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阿赤走了進來,報說王庭來了人。


    朵爾罕理了理衣襟和衣袖,隨口問了句:“人在前廳?”問完卻發現兒子的神色不大對勁:“問你話,王庭的人呢,在前廳?”


    朵阿赤抬起頭,看向他父親,開口道:“王庭的人已離開,請父親即刻奉召入宮,麵見大王。”


    “誰來的?大宮監?”


    “是。”


    “什麽話也沒留,就走了?”朵爾罕又問。


    朵阿赤頓了一會兒,說道:“留了一句話。”


    “你今日怎麽迴事,還不說來!”


    “他說讓父親籌備棺槨,整肅儀容,入王庭收斂遺體。”朵阿赤聲音不大,卻能聽得很清楚。


    朵爾罕認為自己真的是老了,出現了幻聽,每個字他都聽得清楚,卻聽不明白。


    “斂屍?斂誰的屍?”


    朵阿赤嗓子發緊,好難才把話說出來:“妲兒,妲兒的屍身。”


    朵爾罕先是怔了怔,接著一連往後跌了兩步,幸得朵阿赤搶步上前攙扶住他,扶到交椅邊坐下。


    朵阿赤低下眼,看他父親,見他胳膊肘在椅扶上,手撐著額,半邊臉埋在掌間。


    “還說了什麽?”


    “沒有多說,隻讓父親先入王庭覲見。”丹增並未多說什麽,他也問不出來。


    朵爾罕從掌間抬起臉,冷聲道:“我朵家女兒好好的一個人兒,進了王庭,就死了?!”說罷,想了一想,站起身,看向對麵的朵阿赤,“妲兒定是被梁女害了,我們可借此向唿延吉討要說法,懲治梁女。”


    朵阿赤腦中突然浮現江念言語常笑的樣子,有些不信那樣一個人會要人性命。


    朵爾罕仍絮絮說著:“機會難得,正好以此為契機將那女人除掉。”


    他不僅要聯合夷越的上姓,還要將消息散布於市井,把事情鬧大,唿延吉就算再寵那女人,也不得不拿她平息民憤。


    “父親!妲兒死了!”朵阿赤說道。


    朵爾罕除了在剛聽到女兒死時,麵上有一絲驚愕和猝不及防,再沒有過大的表情。


    朵阿赤試圖從他的臉上找出哀戚,可他的麵容像被蠟皮封存了一般。


    不過幾息,妲兒屍骨未寒,父親就開始以妲兒的死另做文章,一股子寒意從朵阿赤腳底升起,直竄天靈蓋,外麵天還晴著,他卻止不住地發冷。


    朵爾罕歎息一聲:“妲兒的死,為父不難受?可她人已死,不是哭兩聲就能把人哭活的,不如借她的死給朵家帶一點益處,妲兒活著的時候最懂為父的心,是你們這些孩子裏最省心的,死也要死的有價值,想來她九泉之下也是欣然。”


    有價值?怎麽才算有價值?成為你手中的刀刃才算有價值?當然,這隻是朵阿赤內心的想法,他沒敢訴出於口。


    “行了,你就在家中。”朵爾罕叫丫鬟進來伺候更衣,想起一事,叫住正待離開的兒子,“我問你,上次大王宣召你入王庭,可是說了什麽?”


    朵阿赤愣了一瞬,搖頭道:“沒說什麽要緊要,大王隻是問了些東境之事,我也答不上什麽,說了沒幾句,王就叫我退下。”


    朵爾罕“嗯”了一聲:“去罷。”


    “是。”


    ……


    朵爾罕乘著自家馬車,行到王庭前。


    車夫的聲音響起:“老爺,快到王庭大門了。”


    朵爾罕端端坐著,說道:“不必停下,直入王庭丹墀。”


    車夫應是。


    走了一會兒,馬車突然一頓,車外再次響起馬夫的聲音:“老爺,車被攔下了。”


    朵爾罕掀起壁上的錦簾,往外看了一眼,立於車外的正是阿多圖,同上次的恭敬態完全兩樣。


    “朝臣車駕不得擅入宮禁,煩勞朵大人移步下車,徐行入殿。”阿多圖揚了揚下巴,說道。


    朵爾罕盯著阿多圖看了看,沉聲道:“自當如是。”手將車簾狠狠一甩,在仆從的攙扶中下了馬車,一甩袖,從阿多圖身邊經過,步入王庭。


    朵爾罕走到丹墀下,無人迎他,不得不獨自上階,走到議政殿前。


    丹增候於殿門前,見了朵爾罕,上前兩步,說道:“朵大人移步入殿,大王已候多時。”


    朵爾罕一臉悲戚道:“容老臣整肅冠帶,縱使悲慟也不能在大王麵前失儀。”


    丹增斂目不語。


    朵爾罕拿袖拭了拭眼下不存在的淚珠,理了衣襟,這才進到殿中。


    才一入殿,趨步到殿中,恨不能頓首泣血:“求大王替妲兒做主,她雖不如梁妃身份高貴,可到底是我夷越子民,老臣最為寵愛這個女兒,她也最得我心,不求大王額外撫恤,隻盼得個公正了斷。”


    說罷,以抽拭淚。


    “朵大人節哀,先起身,誰也沒料到發生這樣的事情,有關事情頭尾,本王道與你聽。”唿延吉說道。


    朵爾罕並不起身,取下冠帽,放於身側,說道:“伏乞大王秉公持正,明正典刑,若因寵梁妃而枉法徇私,隻怕夷越上下心寒齒冷。”


    說罷再次頓首。


    上首安靜了片刻,冷冷的聲音壓下來:“朵大人從何處得知,朵妲兒的死同梁妃有關,又或者說……你怎的認為是梁妃殺了你女兒?”


