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福州城飄著樟樹花的苦香,數十麵杏黃旗被海上吹來的風扯得獵獵翻卷,九丈九尺高的祭壇上,朱砂繪成的二十八星宿圖猙獰刺目,穿著一身明黃道袍、赤著雙腳、披頭散發的鄭聰,正捂著一把長劍,捏著訣、誦著經,踩著祭壇上的星位瘋了一般的疾步快走著。


    “裝神弄鬼!”立在祭台一旁的吳淑凝著眉頭冷哼一聲,他身上的魚鱗甲甲片上還凝著清晨的水珠,右手的食指無意識的搓著刀把,幾乎要將刀把上的猛虎圖紋擦得油光蹭亮:“咱們這位詔討大將軍,什麽時候拜的仙翁學了開壇做法的神技?”


    周圍的軍將中傳來一陣暗暗的笑聲,笑聲裏嘲諷的味道怎麽也藏不住,吳淑旁邊一名穿著仿歐式半身甲的中年將領一直眯著雙眼,仿佛直挺挺的站著睡著了一般,乃是鄭軍前提督、忠靖伯何佑,此番出征閩西的大軍中位次僅在鄭聰之下的副帥。


    何佑聽到吳淑的話緩緩睜開眼瞥了鄭聰一眼,歎了口氣:“當年國姓爺誓師出征,隻用奏一遍黃鍾大呂即可,哪裏要搞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心裏沒底、肚裏沒膽,所以才要搞這些神神鬼鬼的事來給自己壯膽!”吳淑輕聲評價了一句,他不是鄭家的舊部,原本是耿精忠的部下,耿精忠投降清廷之後他才投誠的鄭軍,沒見過鄭成功是怎麽祭天誓師的,但他也是打老了仗的宿將,半輩子仗打下來,也從沒有見過鄭聰這麽大場麵的。


    何佑沒有迴應,又眯上了眼假寐,他們這些鄭軍裏的老將,與吳淑這種半路出家的耿軍舊將本來也沒什麽密切的關係,兩撥人不說是涇渭分明,但也確實沒什麽閑話好說。


    此番鄭軍準備出征攻打延平,別人怎麽想的不管,至少鄭經是真想奪取延平屏障福州,如今的廈門還不是後世那座聞名於世的都市,隻是一座四麵環水的小島,安全是安全,但遠遠比不上福州這一省省會的奢華,鄭經早就不想窩在島上,早就想在福州開藩建國、大興土木、奢靡享受。


    故而鄭經此番也算是傾盡全力,除了溫州、廈門鎮守的兵馬動彈不得,福建的鄭軍精銳基本都抽調來了福州,治下城池基本都隻留下了新募的雜軍民壯守禦,清軍放還的福建籍軍卒和基層軍官,也大半都調來福州整編。


    在軍將選擇上,鄭經也費了一番心思,他也清楚鄭聰作戰經驗匱乏,也沒有指揮大兵團的經驗,便選派何佑充任其副手,何佑在順治年間投誠國姓爺,三藩倡義之後鄭軍渡海響應,何佑便是作為先鋒抵達廈門、首攻同安。


    何佑連年征戰,與荷蘭人、清軍、耿軍、尚軍都交過手,鄭軍之中戰功僅次於劉國軒,鄭經就是希望這位經驗豐富的老將能夠輔佐鄭聰、鎮住鄭家本部那些驕兵悍將。


    而被放還的那些耿軍重編的部隊,鄭經則委派了吳淑管轄,吳淑乃是耿軍舊將,對耿軍的戰法結構極為熟悉,而且當初耿精忠投降,吳淑在邵武府麵對清軍包圍的窘境都沒有投清,果斷投了鄭家,忠心也可見一斑。


    加之海澄之戰中吳淑作為劉國軒的副帥也立下了汗馬功勞,也算是給鄭經留下了“能戰驍勇”的印象,鄭經自然也希望他能再像海澄之戰時一般發揮神勇,協助鄭聰獲取一場扭轉局勢的大勝。


    還有其他的鄭軍將領,大多都是經驗豐富的宿將,甚至可以說,除了留駐廈門、鄭經自己執掌的虎衛軍和駐守溫州的馮錫範所部,鄭軍在大陸上的精兵強將,都匯集在了福州。


    但這些打老了仗的宿將,都等不到開戰心裏就已經對此戰的結果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期,鄭聰搞的這場祭天誓師的儀式,想要借鬼神給他自己壯膽的同時凝聚軍心,卻反倒把他的心虛和不安完全暴露在這些戰場上滾下來的老油條們麵前。


    從何佑、吳淑以下,幾乎所有鄭軍將領的心中都是悲觀至極,攤上這麽個主將,這一仗還沒開打,幾乎就已經是失敗了一大半。


    “紅營的整風肅紀……聽說搞得他們內鬥不止、混亂不堪……”吳淑輕聲說道,心裏還殘留著一絲期望,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催眠自己:“也許紅營的部隊也遭到了不小的影響,咱們出其不意的開戰,說不定他們真會因為內鬥的緣故潰敗呢?”


    “還真說不定……”何佑嗬嗬兩聲,話語之中卻滿是陰陽怪氣的意味:“說不準紅營的兵馬比以前更強了,咱們到時候連逃都逃不開掉,被人抓進山裏挖礦去。”


    吳淑默然無語,跟何佑對視一眼,不由得長歎一聲,天真的主公、無能的將領、奸滑的小人、強大的敵人,怎麽看都是一場慘敗在眼前,他們這些宿將拚了半輩子性命打下來的英名,恐怕都得跟著鄭聰葬送在閩西的山林之中了。


    但偏偏他們想找個由頭離開不參戰都不可能,鄭經此時正在興頭上,一心想著趁紅營“內亂”之時搶下延平,然後挾此大勝和清軍正式談和、在福州開藩立國,又有陳繩武在旁邊蠱惑煽動,鄭經如今是根本聽不進反對的意見了,他們這些將官若是想避戰,指不定就給鄭經以怯戰之名拿下砍了。


    就算是想改換門庭,他們的家眷都在台灣,總不能不顧家人妻兒隻顧著自己吧?更何況他們能投奔何方呢?若是要投清,老早就投了,何必等到現在?吳周黨爭激烈,卷進去怎麽死的都不知道,紅營那邊規矩多又太過艱苦,還有整風肅紀整自己人,不到萬不得已,誰願拋下富貴跟著紅營走?


    正沉鬱之間,忽聽得一聲雷響,光天白日之時竟驟然下起一場太陽雨來,淋得祭壇下的整齊排列的軍卒亂成一團,鄭聰更是心驚膽戰,連誦詞都沒念,逃跑似的離開了祭壇,眾將見狀也是麵麵相覷,隻能各自散去。


    “好家夥,還真能做法,求了場雨來!”何佑笑出了聲,扶著刀走了兩步,忽然又迴過身來衝吳淑說道:“打不過就跑,不要太認真了,咱們這位大將軍,到時候沒準逃得比咱們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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