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寺中日子,枯燥,且一成不變。


    講經房裏,住持講經的聲音沉緩寧靜。


    諸位僧人安安靜靜地坐在下方的蒲團上,鴉雀無聲。


    最前方,棲遲端正跪坐,也在聽經之列。


    一篇經講完了,住持合上經書,恭敬地問:“不知夫人聽到現在,有何見解。”


    棲遲卻並非真是來聽經的,隻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像隻是過來尋常小住的模樣罷了,方才甚至連他所講的一句經文也沒在意聽。


    她雙手合十,將問題拋還迴去,溫聲說:“還請住持賜教。”


    住持唿了聲佛號,道:“佛說四大皆空,心境豁達,便可超脫塵世。”


    棲遲問:“如何做到四大皆空,心境豁達?”


    住持答:“放下掛礙,便可無欲無求。”


    棲遲聞言不禁笑了一下,這世上有幾個人能真正放下掛礙?


    她自光州而來,就帶著一份最沉最重的掛礙。


    她說:“我有欲亦有求,所以我隻是人,成不了佛。”


    住持被這話一迴,礙於對方貴為大都護夫人,也不好再拿什麽佛理來說服她,隻合著雙手又唿一聲佛號,不再言語了。


    門邊,新露站在那裏,朝門裏露了個臉。


    棲遲看見,起了身,話別住持,走出門去。


    出了講經堂,她領著新露,一路進了大雄寶殿。


    殿內香煙嫋嫋,香客不多,有人正在佛像前跪拜。


    秋霜在旁邊的蒲團上拜著,拜了幾拜之後,起了身,旁邊那人已走了。


    那是棲遲名下鋪子的一個櫃上的。


    秋霜過來,小聲說:“家主,羅將軍給鋪子裏安排了八百裏加急去送文書,便是東家遠在天邊,也很快就要給出迴複了。”


    棲遲聽了,愈發覺得伏廷是鐵了心地要見她了。


    “官家召見,身為一個商戶,是沒理由拒絕的,何況還是安北大都護。”她低語一句,輕歎。


    尚不知伏廷用意,她也不好輕易找人冒名替代,萬一弄巧成拙,得不償失。


    正沉思著,羅小義一腳跨入殿來。


    棲遲看到他,先看了眼他身後,是下意識地找伏廷,卻沒見到。


    隻有他一人進的門,身上還穿著甲胄未脫,就這麽大咧咧地進了這佛殿。


    不想羅小義卻也是找伏廷來的,看到她就問:“嫂嫂,三哥可過來了?”


    棲遲搖頭,想了想說:“如若軍中沒有,那便是迴府去了,也不一定日日都住來這山寺。”


    “那怎會,”羅小義笑起來:“嫂嫂既在這裏,三哥豈會不來。”


    棲遲被這話打趣得笑了一下,眼神閃了閃,覺得他好像在說伏廷在圍著她轉似的。


    羅小義看了一圈殿內,沒注意她神情,走過來兩步,接著又道:“那我還是去府上找三哥去,在這寺廟裏也不能吃酒,什麽也幹不了。”


    棲遲好笑:“你可得放敬重些,在寺中怎能還想著飲酒。”


    “嫂嫂冤枉我了,我可不是一心想著飲酒。”他道:“隻是因為眼看著三月就要過去了,還有頓生辰酒未吃呢。”


    她問:“什麽生辰酒?”


    羅小義看了看她,忽而一拍腦門:“是了,嫂嫂定然還不知道。”


    她不禁奇怪:“知道什麽?”


    羅小義手一伸,示意她借一步說話。


    新露和秋霜退開兩步,去一旁候著。


    棲遲跟著他走了幾步,站去那佛像的側麵:“到底什麽?”


    羅小義笑一聲,神神秘秘地道:“嫂嫂竟不知,三哥的生辰就在三月啊。”


    棲遲一愣,全然沒有料到他會說出這麽一句。


    “真的?”


    羅小義見她不信,反問一句:“嫂嫂可還記得三哥的小字喚作什麽?”


    伏廷的小字……


    “三郎。”她說。


    這名字當初隻聽羅小義說過一迴,她便記住了。


    “正是,”羅小義點頭:“三哥之所以叫這名字,就是因為他生在三月。”


    原來如此。


    棲遲前一刻還在思索著對策,這一刻卻被這消息弄得意外不已。


    “就是今日?”她問。


    羅小義笑出幾分尷尬:“那倒不是,三哥父母過世的早,他一個人從不在意自己的,哪裏還記得自己是哪日生的。隻我與他一同從軍多年,才知道這事,每年都惦記著,趕在三月裏尋一日拉他喝上一頓酒,便算是順帶著過了。”


    說到此處,他忽而兩眼一亮,看著她:“對啊,今年嫂嫂來了,理應由嫂嫂來為三哥過才是啊!”


