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魯將崔致遠讓進屋,以為崔致遠找他議事,又叫婢女進屋沏茶,不承想,他卻淨問些無關緊要之事,譬如,他是哪裏人,哪年進入軍營,再就是談些生活細碎之事,聊一聊佩城的風物。


    他也不好說什麽,好在這位崔監軍言談幽默,不惹人厭,正說著,門被敲響,門外響起女子的聲音。


    “達魯,是我,阿枝,給你送些宵夜來。”


    達魯前去開門。


    阿枝雙手端著木托子,托子上是一個大陶缽,別有小餐碗,見著達魯先是笑了笑,再從男人的身側往裏看去,知其房裏有人,且看清了那人的麵貌。


    “裏麵是崔監軍麽?”


    崔致遠忙走來,熱絡地笑道:“阿枝啊,你給達魯將軍送吃食?可有我的份?”


    阿枝亦笑道:“聽見崔監軍的聲音了,所以特地給你備了一份。”


    達魯笑著搖了搖頭,側身讓她進屋。


    阿枝走到桌邊,將木托子擱放於桌案,揭開缽蓋,立馬蒸騰出饞人的香氣。


    “我熬了一些碧米粥,晚上不好燒煮太油膩的東西。”女人說著舀了兩碗,擺到達魯和崔致遠麵前。


    隻見瓷白荷葉形的小碗裏,微綠的米稠,像是水洗過的玉色,很有賣相,再加上米粒的清香,勾饞得人口舌生津。


    崔致遠看了一眼女子,又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對麵的達魯。


    來此這麽些日子,他同軍中的幾位副將混熟,不時會湊在一處吃酒,那日,眾人喝得有些多了,各自攀扯說道,而他從魚九嘴裏得知了阿枝的身份。


    那時的達魯還不是大將,隻是一低階小將,有一生死之交,叫康居,兩人一路扶持,從小兵卒升到校尉。


    康居同達魯交好,像他們這種駐軍的低階軍士,身邊可攜家眷。


    康居將妻子接來,那時候的達魯卻是孤家寡人一個,所以康居常讓妻子置一桌像樣的酒菜,邀達魯去他家中吃酒。


    康居的妻子便是阿枝。


    先時達魯怕去多了攪擾人家,結果康居的妻子性情大方,不把他當外人,漸漸的,也相處熟了。


    然而,世事難料,在一次同梁軍對戰時,康居戰死。


    康居死後,阿枝閉在屋裏三個日夜,達魯守在門外三個日夜,三日後,阿枝從屋裏走出,同之前看不出兩樣。


    為兵為將者,古來征戰幾人迴。


    從那之後,達魯擔起照顧阿枝之責,真的就隻是照顧。


    一路跟隨達魯走來的將領知曉,日久之下,阿枝對達魯早已生情,她喜歡他,這份喜歡大方且不遮掩,可是達魯沒有給予迴應,卻一直守在阿枝身邊,給她安身之所。


    其實達魯並不欠康居什麽,所以就算他娶阿枝也無可非議,不知是朋友妻不可“妻”,還是他對阿枝無男女之情,一直將她當作妹子,總之這麽些年,二人就是這個樣子。


    妾有情,郎無意。


    這是崔致遠同幾名副將廝混熟後,聽來的隻言片語,再一拚湊,事情首尾也就知曉大概。


    崔致遠言語幽默,同達魯的嚴肅刻板不同,有他在場逗趣,屋子裏的氣氛活潑又輕鬆,達魯和阿枝之間的橫隔在歡笑中好像消融了。


    房門沒掩,笑聲隨著黃澄澄的燭光潑灑而出……


    用過宵夜後,阿枝收迴碗盤,先離去,崔致遠同達魯又閑說幾句,也離開。


    出了屋,下了階,行了幾步,隻過一道拱門,便是他的住所,崔致遠眼梢瞟向對麵,光還亮著,嘴角勾出一抹輕笑,借著月色,不高不低地歎了一聲:“噯——同達魯將軍夜談,獲益匪淺呐!”


    隨後進了屋。


    外麵的動靜清清楚楚地傳進朵阿赤的耳中。


    他早就看出來達魯的異樣,軍帳中自崔致遠說出那番話後,他的神情就有異樣,夜間兩人又秉燭夜談,隻怕達魯生了易主之心。


    之後接連幾日,崔致遠都會去達魯房中坐一坐,有他在,阿枝便會多備一份宵夜,再借著這個便當,在達魯房裏坐著談笑,三人倒是相談甚歡。


    可另一邊則不同,朵阿赤把一切看在眼裏,心裏越是起疑,就看達魯不順眼,哪怕一個再平常的舉措,也會在朵阿赤心裏生出別樣的心思。


    疑心一旦起,很難再抹除,甚至會帶上偏見。


    再加上,朵阿赤遲遲得不到他父親的書信,心中無定數,在軍中一會兒左一會兒右,總之一句話,就是偏同眾人唱反調,私下裏,眾將早已怨聲載道。


    你要進攻時,他叫你守城,你待要守城,他又嚷著叫你進攻,排兵混亂,完全亂了套。


    因著他的幹擾,致使同梁軍的首戰,差點沒守住星月湖,也正因軍陣排布無章,導致梁軍攻占了臨近佩城的另一個城池,砂城。


    這比失守星月湖更加麻煩,梁軍本是遠涉千裏,行軍勞乏,糧草轉運困難,如今有了據點,此仗……不好打了。


    達魯還未如此窩囊過,是撤是戰,一句話,他也好應對,偏偏這麽瞎攪和,他就是脾氣再好,也煩了。


    若朵阿赤不是朵家人,他一定拿他祭旗!


