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厄拉奇恩機場的出口處粗糙地刻著幾段文字,像是用什麽蹩腳的工具鑿上去的。上麵有一段穆阿迪布將會重複上千遍的話。他在厄拉科斯的第一晚就看見了這幾個字,當時他正被送到公爵的指揮部,參加父親召開的第一次全體軍事會議。那段文字隻是對離開厄拉科斯的人的訴求,但卻落入了這個剛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男孩的眼裏。上麵寫著:“哦,知道我們苦難的您,別忘了為我們祈禱。”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記》


    “所有的戰爭理論歸結起來就是計算風險,”公爵說,“而當它危及你們自己的家庭時,計算的因素就會淹沒在……其他事情中。”


    他知道自己沒能控製好自己的怒火,於是轉過身,沿著長桌來迴邁了幾個大步。


    這是在機場的會議室中,房間裏隻有公爵和保羅兩個。這是一間空蕩蕩的房間,裏麵隻有一張長桌,四周擺著老式的三腳椅,一邊放著一塊地圖板和一台投影儀。保羅坐在桌旁,緊靠地圖板。他已經把獵殺鏢的事告訴了父親,也匯報了危險的叛徒的存在。


    公爵在保羅對麵停下腳步,一掌擊向桌子。“哈瓦特跟我說,那房子是安全的!”


    保羅略顯猶豫地說:“我起先也很生氣,把問題怪罪於哈瓦特。但這個威脅來自房子外,簡單、聰明且直接。要是沒有您和包括哈瓦特在內的其他人對我的訓練,我可能已經死了。”


    “你在替他辯護嗎?”公爵問。


    “是的。”


    “他老了,對,就是如此。他本該……”


    “他經驗豐富,博學多才,”保羅說,“您能記起他犯過幾次錯嗎?”


    “為他說話的應該是我,而不是你。”公爵說。


    保羅微微一笑。


    雷托在桌子的上首坐下,一手握住兒子的手。“兒子,你最近……成熟了許多。”他抬起手,“我很高興。”他也微笑起來,“哈瓦特會自責的。他對自己的憤怒會比我們倆加起來的還要大。”


    保羅抬眼望著地圖板對麵那扇漆黑的窗戶,望著黑色的夜幕。某個陽台上的欄杆正反射著燈火。保羅注意到有東西在移動,認出那是穿著厄崔迪製服的警衛。他迴頭望望父親身後的白牆,接著低頭看著閃亮的桌麵,注意到自己的雙手已經握成了拳頭。


    公爵對麵的門“砰”的一聲開了,杜菲·哈瓦特大步走進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蒼老。他繞過桌子,走到公爵麵前,筆挺立正。


    “大人,”他微微仰頭,對雷托說道,“我剛剛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是我辜負了您。我罪不容恕,請求辭……”


    “哦,快坐下,別犯傻,”公爵說,他指指保羅對麵的椅子,“如果說你犯了一個錯誤,那就是你高估了哈克南人。他們簡單的頭腦設計了一個簡單的詭計,而我們卻沒把簡單的詭計放在心上。我兒子煞費苦心地向我作了說明,他之所以逃過一劫,主要歸功於你對他的訓練。所以你並沒有辜負我!”他拍拍空空的椅背,“坐下吧,聽我的!”


    哈瓦特一屁股坐進椅子中。“可是……”


    “這事不要再談了,”公爵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我們還有更緊迫的事。其他人在哪兒?”


    “我讓他們在外邊等著,我……”


    “叫他們進來。”


    哈瓦特和公爵對視。“大人,我……”


    “我知道誰是真正的朋友,杜菲,”公爵說,“讓他們進來。”


    哈瓦特咽了口口水。“遵命,大人,”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向著敞開的門喊道,“哥尼,把大家叫進來。”


    哈萊克領著一隊人走進屋子,每個軍官的表情都極為嚴肅,他們身後跟著更年輕的助手和專家,一股翹首以盼的氣氛彌漫在他們四周。隨著一陣有節奏的聲響,大家紛紛落座。微微有一股辣茶酒的味道從桌子那邊飄了過來。