    棲遲怔了怔,一時沒有說話。


    是不知該說些什麽。


    按道理說,她身為妻子,是應該過問的,卻還是靠他提醒才知道這事。


    羅小義當她不好意思,笑了兩聲:“那我走了,也不去找三哥了,這事便交給嫂嫂了。”


    他想著他三哥往年身旁無人,他做兄弟的陪著是應當的,現在自然是人家夫妻倆一起是最好的了。


    說完真就麻利地走了。


    棲遲無言地站了片刻,迴想連日來伏廷一切如常,該做什麽做什麽,一點跡象也沒表露。


    若非現在羅小義提及,誰能想到,這竟然還是他的生辰月。


    她轉頭喚了新露和秋霜,一同往後麵禪房而去。


    秋霜跟著,以為家主與羅將軍方才說了那麽久,是有關眼前正棘手的事,卻聽她忽而問:“為人過生辰的話,要送什麽?”


    秋霜不禁看一眼新露。


    新露反應快些,笑道:“以家主的財力,要送什麽還不都是易事。”


    棲遲心想,是容易,但未必合適,否則何須一問。


    若是能叫他轉開對自己商號的注意力,就是為他大操大辦三五日又如何,根本不在話下。


    可那是伏廷,分明是不可能的了。


    天色將暮,伏廷將馬拴在寺外,進了山門。


    寺中已無外客,僧侶們正在做晚課,念經聲朗朗。


    他直接走去禪房。


    到了門前,先朝旁看了一眼,隔壁禪房的門緊閉著。


    他以為棲遲早早歇了,伸手推開自己那間禪房,走進去,卻看見了女人模糊的身影。


    棲遲襦裙曳地,臂挽披帛,正站在窗邊關窗,窗合上時,轉頭看了過來。


    “你這間好似比我那間還小。”她看了看左右說。


    寺中的禪房,自然比不上都護府,連擺設都沒有,牆角一張床,門邊一隻擱盆的木架,就連吃齋用的小案都是為著他們來而特地添置的。


    她覺得她那間,卻要比這間更敞亮一些。


    伏廷將佩劍豎在門邊,馬鞭扔在地上,說:“我看都差不多。”


    棲遲有意無意問了句:“今日可是也忙了那商戶的事?還以為你不來了。”


    他說:“不止,諸事繁多。”


    忙到此刻,特地趕在城門落下之前,又來了這裏。


    她不再多問。


    伏廷看了看她:“為何等在這裏?”


    她迴:“小義來找過你,他說三月就要過了。”


    “嗯。”他不以為意:“那又如何?”


    若非羅小義言語認真,光是見他此刻說的如此輕巧,棲遲可真要懷疑是不是根本就沒這迴事了。


    “小義說,”她緩緩開口,盯著他臉:“你的生辰就在三月。”


    伏廷眼神在她身上定了定,嘴一撇,笑了下:“我早忘了。”


    棲遲點頭:“小義說了,他說你連自己生辰在哪一日都不知道。”


    伏廷走去盆前,抄了水洗了把臉,一隻手抹去臉上水珠,又扯正了軍服領口,沒作聲。


    父母離世時,他才剛過十歲,自幼清貧,本就不怎麽過生辰,往後也沒了人能告訴他,多年下來,自然是不記得了。


    她倚在窗前說:“多可惜,你身為安北大都護,若每年都過生辰,光是禮金也應當是項不小的入項了。”


    他聞言朝她看一眼,險些要笑了:“北地都這樣了,你竟還叫我這樣斂財。”


    棲遲自是知道他幹不出來這事,故意說的罷了,說完先自己笑了一下,轉口問:“過了生辰,你今年多大了?”


    他看著她,似好笑:“我以為你成婚時就該知道了。”


    棲遲眼動兩下,聖人賜婚,成婚倉促,她並未留心,那時心裏隻有哥哥的事了,隻能說:“記不太清了。”


    他說:“再有兩年就到而立了。”


    她聽在耳裏,料想他也不記得自己歲數,趁機問:“那你可知道我多大了?”