    朵阿赤惹了眾怒,也不再往營中去了,隻在將軍後宅待著,給他父親寫了一封信,將東境之況表述於紙上,又述達魯恐有異心,最後以泥封緘。


    殊不知,他的行止已被另一人看在眼裏。


    房門被敲響,朵阿赤前去開門,門前站的不是別人,正是崔致遠。


    “崔監軍這麽個大忙人怎麽不去軍營,也迴將軍府了?”朵阿赤說道。


    崔致遠假作無意地將目光錯過朵阿赤的身子,看了屋裏一眼,笑道:“小朵大人不準備邀我進去坐坐?”


    朵阿赤冷笑一聲,擋在門前,身子動也未動。


    崔致遠也不惱,他二人,一個市井小民,一個高門公子,無論言行還是氣度,截然相反,行事準則自然也是不同。


    “小朵大人難道就不想知道來之前,大王交代過我什麽?就不想知道大王如何評你朵家?”


    “你有這麽好心?”


    “什麽好心不好心,不過是王令不得違抗,沒有法子,麵上總得做做樣子,好向王庭交差,學生也不想得罪朵家,畢竟在夷越安享榮華,還得仰息五上姓的朵家。”


    這話叫朵阿赤聽了舒服,畢竟得罪了朵家沒好下場,還算這人識相。


    “進來罷。”朵阿赤將人讓進屋。


    崔致遠一進屋中,兩眼快速把屋內一掃,目光落到桌上的信封之上,又狀作無意地移開。


    “想說什麽?”朵阿赤問道。


    崔致遠坐到桌邊,也不把自己當外人,一點不客氣地給自己倒了杯茶,說道:“小朵大人坐下,咱們邊吃茶邊說,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明白的。”


    朵阿赤走出屋外看了看門欄,確認這是自己的屋子,再跨進屋裏,對著崔致遠喝道:“你倒不把自己當外人,給我起開!誰叫你坐的,這是我屋。”


    崔致遠仍是坐著不動,拿起茶杯閑適地喝了起來:“小朵大人難道沒發現一事麽?”


    “發現什麽?”


    崔致遠一手執杯,一手指了指對麵的朵阿赤,然後再指向自己。


    朵阿赤眼微眯,說道:“什麽意思?”


    崔致遠笑道:“今日大將軍不在府中,府裏除了下人,再就是你和我。”


    “崔監軍,你來我屋裏不會就是為了說這個罷?”朵阿赤譏笑間,迴過味來,發現有些不對,這幾日,他在哪裏,崔致遠就跟到哪裏。


    他在軍營,他也在軍營,若他迴將軍府,他必然也迴將軍府。


    他在盯他!


    崔致遠慢慢起身,走到桌邊,堂而皇之地拿起桌上的書信,當著朵阿赤的麵塞到自己的衣襟裏,把朵阿赤看得一愣一愣,接著崔致遠走到門邊,打開門,往外招了招手。


    “進來。”


    立時進來幾個奴仆扮相之人,反手掩上房門。


    “你們想做什麽?我的護衛就在院外……”朵阿赤剛想發聲,人就被敲暈。


    崔致遠低聲道:“塞到箱子裏。”


    幾名“奴仆”動作十分利索,將人塞入事先備好的紅木大箱,然後一言不發地等待接下來的指示。


    崔致遠看了一眼桌案,沉吟了一會兒,走到桌案後,折了一張空白信箋,放入封套內,再在外麵封蓋泥印。


    又踅過步子,走到桌邊,將桌上一個小酒壇的塞蓋拔開,一手提溜起酒壇,拿到鼻下嗅了嗅,仰頭猛灌了幾口,又在衣襟上灑了些酒漬,房間裏立時酒香四溢。


    “等我將兩個護衛引離,你們速速把箱子抬出府。”


    隻要將朵阿赤的人支開,其他的就好辦。


    “是。”幾人應下。


    崔致遠走出屋室,行到院門處,看向朵阿赤的兩名護衛,拿出兩封書信,將寫字的那封遞給一人,醉醺醺地說道:“你家郎君讓……讓你將書信送往驛站,寄往京都,速去!不得耽誤。”


    那護衛看了一眼封套上的字跡,確實是他家郎君的字跡,且是寄往京都老大人收,一刻不敢耽擱,轉身快步往府外行去。


    崔致遠咂摸了一下嘴,又將另一封空白書信拿出:“這一封亦是你家郎君交代,送往軍營,交……交予達魯將軍。”


    那護衛接過書信,疑惑道:“我家郎君怎的不親自交於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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