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父女倆人敘話,身為女兒的朵氏站,身為父親的朵爾罕坐。


    今次,朵氏閑閑坐著,信手剪花,語調散漫,朵爾罕卻立在一段距離之外,防備著。


    “你還有臉開口問我問題?”朵爾罕仍是那副萬年不變的腔音。


    朵氏微笑道,絲毫不惱,半點不怯地說道:“女兒自然有臉問,就看父親有沒有臉答了。”


    “放肆!”朵爾罕籲出一口氣,努力平下語調,開口道,“你要問什麽?”


    “父親才從前廷過來罷,來這裏之前,可有去看過妲兒的屍身?”朵氏放下手裏的花枝,抬眼看向對麵。


    朵爾罕沒料到她會問這個問題:“你都把人殺了,還關心這個?”


    “倒不是關心這個,隻是想知道而已,不過就算您不說,女兒也知曉答案了,還沒看罷,您也不打算驗看。”朵氏悠歎了一聲,“對您來說躺在那裏的不是女兒,隻是一具屍體,再沒有利用價值,若朵妲兒的屍身還有殘餘價值可供榨取,您定會到她的屍身前哭一哭,女兒說的可對?”


    朵氏說完,並不指望她父親答話,繼續道:“可憐呐——朵妲兒生前一直以父親對她的看重和認可而自傲得意,她若在天有靈,知道自己死後,您連她最後一麵都懶得看,不知會不會後悔聽命於您,她這一輩子都活在您的影子下,不過呢,我替她結束了這一切,也是善事一件。”


    朵爾罕立在那裏一語不發,等朵氏說完,沉聲道:“說完了?”


    朵氏不再言語,拿起手邊的花枝,一點點修剪起來。


    朵爾罕不再多待,揚袖離開。


    萊拉急走到朵氏身邊,說道:“大妃怎麽不求一求老大人,讓他在大王麵前言語兩句,說說情,畢竟您也是他的女兒,不會不管的。”


    “你錯了,想要我命的人並非大王,正是我的這位父親。”朵氏說道。


    “是因為您對妲姑下手?”照萊拉對老大人脾性的了解,他已失去一個女兒,之後他會將折損降到最低。


    當年妲姑之母對夫人投毒後,不僅沒受到任何責罰,反而沒事人一般安享了這麽多年的愜意,妲姑出生後,照樣得老大人的喜愛。


    萊拉心想著,大妃這是報仇,難道比當年差點害得一屍兩命還惡毒?隻要大妃求一求,老大人不會真要大妃的命。


    朵氏卻道:“朵妲兒死在我手上,當時不少宮人看見,此事瞞不了,傳出去後,日後誰家還敢娶朵氏女?父親定會讓大王判我死罪,對外,我的死是交代,對內,我的死是獻祭,隻有我死了,朵家其他的女兒才有出路。”


    ……


    次日,江念午睡後叫秋月進來伺候起身。


    “主子,大王迴了,在殿外。”秋月一邊替江念係衣帶,一邊說道。


    “才迴的?”


    因從東境迴來不久,堆積的公務冗沉,唿延吉最近常常忙到半夜才迴。


    東境隻是個起始,這次雖收攏了達魯,可朵家不止達魯一員大將,若不斷其爪牙,絕其根本,猶恐星火複燃。


    為著這事,唿延吉將考舉一事暫置一邊,打算先收攏兵權,可要如何統一兵權,這又是一個難題。


    這一頭還沒料理好,那一頭朵妲兒又死了。


    江念有些奇怪,他今日怎麽迴殿這麽早。


    “迴了好一會兒,也就您午歇下沒多久王就迴了。”秋月說道。


    “怎麽不叫我。”


    “大王說不讓吵您。”


    江念點了點頭,穿戴好後出了寢屋,就見唿延吉坐在外殿的檀木案邊,一條胳膊肘在案上,手虛握著,撐著額,案上壘著一摞冊子,還有幾本散亂在手邊。


    從她這裏看去,男人闔著雙眼,顯然眯著了。


    江念輕著手腳走過去,斂衣坐下,往案上瞟了一眼,正分神看時,覺察到異樣,轉眼一看,發現唿延吉正看著她。


    “吵醒你了?”江念問道。


    唿延吉坐直身體,說道:“本也沒睡著。”


    午後最燥熱,殿外的蟬聲一陣高過一陣,陽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殿中置了冰匣,稍稍涼爽一些。


    江念倒了一杯冰花茶,遞到他的手裏,又拿出他送的羽扇,打開,殷勤地給他扇了幾下,結果這一殷勤,反把她自己熱出汗來,後麵就光顧著給自己扇風。


    “大王準備如何處置朵氏?”


    唿延吉喝了一口花茶,說道:“一開始並不難處置,她對朵妲兒下了殺手,自己就料到了結局,朵爾罕來過後,央浼依典刑嚴懲,那意思就是要朵氏死。”


    江念想了想,朵爾罕作為朵氏的生父,連他都不願保朵氏,唿延吉又不是個心軟仁慈之人,按理說,這事不難辦,可唿延吉話裏的意思像是難以裁決。


    除非有人要保下朵氏……


    繼而就聽唿延吉說道:“此次梁軍東犯,朵阿赤有功,本是準備賞賜他,他沒要,如今求到我跟前,想以軍功換他妹妹一命。”


    江念怔了怔,問道:“他倆是親兄妹?”


