樂氏起家的淯陽縣那邊,也被狠狠敲詐了一筆。


    另外,三兄樂謨從頓丘撤退,壞了郎君的河北大業,也是一大錯處。


    綜合這些,樂嵐姬有些難受。


    在這個世道中生存下來,真的太難了。即便是樂氏這樣的南陽大族,依然步履維艱,更別說勢單力孤的普通百姓甚至弱女子了。


    她如果還是成都王妃,孤身住在洛陽,多半沒什麽下場,畢竟連公主家都被人搶得一幹二淨,還沒法伸冤。


    你讓婦人怎麽活?


    “安心在家,勿要多想。”邵勳把長子金刀交到樂嵐姬手裏,道:“南陽樂氏如何,與你沒關係。”


    樂嵐姬有些感動。


    她不是小女孩,當然知道事情沒這麽簡單。


    郎君是名利場上的人,就注定了不可能多麽單純。或許他位高權重後,可以任性一些,但終究是有限度的。


    隻不過事已至此,他不想讓自己過於擔心罷了。


    男人和女人之間,本來就那麽迴事。


    她經曆過太弟妃的光彩榮耀,又經曆過罪眷的彷徨無助,眼前這個男人願意哄她,逗她開心,不願意把負麵的東西帶迴家裏,還有什麽可挑剔的?


    為此,就連他的一些小惡趣味,也不是不可以容忍。


    他就這點樂趣了。


    邵勳又從盧氏手裏接過了二兒子獾郎。


    大庭廣眾之下,獾郎居然唿唿大睡,旁若無人。


    邵勳輕輕摸了摸兒子細嫩的臉頰,開心不已。


    盧薰站在一旁,下意識伸出手,擔心男人毛手毛腳,抱不穩孩子。


    她這個年紀,好不容易有了個孩子,含在嘴裏都怕化掉,終日“嬌兒”、“嬌兒”地喚個不停。


    邵勳看到了都直皺眉頭。


    慈母多敗兒。現在還好,將來若大了,豈不是要被養廢?


    而且,有了兒子後,盧氏現在全身心撲在孩子身上,連夫妻之事都不是很熱衷了。


    盧氏還振振有詞,說她本來對這些事就沒太多興趣。


    對此,邵勳很是無語,瀑布盛景不知道還能看幾次。


    他現在都在懷疑,他是不是被這些女人“設計”了。


    她們亂世之中想找個依靠,偏偏自己上鉤了,被這些女人給俘獲了。


    “好好照料獾郎。”邵勳又把兒子遞迴盧氏手中,道:“等我迴來。”


    盧氏嗯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接過兒子。


    邵勳又走到父母麵前,道:“聽聞阿爺又拿起弓刀練了起來?”


    邵父歎了口氣,道:“丟下多少年的手藝了,一時間撿不起來。當年和吳人打仗的時候,便是睡覺也抱著弓梢,現在不行了,開一會弓就氣力不濟。”


    邵勳笑了,道:“若連阿爺都要捉弓上陣,我離敗亡也不遠了。”


    邵母在旁邊啐了一聲,道:“出征在即,說什麽敗不敗的?”


    兒子什麽都好,就對這些忌諱一點不在乎。都要上陣打仗了,也不說點吉利的話。


    “阿娘說得對。”邵勳乖乖點頭應是。


    連父親都不敢和母親對線,他還是算了吧,絕對說得你頭昏腦漲受不了。


    更何況,後宅的安寧還得靠母親。


    別看她沒接受過什麽教育,但有些人的情商是天生的,有母親在,自己那點見不得光的小愛好才能玩下去。


    與家人一一告別之後,他便下令大軍出發了。


    他沒有跟隨部隊一起走,而是避開眾人視線後,偷偷去了一趟廣成宮,與羊獻容告別。


    一路之上,他咬牙切齒地想著,改日就把羊皇後接迴家,光明正大的抱著過夜,但他知道,這隻是口嗨罷了,時機還不成熟。


    就這樣一路走遍之後,他又帶著已經擴充到227人的親兵隊伍,連夜追趕大部隊而去。


    ******


    西邊的太陽剛剛落下,深山中的某處穀地仿佛活了一樣,立刻有了動靜。


    府兵部曲倒了大黴,他們既要伺候自家老爺,還要搭把手照顧義從軍的那千把人。


    尤其是那三百騎兵,算是陳侯手下唯一一支正兒八經的騎兵部隊,偏偏和那些人還言語不通,十分麻煩——這些騎兵多為匈奴、烏桓、鮮卑俘虜。


    陳有根就著天邊最後一絲光線,默默看著地圖。


    他認字不多,看著十分吃力,因此不得不讓隨軍文吏給他講解。


    文吏手中拿著幾張絲絹,絹上寫了一大堆蠅頭小字,他眯著眼睛,看一段解釋一段。


    “昔年董卓擅朝,義軍四起,孫堅由南陽進兵魯陽,敗卓軍於陽人。”文吏說道:“督軍,陽人是一個聚落,今已廢棄,咱們路上經過的,在梁縣西。”


