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超出了盛修頤對女人的理解。在盛修頤心目中的女子,或嫵媚動人、或賢惠貞淑,卻從來不認為女子可以和男人做知己,能言談投機。


    他以為,男人的世界對於女人,特別是養在深宅內院的女兒而言,是陌生又複雜的,足不出戶的女子根本無法了解。


    可是東瑗每每總能一語中的。


    “就是這話。”盛修頤道,“陛下如今最看重的,除了爹爹,就是兵部尚書秦伯平和觀文殿學士柴文瀚。秦尚書是薛老侯爺的門生,柴大學士又最信賴薛老侯爺,二人皆覲見立二皇子為太子。爹爹不服,差點在病榻同他們三人爭吵起來。薛老侯爺便對陛下說,問問我的意思……”


    東瑗一愣。


    旋即想起清除蕭太傅那件事中,盛家封了個一品太傅,一個世襲三代的沐恩伯,薛家可是什麽都沒有得到。


    難道祖父早已留著這手?


    “你也覲言立二皇子為儲?”東瑗問盛修頤。


    他點頭。


    東瑗停頓了片刻,才道:“天和,你心裏可有怪我祖父?”


    盛修頤摟著她腰的手一緊,問道:“這話從何而來?”


    “因為我祖父算計你和盛家,還有三皇子,你是知道的啊。”東瑗輕聲道,“你從西北歸來,陛下許諾兵部侍郎,你卻推辭,祖父定能看得出,你很怕家族太滿則溢的心思。如今爹爹的地位,恰似當年的蕭太傅,陛下心裏又怎能沒有顧忌?你為了爹爹,亦為了三皇子和貴妃娘娘長久,自然不會舉薦三皇子,而是會舉薦二皇子。這一切,難道不是都在我祖父的算計之中嗎?”


    盛修頤摟住她的手就再緊了一分,將她圈在自己的懷裏,生怕她會消失了一般。


    “你說對了一半”盛修頤笑起來,“我沒有舉薦三皇子而選二皇子,的確是怕陛下忌憚盛家和三皇子。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我覺得二皇子更有為人君者的氣度,他更加適合踐祚九五。”


    東瑗挑眉,問為何。


    盛修頤道:“前年中秋,陛下賞賜家宴,親自宴請文武大臣,兩位皇子作陪。兩位皇子年紀相差不到一歲,二皇子七歲,三皇子六歲半,時常一處讀書、習武,教養完全相同。宴席過後,文回宮擺了戲台,請了民間藝人表演。便有個子矮小的侏儒短人舞劍。那數名侏儒短人皆隻有兩位皇子一般高矮。因兩位皇子自幼習武,三皇子便對陛下說,想同侏儒短人比試劍法。陛下誇三皇子勇敢,就問二皇子是否願意也跟著上去比劍。二皇子則說,他不敢……”


    東瑗靜靜聽著,聽到此處才微微吃驚。


    聽聞陛下一直喜歡三皇子多過二皇子,是不是覺得二皇子太懦弱?


    “為何不敢?”東瑗問。


    盛修頤笑:“陛下也是這樣問。你猜二皇子如何回答?”


    東瑗想了想,笑道:“猜不著。總不會說,他劍法不精,怕輸給侏儒短人吧?”


    “你猜對了,二皇子便是這樣回答陛下的”盛修頤哈哈大笑,“當時陛下臉色就不太好看,而三皇子躍躍欲試。因為是皇子,那同他比劍的侏儒短人自然會輸給他,這是穩贏不輸的事,而二皇子居然說怕輸,讓陛下很生氣。”


    東瑗疑惑不解。


    “三皇子最後同侏儒短人比劍,贏得滿堂喝彩。”盛修頤繼續道,“二皇子下來後,就坐在薛老侯爺身邊。我的位置正好在其對麵。我聽到薛老侯爺問二皇子,為何不敢比劍,二皇子說,‘贏了侏儒短人,旁人會說我英雄氣概。’”


    東瑗就笑出來:“英雄氣概不好嗎?”