    “誰想喝咖啡的話,這兒有。”公爵說。


    他將這些人逐一看了個遍,心想:他們是優秀的軍人,在這種戰爭中,沒人能比他們表現得更好。從隔壁屋子拿來了咖啡,送到每個人麵前,公爵等著,發現不少人臉上露出了倦容。


    公爵恢複了沉靜,顯得富有效率,他站起身,用指關節敲敲桌子,讓大家集中注意力。


    “好了,先生們,”他說,“我們的文明似乎已經深深陷入了侵略的習慣,以至於沒有古老的方法,我們連簡單的聖命也無法執行。”


    桌旁傳來一陣幹巴巴的笑聲。保羅發覺父親用恰如其分的措辭和正確的語調,活躍了屋裏的氣氛。甚至聲音裏對疲倦的暗示也恰到好處。


    “我想,我們最好先聽聽杜菲對弗雷曼人的情況有沒有什麽補充。”公爵說,“杜菲?”


    哈瓦特抬起頭。“大人,我首先作一個概括的匯報,之後會有幾個經濟問題要探討。不過,依我看,弗雷曼人看起來越來越像我們所需要的同盟。他們正在觀察我們,看我們是否可靠,但他們的行事方式似乎是公開的。他們向我們送來了一個禮物——由他們自己製作的蒸餾服……還有一些沙漠地區的地圖,這些地區的周圍便是哈克南人遺留下來的要塞……”他望了望桌旁的一眾人等,“他們的情報已證明完全可靠,為我們與裁決官打交道幫了大忙。他們還送來了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給傑西卡夫人的珠寶、香料酒、糖果、藥品。我的人正在處理這些東西,似乎沒什麽陰謀。”


    “你喜歡這些人,杜菲?”桌旁的一個人問道。


    哈瓦特轉身麵對問話人。“鄧肯·艾達荷說他們值得尊敬。”


    保羅瞟了一眼父親,接著迴頭看向哈瓦特,他鼓起勇氣問道:“你有沒有新的情報,弗雷曼人一共有多少人?”


    哈瓦特看著保羅。“根據食物加工狀況和別的證據,艾達荷估計他去的那個洞穴裏住有一萬人。他們的領袖說他統領的這個部落有兩千個家庭。我們有理由相信,還存在著許多這樣的部落群體。他們似乎都效忠於一個叫作列特的人。”


    “這是新情報。”雷托說。


    “大人,也許我的情報有誤。有情況表明,這個列特可能是一個當地信奉的神祗。”


    另外一個人清清嗓子,問:“他們確實與走私者來往嗎?”


    “艾達荷在那個部落時,就有一個走私商隊帶著大量香料離開。他們用牲口運貨,說要走兩周多的旅程。”


    “看起來,”公爵說,“走私徒利用這段不安定的時期大大增加了走私活動。這值得我們好好思考。對於未經許可的艦船出入,我們不必太過擔心——這一直都存在。但如果對他們的行動完全置之不理——這也不行。”


    “您已經有了計劃,大人?”哈瓦特問。


    公爵看著哈萊克。“哥尼,我想讓你帶領一支代表團,或者說是一支外交使團,去跟這些浪漫的商人接觸接觸。告訴他們,隻要交納十分之一的稅款,我可以不管他們的走私活動。哈瓦特估計過,他們用於行賄和雇用打手的錢是這個數的四倍之多。”


    “要是皇帝聽到這事,那怎麽辦?”哈萊克問,“他對宇聯商會的利潤可是垂涎三尺的,大人。”


    雷托微微一笑。“我們將以沙達姆四世的名義公開征收這一稅款,存於銀行,然後從中扣除我們用於征稅的合法費用。讓哈克南人反對去吧!我們將弄垮幾個在哈克南時期大發橫財的人。沒人可以再行賄!”


    哈萊克嘴角一扭,露出一絲笑容。“啊,大人,真是一記漂亮的掃堂腿。要是我能看見男爵聽到這消息時的臉色,那該有多好!“


    公爵轉身看向哈瓦特。“杜菲,你說你能搞到一些賬本,弄到手了嗎?”