    “哦。”陳有根點了點頭:“離這有百餘裏了。”


    “正是。”文吏說道:“自此穀向南五十裏,可至三鴉道第二鴉魯陽關。”


    說罷,他又仔細解釋了下這條路的由來。


    三鴉道本名“三埡道”,以道路行經三座山埡得名。


    從南向北,魯陽關所在的位置是第二埡。


    而在民間,又有烏鴉引路令劉秀逃命的故事,以諧音故,此路又稱“三鴉道”——三鴉道的得名,還有北魏太和二十三年(499),孝文帝親征馬圈,得烏鴉引路的說法,今從前者。


    “魯陽關由樓將軍率部鎮守,關南便是雉縣地界了。”文吏又道。


    簡單來說,魯陽關在魯陽、雉縣交界處,關北是魯陽縣境,關南為雉縣,因關城在山嶺北半部分,故此關屬魯陽——從名字就能看得出來。


    此路地勢險要,驛道從山上經過,不是很好走。


    國朝張協曾有詩雲:“朝登魯陽關,峽路峭且深。流澗萬餘丈,圍木數千尋。咆虎響窮山,鳴鶴聒空林。”


    可見一斑。


    旬日之前,曾有流民軍一部北竄,試圖經魯陽關北上擄掠。


    將軍樓權其時隻有兩千屯田兵,接到命令後,揀選了一千五百人,抵達魯陽關城戍守。


    一番激戰後,堪堪擊退了賊軍。


    三鴉道附近多窮山僻壤,人煙稀少,賊軍野無所掠,便撤走了,再也沒出現過,魯陽百姓逃過一劫。


    “咱們所在的山穀,便是三鴉道的第三鴉了,西南離魯陽關五十裏,東北距魯陽縣二十裏。”文吏繼續說道。


    陳有根看了許久,最後歎服了:“這些都是君侯巡視魯陽時,帶人查探所得吧?朝廷的那些圖,屁用沒有。”


    文吏也有些佩服,陳侯真是做大事的人,親自走了好幾遍三鴉道,還對朝廷的地圖進行勘誤,非常厲害。


    他很清楚,地圖是一種寶貴的資源,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得到的。


    行軍征戰,不識交通地理、風土人情、氣候物產,枉為大將。


    在很多紙上談兵的人眼裏,仿佛就沒有交通、地形一說,走哪裏都一個樣似的。


    很多道路,先秦時期就開辟了,至今沒有大的變化,就是因為地形。


    春秋時期,楚國伐申滅鄧,又破應國,將勢力深入中原,彼時魯陽就是應國國土。


    楚文王在此修建包括魯陽關在內的楚長城,並打算經此關入中原,可見當時人們就知道該怎麽走。


    但知識這種東西,在沒有擴散開來之前,注定隻屬於少數人。


    三鴉道這種驛道,除了附近的百姓、經常出遠門的商人以及受過良好教育的士人之外,並不為太多人知曉。


    古來行軍征戰,經常有人被敵軍繞道偷襲,就是這個原因。


    或者忽視了,或者他壓根不知道還存在這麽一條路。


    侯脫賊軍似乎是知道有這條路的,這就已經不錯了,畢竟這不是南陽、洛陽之間的主要通道。


    文吏又繼續講了很久,陳有根一邊吃一邊聽著。


    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去之後,便下令進兵。


    他們這一路由一千府兵、一千府兵部曲及義從軍千人組成,共約三千兵、馬一千五百餘匹。


    出發之前,臨時從廣成澤加強了四千餘匹騎乘馬過來,以增強機動性。


    每匹馬都攜帶了大量煮熟的豆子、醋泡過的胡餅,幾乎所有負重都用來馱載糧食了。


    到魯陽關的時候,他們會最後補給一次,隨後便晝伏夜出,深入敵境——事實上,為了養成習慣,調整作息,在魯陽縣境內他們就開始這麽做了。


    這一路是奇兵,陳有根深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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