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三月就這麽過去了。


    清晨,僧人做早課時,棲遲起了身。


    新露拿著塊濕帕子過來,雙手遞上。


    她接了,擦了擦手指,推開窗,遠遠看見院牆那幾株桃樹上,終於開出了兩三朵花來。


    視野裏忽而多出一雙男人的長腿,她轉眼看去,就見伏廷從隔壁走了出來。


    他又穿上了那身蟒黑胡服,腰帶緊緊束著,一麵紮著袖口,一麵朝她看了過來。


    接著走近了兩步,站到了窗前,眼看著她:“剛起?”


    “嗯。”她看著他擋在窗前的胸膛,又看了看他紮好的那隻袖口。


    “僧人們都不在,你還不如多睡片刻。”他說:“無人給你備齋。”


    他很少有關心這些小事的時候,棲遲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笑了下:“無妨,我自己有侍女,已讓秋霜去忙了。”


    他一笑,仿佛覺得自己多說了,將兩隻袖口都紮束好了。


    棲遲輕輕問:“要出去?”


    “今天不用,”伏廷眼睛又落在她身上:“稍後有人要來報事。”


    她看他腰上未掛刀劍,也沒拿馬鞭,的確不似馬上要出去的模樣,想了一下有人要來報事的意思,又問:“什麽人?”


    他也不隱瞞:“那商號裏的人。”


    棲遲心中一動,已猜到了。


    是她吩咐的,來這寺中給伏廷迴複,便於她在旁安排。


    沒料到比她想得還快。


    “隻為了這個,你都不去軍中了?”她問。


    伏廷一隻手搭在窗沿,似是無意間的一個舉動,就快要碰到她壓在窗口的衣裳,他頭低了些,說:“這很重要。”


    棲遲眼神輕動,看得出來他的意思了。


    正站著,秋霜從遠處走來,看見大都護在門邊站著,愣了一下,走過來,先向對他見了禮,再麵朝著棲遲說:“家主,請您移步去用齋。”


    伏廷問:“為何不送入房中來。”


    “是我不想在房中吃的。”棲遲說著走了出去,對他道:“我先過去,很快就迴來。”


    說完了,就見伏廷兩眼正盯著她。


    她忽而覺得這話似是叫他等著她似的,手指捏著裙擺,轉過頭,小步走了。


    秋霜跟著她,轉了個彎,在寺院僻靜的牆角處,才低低開口:“家主,人已到了,這次是糧鋪櫃上的親自來的。”


    糧鋪就是被燒了半間的那個鋪子。


    那櫃上的當初還在做質庫櫃上時,棲遲就覺得他辦事比較穩妥,才會交給他去整治邕王世子。


    自出席過議價之後,伏廷應當是徹底記住他了,召見的文書也是直接送去了他鋪中。


    上次來大雄寶殿拜佛給秋霜遞消息的是另一個櫃上,卻也是這櫃上的托付來的,就是怕叫伏廷認出來,故意找了個生麵孔,可見他心思很細。


    棲遲聽說他本人親來,也稍稍放了些心。


    “人在何處?”


    “在大雄寶殿裏候著。”秋霜有些擔心:“家主,事已至此,到底要不要推辭掉?”


    棲遲站在牆根處,細細思索著。


    甚至將伏廷的話也從頭到尾迴味了一遍。


    他說:這很重要。


    直到真快過了一頓齋飯的時間,她才朝秋霜招一下手。


    秋霜正等著,立即附耳過去。


    她低低說了幾句。


    秋霜看了看她臉,略有遲疑,但見她神情鎮定,便也不多問了,匆匆轉頭迴大雄寶殿去傳話。


    ……


    伏廷仍在禪房外站著,一身軍服整理地服帖筆挺。


    一個近衛過來報:“稟大都護,人已到了,隻因在大雄寶殿裏拜了會兒佛,拖延了少許,正要告罪。”


    他不想耽擱,說:“直接帶來這裏。”


    近衛退下去領人。


    他再抬眼,就見棲遲遠遠走了迴來。


    她走近,問他:“有人報事,我可以一並聽著麽?”