    盛修頤道:“所以我也吃了一驚,就認真聽著下文。薛老侯爺顯然也被二皇子的話愣住,問他為何不願被人認為有英雄氣概。二皇子說,‘師傅說,太平盛世,浪遏飛舟,中流擊水是英雄男兒,可將兵;溫和厚重,容相有度,方可將將。’”


    東瑗臉上的笑便微微凝住。


    她懂這話之意。將兵者,乃是領兵打仗,陣前英勇;將將者,才是運籌帷幄,統帥將領,成為天下霸主。


    二皇子的話是說,愛表現逞英雄,不過是小勇小智;而識大體、謹言行,才是大智謀略,才能為人君者


    才七歲的孩子,能有這般言行,怪不得盛修頤覺得他更加適合儲君之位。


    就是東瑗聽了,也心有臣服。


    他一直在學為君之道啊。


    “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盛修頤感歎道,“如今天下太平,皇帝可以不需要陣前勇猛,卻必須識大體、懂取舍、明進退。年紀相仿,三皇子似個懵懂頑童,二皇子已在學習帝王之道。他比三皇子更加合適……”


    甚至比元昌帝更加適合吧?


    東瑗雖然和元昌帝交集不多,可幾次相遇,她覺得元昌帝就是三皇子那等性格,沒有曠世明君的氣度。


    怪不得當初大伯母說元昌帝更加喜歡三皇子。


    他大約覺得三皇子更加像他吧?


    “婁公公請我進去,陛下虛弱不堪,問我覺得到底哪位皇子更加合適,我說了二皇子。陛下就微微頜首,他同意了……”盛修頤道,“爹爹當時臉色鐵青。出宮的時候,我跟他解釋,陛下從未想過讓三皇子繼承大統……”


    “你怎麽知道?”


    “沒有哪個君王不怕外戚幹政。陛下擢升爹爹做了三公之首的太傅,就等於在告訴盛家,三皇子不可能被選為東|宮。”盛修頤緩慢道,“而且我回京之時,三弟對我說,皇後崩後,後位引來眾多猜測,陛下卻時常去盛貴妃娘娘宮裏。倘若他想讓盛貴妃娘娘掌管六宮,母儀天下,就應該在那個風口浪尖讓娘娘避開流言蜚語,應該少踏進娘娘的宮殿。他時常去娘娘那裏,無非就是轉移注意力,禍水東引,引到娘娘身上,從而保護他心中真正的後位人選。


    這些道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爹爹身在局裏,可能看不清楚。而薛老侯爺自然是清楚的。所以蕭太傅被除,薛家沒有得到任何的封賞,而薛老侯爺居然一聲不吭。因為他明白陛下的用意…….這些陛下早就想好了的,我又何必反對他,讓他不快?”


    第176節盡孝


    第176節盡孝


    東瑗覺得盛修頤說的很對。


    她亦暗歎他看問題的透徹。


    隻是這些事,難道盛昌侯不知道嗎?


    東瑗覺得自己是無奈居於內宅。倘若她在朝廷行走,亦是能看的出來的,難道盛昌侯看不出來嗎?


    “既這樣,爹爹為何還要生氣?”東瑗問盛修頤,“爹爹難道看不出東|宮旁落,並不是因為你一句話嗎?”


    盛修頤沉默片刻,緩緩歎了口氣,道:“我猜他是知道的,他心裏比我更加清楚……”


    緩緩停頓,盛修頤才繼續道:“隻是他不甘心而已。”


    一句不甘心,終於點出了問題的實質。


    盛昌侯何嚐不知?他在裝傻充愣罷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像爹爹這樣,兩朝為官,先皇是很器重爹爹的,而元昌帝對爹爹從前是懼怕與依賴,現在更多的是戒備,早無先帝當年的信任。等以後嗣皇登基,誰能想到盛家的未來?”盛修頤輕聲道,“阿瑗,一樣東西,你嚐到了它的美好,就不願失去,甚至為之患得患失。權利便是這樣的東西……有幾人能像薛老侯爺那般通透豁達?”


    他是說,盛昌侯很害怕失去現在的高位重權。


    隻有這樣,盛昌侯才能找到自己的成就感。


    權利的確很誘人,特別是在這個人治的社會。


    盛修頤從前對鎮顯侯薛老侯爺並不算推崇。他印象中的三朝元老,不過是會打太極,左右逢源罷了。自從和薛家結親,幾次相處下來,盛修頤就開始覺得,鎮顯侯爺曆經三朝不倒,靠得不是運氣、不是狡猾,而是識時務、敢取舍


    麵對權力,盛昌侯就不及鎮顯侯爺豁達。


    盛修頤是很敬佩薛老侯爺。


    “你不擔心嗎?”東瑗問盛修頤,“你不擔心盛家從朝廷裏落寞嗎?”