    “是的,大人。我們正對它們進行仔細查看。我已經瀏覽過一遍,可以大致給出個數字。”


    “那就說說。”


    “哈克南人每隔330個標準日,便從這個星球賺到100億宇宙索。”


    在座的人都大抽一口冷氣。就連那些已經露出倦容的年輕副手們也坐直了身子,睜大眼睛麵麵相覷。哈萊克輕聲說:“‘因為他們要吸取海裏的豐富,並沙中所藏的珍寶。’ 【3】 ”


    “瞧啊,先生們,”公爵說,“這裏還有沒有人會天真地相信,哈克南人悄然卷起鋪蓋卷,一聲不吭地離開這個星球,僅僅是因為皇帝的命令?”


    所有人都搖起頭來,並小聲附和。


    “在暴力脅迫之下,我們也不得不這麽做,”雷托說道。他轉身看向哈瓦特,“現在該說說裝備的情況了。他們留下了多少沙犁、采集機、香料工廠和附屬設備?”


    “從皇家財產目錄上看,數量不少,這份目錄由變時裁決官核查過。”哈瓦特示意助手把一份文件遞給他,他把它放在桌上,打開了它,“但上麵沒有提到以下幾點:可以運轉的沙犁不足一半,隻有三分之一有運載器,可以將設備運到香料開采地。還有,哈克南人留下的所有東西隨時可能出問題,變成一堆廢鐵。能讓這些設備運轉就是我們的福氣,能讓其中的四分之一工作六個月真是萬幸了。”


    “比我們料想的要好,”雷托說,“對這些基礎設備的確切估計呢?”


    哈瓦特看了眼文件。“約有930輛開采工廠,可以在幾天內派到現場開工。有6250架撲翼飛機,可以用於勘探、偵察和氣象觀測……至於運載器,不足1000架。”


    哈萊克說:“可不可以與公會重新談談,讓他們同意將宇航船作為氣象衛星向我們開放,這是否會更加節省資金?”


    公爵看著哈瓦特。“這方麵沒有新消息嗎,杜菲?”


    “我們現在必須尋找別的出路,”哈瓦特說,“公會的代理人其實沒有和我們談判。他的意思簡單明了,我們支付不起他們的要價,無論我們怎麽努力,都不可改變。在重新聯係他之前,我們得找出其中的原因。”


    哈萊克的一名助手在椅子上轉了一下,厲聲喊道:“這不公平!”


    “公平?”公爵看著那人,“誰要公平?我們要靠自己建立公道,就在這兒——厄拉科斯,要麽活,要麽死。閣下,你跟我到這兒來,有沒有感到後悔?“


    那人盯著公爵,然後說道:“不,大人。您沒有退路,而我,除了跟隨您,不會做其他選擇。原諒我的一時衝動,可是……”他聳聳肩,“……有時我們大家都會感到難受。”


    “我理解這種感受,”公爵說,“但是,隻要我們有武器,而且擁有使用它們的自由,那請大家不要抱怨什麽公平不公平。誰心中還憋著怨氣?如果有,就發泄出來!在這次會議上,大家盡可暢所欲言。”


    哈萊克動了動身子,說道:“大人,令人難以釋懷的,是其他大家族沒有派誌願兵和我們結盟。他們把您稱作‘公正的雷托’,並許諾永結友誼,但這隻是在不損害他們自己利益情況下的許諾。”


    “他們還不知道誰會在這次交火中取勝,”公爵說,“大部分家族都通過避免風險而發了大財,對此無人能責怪他們,人們隻能鄙視他們。”他看著哈瓦特,“我們在討論裝備,可以放幾張幻燈片嗎?讓大家熟悉一下機器。”


    哈瓦特點點頭,對投影儀旁的助手打了個手勢。


    桌子三分之一處出現了一個3d影像,那個位置離公爵較近,桌子遠端的一些人站了起來,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


