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兒這幾天身子好多了,一平複便將懷蕊接走了。瀟然帶了個私孩子迴來的事瞞不了多久,全府上下都知道了。太妃勃然大怒,但因是自己嫡親的孫子卻又無可奈何,好在孩子的生母已經去世,太妃便寬慰慕兒,一麵又將孩子交與她撫養。


    未足月就產下的孩子實為難養。慕兒將他抱了一天,撮哄了一天,他才沉沉睡去。她躺在他的身側,半支起手,俯視著他熟睡的麵孔。這酷似瀟然的小臉,勾起她無垠地惆悵。


    天幕閉上它疲乏的眼皮,疏疏落落的幾顆星星點綴其中。她摸著凸凹不平的石壁,掌著燈迤邐前行。伏下身掀開那幾塊青石磚塊,藏於甕中的女人緩緩地睜開了雙眼,淩厲的目光逼視著她。盡管已不是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了,但是每次在這樣深的夜見到她猙獰的模樣,還是不免心中略生幾分膽顫。


    “我會想法子營救你出去的。”她半蹲下身子對她如是說。


    那女人的臉色略和緩下來,她的手在甕中窸窸窣窣地摸索著,將一隻白銀纏絲雙扣鐲交與她。


    她不解地接過來,借著微明的燈火,凝眸注視著這隻巧奪天工的手鐲。


    霍地那女人又不安地叫起來,隻是啞啞地幾聲。她預感到自己背後有人,一迴頭便瞧見臉色紫陰陰的太妃,她伸出雙手叩住她的喉,拚盡全身的力氣攥緊著……


    她唿地坐起來,抬起袖子揩了揩汗,看到一旁安睡著的孩子,才放下心來。她的手觸碰到一個生硬冰涼的物什。她拿起來,才發現是那隻白銀纏絲雙扣鐲。


    “什麽?有人看到有隻狐狸從那間房子裏跑出來?”太妃大清早地得知這個消息,甚為震驚。


    “是的。”李嬤嬤半伏下身子,一麵又將聲音捺得低低地說,“府上的人說那隻狐狸是冷燕秋的化身,迴來尋仇的。”


    “荒唐!真是無稽之談!”太妃唿地一擂桌子,她眼角微深的縐紋緊緊聚在一起。她曾也這樣懷疑過,但是經由別人的口中說出來卻是一種奇異的刺激。


    “聽說那狐狸的嘴裏還叼著冷燕秋死去時佩帶的玉佩……”李嬤嬤不無驚懼地說。


    “到底是誰傳出來?這麽荒廖之極的傳聞,簡直是不可理喻。”太妃的覷著眼盯著她看。


    李嬤嬤眨了眨眼睛,垂著眼皮。


    “府裏上上下下都在傳,也不知是哪個傳出來的。”


    太妃略側過頭,雙手捧起溫熱的茶呷了口。


    “你下次去的時候要小心點,別讓人發現了。”


    瀟然近來接連被皇上召見進宮。瀟然雖與皇上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感情卻尚好。而太妃與皇太後是表姐妹關係。近年來內亂外戰事務繁多,瀟然對於方凝蝶匆匆過世一事也自顧不暇了。完顏夫人打算明日去廟裏替惜兒的女兒去拜拜,並叫上了惜兒與她。


    她見到瀟然,便把明日要去寺廟拜拜一事與他說了。他點頭應允,因盡來他公事繁忙,全權將孩子交於他看管,一來對她甚為改觀,二則對她始終懷有一種惶愧的感覺。


    他撥弄著孩子肥嫩的小手,一麵對她說:“謝謝你,慕兒。”


    正在做針黹活的她拈針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卻仍舊低著頭,露出那白膩的後頸窩,她用針在發髻上刺了刺,一語不發。


    他隻是極快地低沉地說了這麽一句。屋子裏的氣氛頓然靜默得可怕。良久他拿起孩子的小手,逗弄著孩子。孩子咯咯地笑了。


    她才在心裏籲了一口氣。


    次日一早,她把孩子也帶了去。孩子的名字是他取的,叫綿宸。


    太妃第一次見到她將孩子帶了來,不禁唬了一下。


    “這是誰的孩子?怎麽把他也帶了來。”


    方凝蝶一事她始終閉口不語。完顏夫人也猜到幾分,見她這般默然不語的樣子,不由得將臉色沉了沉,對那孩子也不免帶有幾分怨恨。


    她將自己的腮緊緊偎到孩子酣睡的臉頰上,感受到孩子身上溫軟的香味。惜兒抱著孩子跟子劍一同走進來。


    子劍見了她手中的孩子,不免一驚,炯炯地看著她。


    她低下頭,臉色微紅,隻是將手臂攏緊了孩子。


    一行人浩浩蕩蕩到了寺廟前,不知怎的,懷蕊鬧了起來。半大的孩子在惜兒懷裏手舞足蹈,伸長了肥胖的手臂去勾綿宸未生出毛絨絨的頭發。綿宸哇哇地哭將起來。


    惜兒攔也攔不住,隻得唬下臉去訓她。


    一直繃著臉的完顏夫人瞅見了,淡淡地說了一句:“去嚇她作甚麽。孩子愛哭愛鬧是天性,不哭不鬧才讓人擔心呢。孩子間磕了碰了,那又怎麽了。自家的孩子都顧不過來呢,還有閑心思養別人的孩子。”


    慕兒的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囁嚅著不知該怎麽接口。


    完顏夫人正要邁過那高高的門檻,她疾忙將孩子交於初雪,自己向前湊幾步去攙扶她,她卻抬起眼皮深深地睄了她一眼,卻兀自將手臂躲開。她伸出的手空落落地懸在半空中,訕訕地收了迴來。自她出世到如今,完惜夫人始終是最疼惜她的人,從未像今日這般冷漠地對待她。


    她踅到門首,迴頭瞭望完顏夫人。她自顧自與惜兒說話,隻當眼前沒她這個人。她悻悻地走到門口,風瑟瑟地吹過夾竹桃,站在樹蔭底下扶著青石闌幹,雕刻著百鳥圖,趣致的鳥兒活靈活現。她的心像被人兜頭兜腦澆下一桶涼水,從頭浸到腳。她伸出手,將孩子抱在懷裏,貼著那柔軟的小身軀,為著他,竟受到如此的冷淡。


    “慕兒。”


    聽到有人在她背後低低地喚著她的名字。


    她匆匆拭了眼角的淚,轉過身去,見到的是子劍。


    子劍離她不隻咫尺的距離,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孩子的小手探到他的臉上,她握著這溫熱的手,淒淒地盯著他看。也曾何時,她跟他也是在一個下雪天裏,隔著他們之間無數看不到的東西,遙遙地想望著。兩個人的心中縱使有千萬句話想傾訴給對方,卻隻是在喉間轉了一個彎而吞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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