    盛修頤笑起來:“伴君如伴虎。急流勇退謂之知機。不在高位,不謀朝堂,過得自由自在,難道不好嗎?”


    東瑗笑笑不說話。


    元昌帝遇刺之事,不敢對外宣稱,隻說是偶遇風寒,才臥床不起。


    掌院太醫囑咐元昌帝,半個月不要下床,兩個月內不要擔心朝政,否則身子不能恢複,以後想要彌補就更加難上加難。


    三爺盛修沐依舊每日當值,而盛昌侯則不需要上朝。


    可他依舊每日繁忙。


    因為陛下病著,太子之位尚未宣告天下,禁|宮兩位娘娘也鬥得厲害。


    這些事,身處內宅不關心朝政的盛夫人也有些耳聞。因為對方是薛家和薛貴妃娘娘,她雖然很想和東瑗說說,卻又覺得不合時宜,隻得忍住不提。


    朝中大事,不管擔心不擔心,東瑗和盛夫人都插不上手。


    而表姑娘秦奕的婚事,終於定了下來。


    四月二十,便是東瑗當初出閣的日子,秦尉侯府派盛家五姑奶奶盛文柔下了小定之禮,商議今年八月初一迎娶秦奕過門。


    盛夫人同意了。


    秦尉侯府送過來的聘禮,價值五千兩銀子左右。


    盛夫人不貪這些東西,得到盛昌侯的允許後,決定替秦奕置辦八千兩銀子的嫁妝。


    盛家從來都是娶媳婦,沒有嫁過女兒,兩位小姐都是直接進宮去了。


    盛夫人和康媽媽討論一番後,決定比照二奶奶葛氏當年的嫁妝置辦秦奕的。


    因為東瑗是禦封的郡主,她的嫁妝雖然隻有八十八抬,卻遠比旁人一百二十抬豐厚,更別提薛老夫人給東瑗私下裏添置的,不在禮單上的東西。


    秦奕出嫁,自然不好比照郡主的嫁妝。


    盛家亦不會拿出這麽多錢嫁她。


    商定之後,康媽媽吩咐外院的管事去采辦。


    到了五月初,秦奕的嫁妝算是辦齊整了。


    而元昌帝的身體也恢複了些許,已經可以上朝。他上朝第一件事,就是商議立儲。


    文武百官並不是全部偏向二皇子,因為盛昌侯的緣故,三皇子的呼聲也很高。


    攻擊二皇子的,幾乎都是說他怯懦膽小;他的母親薛貴妃娘娘隻有一個皇子,不及盛貴妃娘娘有二子,福祿齊全。


    攻擊三皇子的,莫過於說他外戚權勢過大,將來隻怕會大權旁落,朝中又是一番風波。


    沒過幾日,就聽說薛貴妃娘娘跟陛下哭訴,說她夜夜有夢,上仙對她說,需廣積慈愛,方可天佑我朝。


    皇帝聽後很感動,就把那個宮外帶進來的四皇子過繼到薛貴妃娘娘名下。


    這樣,薛貴妃娘娘亦有二子。


    盛昌侯氣得吐血。


    盛修頤亦明白當初為何元昌帝那麽痛快認下了興平王送給他的四皇子。他估計那一刻就想好了用四皇子來對付盛家。


    他好不容易借酒裝瘋,把自己對薛東瑗的念頭告訴盛氏父子。


    結果盛氏父子裝傻


    最後,那個該死的興平王還真的弄出那麽一個孩子


    他如何不氣?


    不過轉念也想,估計是盛家在背後搗鬼了。既然是這樣,盛家送過來的孩子,他就要這孩子成為日後讓盛家後悔不已的人。


    於是他痛快認下了四皇子,卻並沒有說要接四皇子的母親進宮。


    這個孩子,如今寄養在薛貴妃娘娘名下,成了薛貴妃娘娘的兒子。


    他估計是想看看,他日盛家如何自食苦果。


    這一切,盛昌侯不知道。他並不知四皇子的來龍去脈,正好撞在陛下說“明珠遺海”這件事上,是因為盛修頤背後推動了。所以他以為是興平王幫襯薛家,用對付盛家。


    心裏對興平王也存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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