    保羅傾身向前,盯著那台機器。


    它約有120米長,40米寬,與投影中其四周的那些人影相比,它簡直就是個龐然大物。它正沿著獨立的寬闊軌道移動,就像一隻長著長長軀體的蟲子。


    “這是一座采收工廠,”哈瓦特說,“我們挑了一座修複狀況較好的供大家觀看。裏麵有一整套挖泥裝備,是來這兒的第一批皇家生態學家使用過的,雖然如此,它卻還能運轉,盡管我不知道是怎麽迴事……也不知道為什麽。”


    “要是這套設備就是人們所說的‘老瑪麗’,那它應該屬於博物館,”一個助手說,“我認為哈克南人是用它來進行懲罰工作的,這是懸在工人們頭上的警鍾,誰要是不聽話,就會被分到‘老瑪麗’上麵去幹活。”


    大家哄笑起來。


    保羅沒有笑,他全神貫注地看著投影,想著腦中的那個疑問。他指著桌上的影像說道:“杜菲,有沒有沙蟲大到可以將這機器一口吞下?”


    大家立即安靜下來。公爵暗暗罵了一句,然後想:不——他們必須麵對此地的現實。


    “在沙漠深處,的確有沙蟲可以一口將這樣一座工廠吞下,”哈瓦特說,“我們大部分香料開采工作是在屏蔽場城牆附近進行的,在這些地方,有許多沙蟲可以將這座工廠毀掉,然後輕鬆吞掉它。”


    “我們為什麽不給它們裝上屏蔽場?”保羅問。


    “根據艾達荷的報告,”哈瓦特說,“屏蔽場在沙漠裏是非常危險的東西。一個身體大小的屏蔽場會招來方圓數百米內的沙蟲。屏蔽場會讓它們變得喪心病狂。弗雷曼人也是這麽說的,我們沒有理由去懷疑。艾達荷在弗雷曼人的部落裏沒有發現任何屏蔽場設備存在的跡象。”


    “一個都沒有?”保羅問。


    “要在數千人的場所中隱藏這種設備是相當困難的,”哈瓦特說,“艾達荷可以在部落的任意一個地方走動。他沒有發現屏蔽場,也沒有看到任何使用它的跡象。”


    “真是費解。”公爵說。


    “但哈克南人肯定在這裏使用了大量的屏蔽場設施,”哈瓦特說,“他們在每個衛戍村鎮都設有維修站,他們的賬戶也顯示出更換屏蔽場及零配件的巨額支出。”


    “弗雷曼人會不會有使屏蔽場失效的方法?”保羅問。


    “不太可能有,”哈瓦特迴答說,“當然,理論上講是可能的——一個城市那麽大的反電荷裝置應該可以做到,但從來沒有人真正嚐試過。”


    “如果有,我們早就應該聽說了,”哈萊克說,“走私者與弗雷曼人接觸頻繁,如果這種設備存在,他們會首先弄到手,而且會在其他星球上販賣。”


    “這麽重要的問題,我不喜歡讓它擱置著,”雷托說,“杜菲,希望你把它列為頭等大事,盡快找到答案。”


    “大人,我們已經在著手解這個謎,”哈瓦特清了清嗓子,“啊,艾達荷確實說過一件事,他說弗雷曼人對屏蔽場的態度顯而易見,他說他們覺得屏蔽場很有意思。”


    公爵皺皺眉。“迴到正題吧,繼續說香料設備。”


    哈瓦特對投影儀旁的助手打了個手勢。


    采收工廠的影像被一個帶機翼的裝置替代,很龐大,使四周的人看起來像小矮人。“這是一艘運載器,”哈瓦特說,“本質上來說,它就是一架大型直升機,其唯一的作用就是將采收工廠運到富含香料的沙漠地帶,以及在沙蟲出現時援救工廠。沙蟲一直都會出現。采收香料,就是要在這打一槍換一地方的過程中盡可能多地采集。”


    “很符合哈克南人的道德觀。”公爵說。


    大家哄堂大笑起來。


    運載器的影像接著被一架撲翼飛機代替。


    “這些撲翼飛機很常見,”哈瓦特說,“有一些大的改進,主要是延長了航程,同時增加了防沙防塵的密封裝置。大約隻有三十分之一裝有屏蔽場,也許扔掉屏蔽場發動機是為了減輕重量,以延長航程。”


    “對屏蔽場毫不重視,我不喜歡這一點。”公爵喃喃地說,他心裏在想:難道這是哈克南人的秘密嗎?這是否意味著,當一切對我們不利時,我們乘坐屏蔽場飛行器就沒有逃脫的可能?他猛地搖搖頭,想甩掉這種想法。“再來看看工作預估。我們會得到多大的利潤?”