    伏廷看得清楚,她說話時眉頭微微挑了一下,似有些小心思似的。


    他連她這些小表情都留心到了,聽著她低軟的語氣,牽了下嘴角:“可以。”


    棲遲笑了一下,走迴房中,又在那窗口邊站著,兩隻手收在袖中,隔著窗口,遠遠看見櫃上的已被近衛帶來。


    櫃上的很快到了禪房前的台階下,穿著一襲青布袍子,跪拜見禮。


    伏廷看過去,半邊身子遮著窗口,問:“如何說?”


    櫃上的頭也不敢抬,搭著手迴:“大都護見諒,東家近來四處經商,不慎染病,身體抱恙,正臥病在途中,並不適宜趕路……”


    “是麽?”他說。


    棲遲悄悄看一眼他側臉。


    他目視著櫃上的,臉色沉定,看不出喜怒,隻一把聲音,沉冷了許多:“不知是哪個途中,可要我親自走一趟。”


    櫃上的忙拜到底,恭謹道:“不敢,是小的怕說錯話,隻顧著在腹中措辭,未能及時將話說完,大都護見諒。”


    他拜了拜,又連忙接著道:“東家雖身染疾病,接到大都護召見的文書後卻是不敢怠慢。盡管落腳處離北地有些路途,仍是匆忙上路,一路換快馬,晝夜無休。隻是這一通日夜兼程趕路下來,病情又加重了許多,因而特地傳信於小的來向大都護請罪,隻要大都護肯恕她無狀,她便是夜間也要來拜見大都護的。”


    話鋒一轉,這一通話便言辭誠懇,且誠惶誠恐。


    棲遲不動聲色地聽著,皆是按照她所交代的說的。


    她知道伏廷不會接受推托之詞,故意以退為進,主動拋出萬般誠意,也許反而能叫他打消幾分疑慮。


    再不濟,也可以拖延些時間。


    伏廷在窗邊走動了兩步,隻這兩步,卻叫櫃上的脊背微微發抖了幾下。


    他掃了一眼,說:“也好,那就夜間。”


    櫃上的渾身一僵,呐呐抬頭:“大都護說夜間?”


    他頷首:“就如你們東家所言,夜間見。”


    櫃上的無言,當著他的麵,也不敢看一眼窗口中的棲遲。


    完全沒料到大都護會順著這話,直接就定了下來。


    竟有種不近人情的架勢。


    棲遲也沒想到,不自覺地咬了一下唇。


    這男人,根本不按常理行事。


    櫃上的被近衛帶下去了。


    伏廷轉身,看向她的時候,棲遲也正要探身過來說話,隔著窗口,她的臉正對著他的胸膛,幾乎要貼上。


    她一抬臉,看見他的下頜,他的唇。


    他頭低了些,下巴緊收,看著她的雙眼沉黑。


    莫名其妙的,兩個人竟然誰也沒說話。


    伏廷看著胸前女人的臉,甚至頭又低了些,忽而餘光掃到禪房裏站著的新露悄悄背過了身去,才開了口:“我出去一趟。”


    棲遲迴了神,自然知道他是要去幹什麽:“夜間不迴了?”


    “那得看那位東家了。”他手在窗沿一按,轉過身走了。


    新露此時才敢迴過身來,匆匆走到窗邊,不敢置信地問:“家主,方才櫃上的說的是真的?”


    她在禪房裏待著,自然也聽得一清二楚了。


    秋霜快步從外進來,接過了她的話:“自然是真的,是家主親口吩咐的。”


    新露震驚:“那、那要如何去見大都護?”


    棲遲倚窗良久,歎了口氣:“給我備身男裝來。”


    秋霜眼都睜圓了:“家主要親自去?”