    伏廷隻想了一瞬就迴:“比我小四歲。”


    成婚時看到的,仍有印象。


    他們成婚時都已過了尋常人成婚的年紀。


    他是因為北地,一直無暇顧及婚事,故而拖了多年。


    李棲遲,他想應當是因為曾與河洛侯府有婚約,所以未能早早議婚。


    棲遲無話可說了。


    沒想到他真知道。


    她看了看他,心想很少有人能在他這年紀就做到如此高位的,不過尋常人在他這年紀,膝下早已不止一個孩子了。


    她不想了,伸手指了一下小案,岔開了話:“那是為你備的。”


    伏廷看了一眼,案上擺著一隻描彩的漆盒。


    “什麽?”


    “給你的生辰禮。”她說。


    他隻掃了一眼,就說:“我從來不過生辰。”


    棲遲離了窗邊,走到那小案後,跪坐下來,伸手揭開漆盒:“你何不先看看是什麽?”


    伏廷看了她兩眼,走近,在她對麵坐下,看了眼漆盒。


    盒中擺著一隻碗,裏麵是尚且冒著熱氣的一碗麵。


    他抬眼看著她。


    棲遲迎著他視線說:“我知你不願我在你身上多花錢,這寺中也沒什麽可花錢的地方,一碗長壽麵罷了,難道隻是這樣,你也不願過?”


    伏廷抿住唇,眼從她臉上,又掃到那碗麵上,許久才說:“你特地準備的?”


    棲遲想起還是羅小義提醒她為他過的,似乎也不能算是特地準備的,隻得避重就輕,輕聲說:“麵我倒是跟著一起做了。”


    伏廷看了眼她的手,那雙手纖白細嫩,料想從未沾過陽春水。


    他心中一軟,伸出手,端出了那碗麵。


    棲遲看著他拿了筷子,低下頭,一言不發地撈起了那碗麵,送進嘴裏。


    他吃得很幹脆,毫不拖泥帶水。


    長壽麵隻圖個吉利,本也不多,幾口便吃完了。


    棲遲看著他放下碗筷,又看他神色,低低問:“如何?”


    伏廷緊抿著唇,喉動了動,臉繃著,有一會兒,才說:“太鹹。”


    她蹙眉:“不可能。”


    她明明看著新露做的,鹽倒是她放的,也是按照新露說的放的。


    隻因寺中貧寒,吃不起精貴的細鹽,還是她叫秋霜特地買來的。


    她看一眼空碗,又說:“你分明都吃完了。”


    是覺得他又是故意的。


    伏廷眼轉到她臉上,看著她的眉眼,慢慢看到她唇上。


    他一手撐在案上,傾身過去,沉聲說:“張嘴。”


    “嗯?”棲遲看向他。


    他另一手捏住她下巴,倏然低下了頭,結結實實堵住了她的唇。


    棲遲愣住,沒料到他忽然就親了她。


    她甚至都快以為他不會親她了。


    唇被迫張開,她碰到了他的舌,竟驚了一下,被他的手牢牢按在頸後,實打實地觸上去。


    他眼始終睜著,看著她臉,揉著她的唇,磨了一遍。


    她被那漆黑的眼盯著,心跳地發麻,喘不過氣來。


    直到最後,伏廷狠狠地在她唇上含了一口,才放開她:“鹹嗎?”


    她在他眼前喘著氣,抿唇,點頭:“鹹的。”


    其實並不確定,似嚐到了,又似隻纏了他的舌。


    他看著她臉,喉結滾動,想笑自己。


    故意扛了這麽久不親她,現在,卻輸在了一碗麵上。


    外麵傳來一聲唿佛號的聲音,似是個年輕的小沙彌,在問:“夫人何在,可要傳齋飯來?”


    新露迴:“稍後吧。”


    棲遲才想起,這還是在寺中。


    她看了看他,起了身:“我先過去。”


    說話時仍有些輕喘。


    伏廷隻頷首,沒說話。


    她一手提著衣擺,走到門口,停了一下,迴頭看著他,試探著,輕聲喚了句:“三郎?”


    伏廷坐著的身形一頓,轉頭看過來:“你喚我什麽?”


    她手指撩起耳邊發絲,抿了抿微麻的唇,眼垂下,又掀起,落在他身上:“我不能這麽叫麽?”


    伏廷盯著她,喉又一滾,點頭:“能。”


    自然能。


    這名字已多年未有人喚過,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


    除她之外,世上好像也沒有別人再有資格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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