    哈瓦特在筆記本上翻了兩頁。“在估算了維修和可運行設備的費用以後,我們初步得出了操作成本。自然,它基於的折舊額擁有明確的安全邊際。”哈瓦特閉上眼睛,進入了門泰特的半入定狀態,“在哈克南統治時,維護與工資費用維持在14%。如果我們一開始就能將這個比例維持在30%,就算交了好運。考慮到再投資和其他可能出現的增長因素,包括宇聯商會的份額和軍事支出,我們的利潤率可能會低到6%至7%,直到我們更新這些陳舊的設備,這樣利潤才能迴升到12%至15%。”


    他睜開眼睛。“除非大人願意使用哈克南人的方法。”


    “我們是在打造一個堅實永久的星球基地,”公爵說,“我們必須努力使這兒的大部分人稱心如意——尤其是弗雷曼人。”


    “對,最主要是弗雷曼人。”哈瓦特附和道。


    “我們在卡拉丹的絕對優勢,”公爵接著說,“來自海洋和空氣的能量。在這兒,我們也要發展出某種東西,就叫它沙漠之能吧。可以包括空氣能,但可能不包括。我希望你們注意飛行器不裝屏蔽場這件事。”他搖搖頭,“哈克南人會從外星球吸收人員,讓他們擔任重要員工。但我們不敢這麽做,每一批新人員裏都會有內奸。”


    “那我們隻能獲得非常低的利潤和產量,”哈瓦特說,“最初兩季的產量可能比哈克南的平均水平還要低三分之一。”


    “這也沒什麽,”公爵說,“完全在我們的預料之中。我們要加快與弗雷曼人的談判。在宇聯公司第一次審計工作開始前,我希望得到五個營的弗雷曼人。”


    “這個時間太緊,大人。”哈瓦特說。


    “你很清楚,我們沒多少時間。一有機會,裝扮成哈克南人的薩多卡軍就會出現在這個星球上。杜菲,你估計他們會有多少人?”


    “最多四五個軍團,大人,不會再多了。宇航公會的運輸費太高。”


    “那麽,五個營的弗雷曼人,加上我們自己的軍隊,就足夠應付了。我們要抓住幾個薩多卡,讓他們在蘭茲拉德議會上亮亮相,形勢就會大不一樣——有沒有利潤都行。“


    “我們將極盡所能,大人。”


    保羅看看父親,又迴頭看著哈瓦特,他突然意識到這位門泰特垂垂老矣,意識到老人已經侍奉了三代厄崔迪。垂垂老矣。那分泌著黏液的棕色眼睛,被異域天氣折磨得滿是皺紋的黝黑臉龐,塌陷的肩膀,薄薄的嘴唇上殘留著紗芙汁的紅跡。


    這老人肩上的擔子太重了,保羅想。


    “我們正身處一場暗殺之戰中,”公爵說,“但現在戰爭還未全麵展開。杜菲,說說哈克南人在這兒的機構情況如何?”


    “大人,我們已鏟除了259名核心人員。目前哈克南的巢穴還剩不到三個,總共約有100人。”


    “你們鏟除的哈克南禽獸,”公爵問,“他們都很富有嗎?”