    她嗯一聲。


    事已至此,避無可避,隻有她親自去見了。


    從太陽下山,到天黑入夜,羅小義領著一隊人,一直等在瀚海府的城門口。


    今日城門不落,還有軍士在此守著,左右百姓以為軍中有要務,皆不敢近前。


    直到隻剩下城頭燈火時,夜色裏,一行人快馬而至。


    伏廷領著幾名近衛,自軍中一路疾馳過來,手中執鞭,腰後佩刀。


    馬一勒停,羅小義拿了支火把,打馬上前,先說趣一句:“三哥在寺中住到現在,可算舍得迴城了,若非是那商戶有了迴音,隻怕還是不舍得迴來的。”


    左右近衛都跟隨伏廷多年,雖不敢直接笑,卻也在忍笑了。


    伏廷沒管他廢話,直接問:“對方有新迴音沒有?”


    羅小義正色:“沒有,我等到此刻,也未見有車馬過來。”


    伏廷不語。


    片刻功夫,有兩名士兵飛奔來報:“大都護,櫃上的遣人來報,人已至城外三十裏的醫舍。”


    羅小義一愣,看著伏廷:“怎麽著,這是不打算入城來了?”


    伏廷扯了下韁繩,心想不管如何,至少也來了。


    他一夾馬腹:“去醫舍。”


    ……


    軍中人行馬烈烈如風,持火趕路,不出半個時辰,他們便已快馬行至醫舍前。


    停住時,卻又齊整無聲。


    伏廷下了馬,櫃上的已自門邊過來,在他眼前見禮。


    他打量眼前。


    醫舍建在城外,多做的是往來流客,或是周邊小民的生意,盡管如此,這間醫舍卻也有高牆院落,屋舍數間。


    他問:“這也是你們東家名下的?”


    櫃上的迴:“是,東家因為染病,行到此處已是極限,不得已落腳,這才勞累大都護親自過來,實在萬死。”


    伏廷沒說什麽,揮下手,叫所有人等候在外,隻看了一眼羅小義,示意他隨自己進去。


    櫃上的在前引路。


    穿廊而過,至盡頭,一間室中亮著燈火。


    他向伏廷拜道:“大都護,東家的病不適宜見太多外人,望大都護體恤。”


    羅小義賊笑著道:“那如何使得,這可是大都護,萬一你們東家圖謀不軌,總得有人在旁防著。”


    櫃上的哭笑不得:“我等小民,哪敢有那心思,這醫舍為迎接大都護都已清空了,將軍何必玩笑。”


    羅小義見嚇著了他,嘿嘿一笑。


    這家素來仁義,怎會做這事,他就是故意玩笑的罷了。


    伏廷說:“你就在門口等著。”


    “行。”羅小義就在門邊站了。


    櫃上的推開門,躬身做請。


    伏廷走進去,一眼掃過室內,四周密閉,藥香嫋嫋,卻沒見到人,隻看見一架屏風。


    屏紗不透,映著燈火,也難以看清後麵的人。


    他掃了一眼,問:“何意?”


    櫃上的忙下跪道:“大都護見諒,東家重疾,出不得聲,臉也實在無法見人了,但又一心要見大都護一麵,不得不出此下策,因而先前才說要請大都護恕她無狀。”


    伏廷想了起來,沉聲說:“是說了這話。”


    櫃上的鬆了口氣:“無狀之處,正是指這個了。”


    他盯著那屏風,將衣擺一掀,在外坐下:“我隻問幾句話罷了,不想卻連話都說不成了。”


    櫃上的立即奉上茶來,又退去那屏風邊跪坐著,接了張紙出來,送到伏廷眼前,恭敬道:“請大都護任意發問,東家雖此刻口不能言,但仍有些力氣提筆寫字。”


    伏廷接過看了一眼,上麵寫了一番告罪之詞。


    他將紙按在一旁,不露聲色,隻盯著那屏風。


    屏風裏,棲遲身著一身圓領袍,坐在小案後,心提到了一處。


    她此刻多少能理解為何伏廷要求夜間就見了。


    大約是不想白日見麵,引來其他商戶注意,夜間更可以避人耳目。


    如此一來,對她也是有利的,夜間更利於遮掩,隻是她出於謹慎,不可露出半點行跡。


    選擇此處,悉心規劃,皆不敢掉以輕心。


    而現在,他卻在外一語不發,叫她摸不著底。


    直到屏風邊櫃上的都開始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忽而聽見男人的聲音問:“經商多久了?”


