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夜色濃鬱、月黑風高,杭州城的夜生活都進入了尾聲,城牆的陰影在月光下凝成鐵青色,青磚縫隙裏滋生的苔蘚吸飽了夜露,大半個城池都陷入了沉睡之中,隻有西湖周圍的青樓酒坊,還準備喧鬧到天明。


    杭州城東,往紹興而去的官道附近的山林之中,有一座小小的寺廟,隻有一個主殿供著釋迦摩尼的木像,兩側就是和尚住的禪房和飯堂之類的廂房,緊靠著土牆圍子,中間空出來形成一個小廣場,廣場正中,則擺著一個香爐。


    如今廣場上卻站滿了人,都是一身黑衣,用黑布裹著頭,手裏提著刀槍劍戟各式兵器,腰間別著各式臉譜麵具,麵具上畫的臉譜,全是猙獰的惡鬼。


    一念和尚同樣是一襲黑布衣、光頭也用黑布裹住,在殿中拜過佛祖、恭恭敬敬上了香,端著一碗水酒走了出來,讓殿外等候的弟兄給廣場上的會眾一人端了一碗水酒:“咱們洪門,創設於少林永化堂,以明太祖皇帝‘驅除胡虜,恢複中華’之誌為誌,立誌反清複明,爾等皆是前明遺孤,與滿清有血海深仇,或是父母蒙難、或是祖輩受辱,甚至滿門被滅!”


    “自古無不滅之朝,前明苛暴、自取滅亡,我等遺臣無話可說,然則屠城滅族之恨,九世不敢忘!爾等入我洪門,經拜壇斬鳳、起三十六誓,便是要立誌誅滅虜夷、血洗家仇!今日我等入杭州、破滿城、屠滅胡虜,爾等若願隨我同去,便飲了這碗水酒,對天起誓,若有怯弱逃跑者,必然三刀六洞而死!”


    說著,一念和尚仰頭將那水酒飲盡,他這個出家人,麵上見不到一點佛家仁善之氣,反倒是殺氣騰騰,恍若惡鬼。


    那些洪門的會眾也跟著將那水酒一飲而盡,滿清入關之時,他們大多都隻是孩子,有些親眼看著父母鄉親被清兵所殺,在洪門之中又日日聽著“報仇雪恨”的話語長大,對滿清從心底就滿是仇恨,如今有了這麽好的機會,自然是要大幹一場。


    一念和尚將酒碗重重砸在地上,手指摩擦著腰間那惡鬼的麵具,冷笑道:“弟兄們都知道,這杭州城號稱是人間天國,富庶無比,滿清在這杭州城內,圈的是最好的地、占的是最好的屋,滿城裏的那些八旗滿人,以主子自居,把咱們這些漢民都當作奴隸,主子搶奴隸的東西,不是‘天經地義’的嗎?可想而知,這杭州滿城裏的八旗‘老爺’,有多少身家!”


    “他們的身家,本就是從咱們這裏搶走的,咱們就該把它搶迴來!今日攻打杭州滿城,屠滅城內八旗滿人之後,所有的東西,看中了什麽,你們就拿什麽!弟兄們要為父母鄉親報仇雪恨,也要好好發一筆橫財!”


    廣場上那些洪門會眾轟的一聲響應起來,一個個興高采烈、迫不及待,眼中仇恨和貪婪的光芒交織在一起,還沒戴上麵具,麵目就已經猙獰得如同惡鬼一般。


    在主殿一旁等著的一名士子迴身看向身後一臉淡漠的呂留良,壓著聲音問道:“晚村先生,這幫洪門的人衝進杭州,可就真會把滿城給屠了啊......”


    “那又如何呢?揚州三日、嘉定三屠,本來就是他們滿人欠咱們的!”呂留良語氣很平淡,雙目更是冷漠:“再說了,一念和尚說得對,杭州守不住,我們又不能什麽都不做,最好便是屠了滿城,既能造成轟動天下的效果,也能激怒清廷,使我傳觀社和清廷徹底不死不休,那些搞什麽溫和反清、搞妥協綏靖的家夥,也隻能站到咱們這一邊來了!”


    那名士子默然一陣,猛地搖了搖頭:“晚村先生,若是如吳軍攻打荊州一般,擺開陣勢攻打滿城,滿城裏的旗人抵抗激烈,戰火無情故而屠戮甚多,我沒意見,若是滿城投降,將其中男丁壯民、官吏軍將挑出來,用他們的人頭來血祭揚州、嘉定等地遇難之民,我也沒意見。”


    “可杭州滿城裏隻剩下老弱婦孺!清軍可是連十五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丁,全數都抽走去了福建.......屠殺一群老弱婦孺,那我們還算什麽聖人門徒?我們和滿清這些夷虜,有什麽區別?”


    “而且......我們屠戮滿城,確實能激怒清廷,萬一清廷遷怒於杭州的漢民百姓,也屠杭州以報複,怎麽辦?難道咱們為了抗清的大業,就要平白賣了全城幾十萬百姓的性命嗎?”


    呂留良張了張嘴,卻沒法迴答,眼神躲閃著看向杭州方向,隻能輕輕歎了口氣,一旁的嚴鴻逵見狀,趕忙上前來準備打圓場,那士子卻退後幾步,朝著呂留良行了一禮:“晚村先生,在下加入傳觀社是為了反清,不是為了當劊子手,晚村先生答不上來,卻又一意孤行,您和我已不是同道之人,既然如此,就在此好聚好散吧。”


    說著,那名士子轉身便走,嚴鴻逵趕忙追了上去扯住他的衣袖:“鴻白,事到如今了,何必意氣行事呢?”


    “在下不是意氣行事,在下考慮的很清楚.......”那士子看向那些興奮的洪門會眾:“在下在畫舫之上,就已經反對過了,當時晚村先生不表態,在下還以為他是在猶豫,所以這幾日才一直跟著你們,隻想勸動晚村先生,讓他迷路知返......”


    “然而如今見了這般情況,在下才看清楚,晚村先生心裏根本就沒什麽猶豫,他從一開始就和一念和尚不謀而合,一念和尚跳出來說話,反倒是正好替他當了嘴舌.......既然如此,道不同不相為謀,在下攔不住你們辦事,也隻能眼不見心不煩了。”


    說著,那名士子轉身要走,嚴鴻逵見他去意已決,也知道依他的性格絕不會去告密出賣友人,便鬆了手放他離去,卻不想那士子走了兩步,忽然又轉過身來掃視了一圈廟裏的眾人,幽幽歎了口氣:“紅營說我們隻會裹挾百姓,從未把百姓放在心裏,如今看來……所言非虛,所言非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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