    “大部分人都很富裕,大人,屬於企業家階層。”


    “我要你偽造一份效忠書,要他們簽名,”公爵說,“把文件呈給裁決官。我們要采取法律行動,證明他們的效忠是虛假的。將他們的財產充公,剝奪他們的權利,驅逐他們的家庭,讓他們一無所有。務必保證讓皇帝獲得10%的好處。必須讓全部行動合法化。”


    杜菲微微一笑,鮮紅的嘴唇下露出了沾著紅汁的牙。“大人,隻有您能有這麽奇妙的主意。很慚愧,我沒能想到這一招。”


    哈萊克皺著眉,沉下臉,保羅暗暗稱奇。其他人都在微笑、點頭。


    這不對頭,保羅想,這隻會把敵人逼上絕路,因為投降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


    他知道家族血仇就得傾盡全力地痛下殺手,但父親的這個行動在帶給他們勝利的同時,也會毀了我們自己。


    “‘我是一位異鄉異客。’”哈萊克引了一句話。


    保羅盯著他,知道這句話出自《奧天聖經》,他心裏想:難道哥尼也不希望使用這不正直的詭計?


    公爵看了一眼黑沉沉的窗外,接著迴頭看看哈萊克。“哥尼,你說服了多少沙地工人,讓他們留下來?”


    “總共286人,大人。我認為應該接納他們,這是我們的運氣。他們都是有用的人。”


    “就這麽多?”公爵噘了噘嘴,“好吧,傳我的命令……”


    門口一陣騷動打斷了公爵的話。鄧肯·艾達荷穿過那裏的衛兵,疾步走來,俯身貼到公爵耳邊。


    公爵揮手讓他站起身。“大聲說,鄧肯。你瞧,我們在開戰略會議。”


    保羅審視著艾達荷,他有著貓一般的敏捷身手,反應迅速,作為一名武器教官,很難有人能與他匹敵。艾達荷黝黑的圓臉轉向保羅,那深邃的目光沒有任何表示,但保羅已察覺那沉靜的偽裝中流露著興奮。


    艾達荷的目光掃了一眼桌旁的人。“我們製服了一隊裝扮成弗雷曼人的哈克南雇傭軍。弗雷曼人派出了一名信使,想給我們送來這支虛假部隊的情報。然而,我們在襲擊中才發現哈克南人伏擊了信使,他受了重傷。我們把這名弗雷曼人帶到這兒來救治,但他還是死了。其實我早就發現他受傷過重,迴天乏術。但我很驚訝地發現,他在臨死前想要扔掉一件東西。”艾達荷看了一眼雷托,“是一把刀,大人。一把您從未見過的刀。”


    “晶牙匕?”有人問。


    “沒錯,”艾達荷說,“乳白色,璨璨生輝。”他把手伸進懷裏,拿出一把插在刀鞘中的刀,飾有黑色紋脊的刀柄露在外麵。


    “別拔刀!”


    這聲音從屋子盡頭的門口傳來,嗓音洪亮,穿透人心。大家都站了起來,盯著那兒看。


    一個身著袍衣的高大人影站在門口,兩名警衛用劍交叉著把他攔在門外。此人從頭到腳裹著一襲淺棕色的袍衣,僅在頭罩上留有空隙,黑色麵紗後露出一雙全藍的眼睛,沒有一點眼白。


    “讓他進來。”艾達荷輕聲道。


    “別攔他!”公爵命令。


    警衛猶豫了一下,旋即放下了劍。


    那人走進屋子,站在公爵對麵。


    “這位是斯第爾格,是我拜訪的那個部落的首領,給我們傳遞假部隊情報的,正是他們。”艾達荷介紹說。


    “歡迎光臨,先生,”雷托說,“為什麽不能拔出這把刀?”


    斯第爾格望向艾達荷。“你已經了解我們崇尚純潔、尊重名譽的習慣,我同意你看這把刀,因為你以朋友之禮對待這把刀的主人。”他的目光掃過屋內的其他人,“可我不認識在座的其他人,他們會玷汙這把高貴的武器嗎?”


    “我是雷托公爵,”公爵說,“你允許我看看這把刀嗎?”


    “我允許你拔出這把刀。”斯第爾格說,此話一出,桌旁頓時傳來一陣不滿的嘟噥聲。那弗雷曼人舉起露出青筋的細手。“我提醒你們,這把刀的主人乃是你們的朋友。”


    在大家靜靜等待的當口,保羅仔細觀察這個人,感到他渾身散發著力量的光芒。他是一個領袖,一個弗雷曼領袖。


    靠近桌子中部,坐在保羅對麵的一個人輕聲說道:“他以為自己是什麽人,在厄拉科斯有什麽權利?”


