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上的金鍾聲敲過,除夕夜就這麽熱熱鬧鬧的過去,來到了康熙十九年,已是深夜時分,街上依舊有興高采烈亂竄的百姓,周圍偶爾響起一陣爆竹的聲響,然後便是一陣陣肆意的笑聲。


    侯俊铖揣著雙手,縮著脖子,戴著一頭皮帽,緩緩踱步在街上,應富貴和他一起並排走著,也是一副不受寒的模樣,兩人隻帶了兩個護衛,走在大街上,倒是絲毫不起眼。


    街上的百姓們已經漸漸散去,隻剩下一些孩子還在耍鬧,一圈圈圍著點著爆竹,幾個治安隊的隊員守在旁邊,略顯不耐煩的趕著他們放完爆竹迴家去,四名巡街的紅營戰士把長槍小心翼翼的扛在肩頭,幾個孩子圍著他們不讓走,似乎是以為這些穿甲帶刀的戰士總是會變出蜜餞果子和一些小零食來。


    “當初我們剛進南昌城的時候,城裏被清軍燒殺搶掠、遷民而走,那是一棟完好的建築都找不到,若不是嶽樂時間緊,怕是連城牆都不會留給咱們!”應富貴伸著脖子去看那些孩子,微笑著說道:“到如今,這南昌城總算是恢複了一些往日的繁華熱鬧了,實在是不容易。”


    “破壞從來都比建設容易,所以一旦失去了約束、掌握了暴力,從一個人到一個政權,往往都會傾向於成為破壞者的……”侯俊铖微微一笑,幾個孩子從他身邊跑過,他伸出手去,隨手揉了一下一個孩子的頭,那孩子迴頭有些生氣的看了他一眼,又趕忙去追小夥伴:“要永遠忍住自己的欲望、腳踏實地、踩泥漚汗、不走捷徑,這其實是反人性的,但古今中外,也隻有這樣的建設者才能贏到最後,概無例外。”


    應富貴點點頭表示讚同,目光掃向北方的天空:“侯先生,你覺得白蓮教是這樣的建設者嗎?”


    “表麵上看起來是的,但實際上,他們也是走了一條捷徑,捷徑往往都走不到底的!”侯俊铖搖了搖頭:“白蓮教確實是有其建設者的一麵,森嚴的教規、緊密的組織,善堂、經堂等基層機構,給予了底層百姓相對安穩的統治秩序,這是他們可以取代滿清治下混亂的基層統治的關鍵。”


    “但白蓮教本身還是脫胎於舊社會的東西,它發源於民間、生長於百姓之中,但其所謂的正規化,依舊走的是曆朝曆代那老一套的東西,教主、香主之類的頭目轉變成為上層的貴族,八卦軍分田分地,卻是形成了一個個脫產的中小武裝地主,底層教眾耕種佛田,實際上就是在當成佃農使用,從根本上來說,還是一個自上而下層層壓迫的王朝,和滿清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他們沒有改造舊社會的意識,也沒有發動群眾的意識,對於底層百姓雖然有所讓利,給予基本的生活保障和社會服務,但總體上還是裹挾的態度,對於底層的教眾,隻當作炮灰和農奴使用,白蓮教是利用宗教迷信來迅速形成一套可行的綱領,以此來控製住底層的教眾。”


    “實際上這一套宗教綱領,白蓮教裏那些高層人物自己都不一定會信,底層的教眾多半也是不信的,隻不過是互相欺騙而已,架構在欺騙之上的政權,本身也是脆弱的。”


    “白蓮教不難對付,隻要一個政權有相對穩定的統治秩序和基本的社會服務,白蓮教就不可能興起,滿清也不難對付,滿人全族不過幾十萬人,以八旗製綠營,以綠營製天下,滿清對基層的控製本就薄弱,如今連八旗都不是我們的對手,它們對地方的控製自然更加薄弱,滿清的革新自救搞成現在這樣子,和中樞對地方失去控製不無關係,即便沒有黨爭,也會亂成一團。”


    “但白蓮教和滿清結合到一起卻有些麻煩,白蓮教控製基層,滿清控製上層建築,中間是姚啟聖、周培公、孔家那些不願被咱們鏟平了富貴的滿清朝廷的官紳、將帥,從上到下形成一套全新的體係,上層那些頂尖人物的布政謀劃能夠落實到基層,基層的生產和組織,又能夠保證中上層戰略的實施,它們之間的聯合,才是真正舊勢力的抱團。”


    “清廷不會看不到這個好處的,越失敗,他們就越會傾向於和白蓮教聯合!”侯俊铖緩緩吐了口氣,這些事其實之前都是有預兆的,但還是那句話,過分的關注上層的動態,於是就被底層狠狠扇了一巴掌。


    曆史上白蓮教這種組織形式走到底就是太平天國,但當時可沒有一個紅營要鏟滅整個舊社會,太平天國的敵人自然也就成了和他們一個生態位的滿清,曆史上滿清是靠著列強的支持挺過這一劫。


    但如今那些所謂的西方列強,葡萄牙在東亞隻有三百多人的雇傭軍,駐紮在澳門,大半還是武裝市民和黑奴,正規軍隻有五十多人,戰鬥力也不怎麽樣,清軍攻打桂林之時南明就曾招募過葡萄牙雇傭軍作戰,隻能依托城池放銃,連出城反擊的能力都沒有,被清軍二流綠營部隊中的雜牌吊打。


    荷蘭人在台灣麵對鄭軍時野戰被人數、火器遠少於自己的先頭部隊衝垮,隻能依托堡壘據守,俄羅斯人在早期清俄衝突之中,麵對清軍二三線的部隊也是一場野戰沒贏過,甚至連朝鮮仆從軍都打不過,同樣隻能躲進堡壘據守,英國人在東亞更是隻能出動幾艘武裝商船。


    清廷沒有列強支持,白蓮教又麵對著要顛覆舊社會的紅營,他們之間的衝突在麵對紅營這種生死存亡的大事麵前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自然也不會發展成曆史上那種你死我活的關係。


    “這就是蝴蝶效應啊!”侯俊铖輕歎一聲,頓住腳步,衝應富貴叮囑道:“老應,白蓮教這種組織,光靠軍事剿滅是剿不絕的,必須建立起一套讓百姓受益統治秩序,我們和白蓮教比的不是誰強誰弱,而是誰更有建設和治理的能力,這和我們在贛州剿匪麵對的情況差不多,所以才會調你去北方主持工作!”


    “和贛州剿匪不同的是,短期內,本部是沒法給予你多少幫助的,一方麵我們的各項改革和政策推進也處在關鍵時候,不能過分分散精力,另一方麵,吳周郭壯圖和吳世琮正在永興鏖戰,大小戰事已經經曆了十幾輪,隻等一場最後的決戰,而貴州根據地也正在謀劃趁機對李本深部展開一場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吳周治下的局勢會迎來一場大規模的變動,我們也要盯著西南方向。”


    侯俊铖伸手重重的拍了拍應富貴的肩膀:“所以啊,老應,此番北上發展,就得靠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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