    “同父異母,他、朵梵兒、朵妲兒,三個肚子出來的。”唿延吉看向江念,問道,“阿姐以為該當如何?”


    “大王因為應下朵阿赤的請求,他這會兒又求到你跟前,而朵爾罕又一定要朵氏死,所以大王遲疑不決?”


    唿延吉看向江念,問道:“不錯。”


    江念抿唇想了一會兒,說道:“其實妾並不喜朵氏,之前差點折在她手裏,她這個人又不好把控,有些瘋性兒……”


    “阿姐的意思是處死?”


    江念噯歎了一聲:“要妾身說呢,不能隻看眼下,論私心,處死朵氏,妾身更快意,報了私仇,可就長遠來看,不如賣朵阿赤一個人情,作為朵爾罕的長子,朵家以後多半由他接管,而且……”


    江念拉長腔調,眼珠從眼眶下劃過,唿延吉一看,笑問道:“而且什麽?”


    “朵爾罕那老賊忒恨人,盡在背後耍詭計,大王懂妾身的意思罷?不能讓他最後落到好。”


    “懂——”唿延吉拉長的腔音打了個彎,又道,“阿姐的意思我怎會不懂,你說的不錯,不如賣朵阿赤一個麵子,不過呢,朵氏殺人是事實,朵爾罕倒在其次,主要對外需有交代,所以朵氏必須‘死’。”


    “找個死囚替身?”


    唿延吉“嗯”了一聲。


    “叫朵爾罕辨認出來怎麽辦?”


    唿延吉嗤笑一聲:“他會關心這個?那日來王庭他連朵妲兒的屍身看也未看一眼,這些小計較,他不在意,隻要對外朵氏死了就成。”


    ……


    這一日,京都街市同往常一樣熱鬧。


    街邊烤香餅的老婦人用沾過油的手,將調和好的麵團揉按開。


    甜口的在上麵撒上黑芝麻,鹹口的是淨麵,薄薄的麵皮拉扯出一個洞,露出裏麵的鮮肉餡。


    老婦人香餅的生意很好,香餅還在爐裏烤著,手上動作不停,攤子前已站了好些人,等著熱乎酥香的餅出爐。


    “你們聽說沒有。”其中一人說道。


    “聽說什麽?”一年輕婦人問了一嘴。


    “今兒街口要行刑哩!”


    “刑人於市,這不是常有的事麽,震懾那些起歪心的歹人,以儆效尤。”


    “阿婆,你這還要多少時候嘛,咱們要趕去街市口。”


    老婦人往爐裏探看了一眼,用長箸將烤好的香餅一一取出,說道:“砍頭有什麽好看的,把你們急成這樣。”


    “阿婆,這個你就不知道了,你道今日處決的是誰?”


    “誰呐?”


    “前越王之妻,就是東殿之主,朵家女哩!”


    “天爺!這等大事!”


    一時間連旁邊的攤販都湊攏來,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問著。


    ……


    夷越京都街市口圍聚了不少人,每迴處決死刑犯時,街市口少不了一群圍觀的百姓。


    今日更甚。


    這次處決的刑犯乃朵家貴女,不僅如此,還是前越王的大妃,何等尊貴之人,按說這般顯赫身份就是論死,也是賜白綾一條或是鴆酒一杯,全其體麵。


    聽人說這位大妃殺了另一位貴女,致使君王大怒,這才於街市口問斬。


    隻見街市口,裏三層外三層,一個個踮腳探脖,往刑台上張望,其實那刑台上是空的,人還沒押解來,可這景況空前絕後,比逢年過節還熱鬧。


    正在這時,囚車緩緩行來,伴著獄吏的驅喝聲。


    “讓道,讓道……”


    眾人自覺讓出道來,因著囚車的出現,人群奇異般地安靜了一刹那,在這寂寂的一刹那後,又開始嘁嘁訴訴低語,然後漸漸嘈雜。


    “你看,你看,那個就是東殿大妃。”其中一人道。


    “嘖——兄台你踩我腳作甚呐!”另一人抱怨。


    先前那人連連道歉:“對不住,我的腳也正被人踩著呢。”


    更多的議論聲湧出。


    “哎喲!看不清模樣,這朵家貴女同咱們普通人沒什麽兩樣嘛。”


    “她怎麽把頭低著。”


    “瞧你說的,難不成人家還把頭仰起來,特意給你亮一亮?”


    “要論咱們大王,真乃曠世明君!處事公正不偏私,我夷越得此賢主,實乃天眷,百姓得享太平。”


    不知誰說的這話,周圍的人紛紛認同點頭。


    眾人往刑台看去,朵家貴女手上戴著鐐銬,身形削瘦,蓬頭垢麵地跪於台上。


    但聽上首刑官唱喝了一聲:“時辰已到,行刑!”


    彪壯的劊子手舉起手中的寬背大刀,刀起,刀落,任你身前何等高貴身份,脖子上捱一下,都得老老實實去閻王殿報道。


    就在眾人紛紛嗟歎時,一個身形清臒,右肩勾掛木箱,著灰布衣的男子悄然走出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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