    朵爾罕來之前料到唿延吉會偏護梁女,已有準備,大唿道:“君王乃天下之主,為天下之父,不可因情徇私啊——”


    這悲慟的話音還蕩在空中,唿延吉平平道:“是朵梵兒。”


    朵爾罕猛地抬頭,儀態盡失:“什麽?!”


    唿延吉見朵爾罕臉上麵具的裂縫越來越大,幾乎碎裂,把聲音放緩,以便讓他聽得更清楚。


    “朵妲兒是被朵梵兒殺的。”


    朵爾罕兀自搖著頭,嘴裏連說“不可能,不可能……”


    唿延吉料準他這個反應,繼續道:“朵大人若是不信,可親身去問一問,看她怎麽說。”說著,走到朵爾罕身前,又道,“朵氏是什麽樣的人,作為她的父親,沒人比你更清楚。”


    朵爾罕收起臉上似真似假的泣色,剛才外放的情緒,一瞬間蕩然無存。


    “老臣要見一見她。”


    ……


    關押朵氏的地方並非暗牢,而是一個偏殿,有貼身女官伺候,除了不能出殿以外,同平時沒什麽兩樣。


    萊拉看著窗下修剪花枝的大妃,身著素衣,一頭濃厚的卷發用瑩白的珠簪隨意綰著,嘴角帶著笑,眉眼柔和,輕輕哼著小調,把修剪好的花枝重新放入細頸瓶中。


    自大妃兒時,她就伴在身邊,在朵府的時候,大妃沒有多少歡喜,她見過她的純真美好,是那樣稀罕的模樣啊!


    還記得第一日到大妃身邊伺候,那個時候的大妃嚐不出食味,於是叫她一道上桌用飯,陪著一起吃。


    “萊拉,這個菜是什麽味道?”


    “朵姑,這個菜是鹹的。”


    “鹹是什麽樣子的?”幾歲的朵氏坐在輪車上,認真地問道。


    “婢子聽人說,在好遠的地方有一片很大很大的湖,湖水是藍色的,那裏的湖水就是鹹的。”


    女孩兒“哦”了一聲,鹹是一片很大很大的藍色湖泊。


    “萊拉,你再嚐嚐這個。”


    萊拉將菜放入嘴裏,品了品,說道:“這道菜是甜的。”


    “甜是什麽樣的?”小小的朵氏又問。


    萊拉將嘴裏的菜咽下,說道:“那街上畫的糖人兒就是甜的,小兒們可喜歡吃,拖著鼻涕鬧著要父母買。”


    女孩兒又懂了,甜就是拖著鼻涕的小兒手中的糖畫兒。


    “你再嚐嚐這個,看看好不好吃?”


    萊拉夾了一筷子,不知吃到什麽佐料,呸呸兩聲,皺眉道:“是苦的。”


    這次不等朵氏發問,萊拉說道:“苦是朵姑喝的藥……”


    她伴著大妃慢慢長大,那座紅色的府邸把她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闔府上下隻看見妲姑的笑臉,卻聽不見朵姑的哭泣。


    在大妃小小的身體裏,明明有那麽大的恨意,卻不得不與仇人居於一個屋簷下,看她笑,看她比自己過得好,而自己的苦難卻成了別人口裏的笑談。


    縱使大妃心狠,手上有過人命,卻從來沒想過傷害妲姑,隻因老大人在族中灌輸家族一體。


    萊拉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大妃。


    嘴角噙著笑,神情溫雅,妲姑死了,還是被大妃親手了結,好像她身上那副生了鏽斑的沉重鐐銬終於得以拆解。


    正想著,門外有腳步聲響過來,殿門打開,一人走了進來。


    朵爾罕一眼就看見坐於窗下的朵氏,隔著一段距離,立住腳,語調裏評不出悲喜:“是你幹的?你殺的你妹妹?”


    朵氏仍是修剪手裏的花枝,隨口“嗯”了一聲。


    接著就聽到比剛才更生硬的話語道出:“早知你是個孽種,我就該……”


    朵爾罕一語未畢,朵氏輕笑出聲,說道:“父親,別說的你好像對我有多大的恩情,我能活下來全憑我自己想活。”


    朵氏親手了結朵妲兒後,很想看一看她父親知道此事後的表情,震驚?痛恨?悲傷?


    “父親,以前都是您問我問題,今日女兒也問你一個問題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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