    她一怔,提筆寫了字。


    櫃上的遞出去,看了一眼,順帶就迴了話:“迴大都護,東家十五歲便行走經商了。”


    伏廷又問:“所營哪些名目?”


    棲遲又提筆,因為太多,隻寫了大概,遞出去。


    櫃上的將紙送出。


    紙上所列,皆為民生各項,也有質庫那等盈利如海的,也有一線一豆蠅頭小利的。


    隻一瞬,他又問:“為何來北地經商?”


    棲遲心定了定,又提筆作答。


    外麵,伏廷接來那紙,看了一眼,上麵寫著:有利可圖。


    他問:“何利?”


    又一張紙遞出來,上麵寫著:民生待興,皆為有利之處。


    看起來,是個毫無紕漏的答複。


    伏廷卻在想之前批示憑證時,見過的這人名籍。


    清流縣人,人至中年。


    十五經商,也有多年了,卻隻到如今才大力於北地開拓商事,像是一早就看準了時機。


    除非,他在北地有眼線,否則如何能時機尋得這麽準。


    他起了身。


    櫃上的看著他:“大都護剛問幾句,不再問了?”


    話剛說完,就見大都護一手按上了腰後的刀。


    櫃上的悚然一驚:“大都護……”


    伏廷霍然拔刀,刀光過處,櫃上的驚駭出聲。


    屏風由上等良木製成,嵌了金絲做屏,分外牢固,卻在這一刀之下裂開,轟然倒下。


    連外麵的羅小義都一把推開了門,驚訝看來:“怎麽了三哥?”


    伏廷大步走入,眼一沉。


    屏風後有一張窄窄的病榻,上麵躺著個緊閉雙目、麵色蠟黃的男子。


    櫃上的膝行上前,往榻上看了一眼,顫抖著向他拜道:“大、大都護見諒,東家已被嚇暈了。”


    伏廷眼神掃過那男子身上,又掃了眼一旁小案上散亂的筆墨。


    櫃上的小心翼翼看了眼他手裏的刀:“大都護,還有任何要問的,不如待明日?”


    “不用了,”他收刀入鞘:“我隻問這幾句。”


    他轉身出去。


    羅小義連忙跟上他。


    櫃上的良久未言,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外麵馬蹄聲遠去,才敢轉頭,小聲說:“東家,大都護隻問了這幾句,料想是無事了吧?”


    棲遲抱著膝,屈著身子蹲坐在榻下,到此時心口仍在狂跳。


    榻上的,是醫舍裏早已昏迷數日的一個病患。


    她自知欲蓋彌彰,才特地留了這一手。


    沒想到,伏廷果然難糊弄。


    多虧櫃上的及時膝行過來以身擋了一下,否則,她也不確定剛才會不會暴露在他眼前。


    “東家?”櫃上的又問一聲。


    “不知。”她輕輕說。


    此番她又何嚐不是在試他的意圖,才會如此小心。


    難道他真的就隻是為了問這幾句話而已?


    ……


    夜色裏,伏廷騎馬行至半道。


    羅小義追上他:“三哥,為何隻幾句話的功夫你就走了,方才那裏麵到底是何情形啊?”


    伏廷放緩馬速,說:“看似一切合理。”


    什麽叫看似?


    羅小義摸不著頭腦,嘖一聲:“那可要我領人暗中守在那醫舍周圍看看動靜?”


    他想著反正也是他三哥想要了解那東家底細,這樣也幹脆直接。


    伏廷卻說:“不用,那是他自己的地方,又是城外,想迴避,多的是辦法。”


    羅小義問:“那要如何是好?”


    伏廷握著韁繩說:“他還有大批商鋪在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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