    “我聽人說,雷托·厄崔迪公爵靠順應民心統治天下,”那弗雷曼人說,“因此,我必須把我們的行事方式告訴你們:見過晶牙匕的人必須承擔一種責任。”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艾達荷,“它們屬於我們。沒有我們的同意,決不能帶出厄拉科斯半步。”


    哈萊克和另外幾人站起身來,臉上堆滿了憤怒。哈萊克說:“雷托公爵才有權決定……”


    “請稍等。”雷托說,溫和的語氣製止了他們。不能讓局麵失控,他想。他對那弗雷曼人說:“先生,對尊重我的人,我也會尊重他。我的確欠你一份情。我總是有債必還。如果這把刀不能在此地出鞘是你們的習俗,那我就命令誰也不能將刀拔出。如果有什麽其他方式祭奠這位為我們而死的朋友,那請你盡管說。”


    那弗雷曼人盯著公爵,然後慢慢拉開麵紗,露出一張長滿黑胡須的臉,瘦削的鼻子,豐滿的嘴唇。他故意朝桌沿那裏彎下腰,朝明亮的桌麵上啐了一口唾沫。


    桌旁的人一陣騷動,都想跳將起來,但艾達荷大吼一聲:“慢著!”


    大家都怔在了那兒,艾達荷接著說:“感謝您,斯第爾格,感謝您賜予的生命之水。我們接受它,視它像生命一般珍貴。”艾達荷也將一口唾沫吐在公爵麵前的桌子上。


    他對身旁的公爵說:“大人,請注意水在這兒非常珍貴。那是尊敬的表示。”


    雷托一屁股坐迴椅子裏,注意到保羅的眼神和臉上露出的懊悔笑意。他意識到,他的手下們都理解了這件事,緊張的氣氛已漸漸緩和。


    那弗雷曼人看著艾達荷,說道:“鄧肯·艾達荷,你在我的部落表現很好。你是否與公爵有契約,必須效忠他?”


    “大人,他的意思是請我加入他們的部落。”艾達荷說。


    “他接受雙重效忠嗎?”雷托問。


    “您想讓我跟他去幹嗎,大人?”


    “就這件事,我希望你自己作決定。”公爵說,可他卻沒能掩飾住語氣中的急切之意。


    艾達荷注視著那弗雷曼人。“斯第爾格,你接受這種雙重身份嗎?我還得經常迴來為我的公爵效力。”


    “你是出色的戰鬥者,也為我們的朋友盡了最大的努力,”斯第爾格說,他看著公爵,“就這麽定了,漢子艾達荷將擁有這把晶牙匕,作為效忠我們的象征。當然,他必須接受淨化,參加儀式,我們會為他做的。他將是弗雷曼人,同時也是厄崔迪的戰士。此事有過先例,列特效忠兩個主人。”


    “鄧肯?”雷托問。


    “我明白,大人。”艾達荷迴答。


    “那就這樣定了。”雷托說。


    “你的水是我們的,鄧肯·艾達荷,”斯第爾格說,“我們朋友的遺體就交給公爵,他的水就是厄崔迪的水。這就是我們的契約。”


    雷托歎了口氣,望向哈瓦特,和老邁的門泰特目光對接。哈瓦特點點頭,顯得很滿意。


    “我到下麵等著,”斯第爾格說,“艾達荷,跟朋友們道個別吧。那位死去的朋友名叫杜羅克,你們都是杜羅克的朋友。”


    斯第爾格轉身往外走。


    “你不願再待會兒嗎?”雷托問。


    弗雷曼人轉迴身,漫不經心地抬手蒙好麵紗,把麵紗後的什麽東西調整了一下。保羅在麵紗落下前瞟了一眼,注意到好像是一根細管。


    “要我留下來,有什麽事嗎?”他問。


    “我們希望向你表達敬意。”公爵迴答。


    “名譽要求我馬上去別的地方。”說完他看了一眼艾達荷,接著迅速轉身,大步走出了門。


    “如果別的弗雷曼人也和他一樣,那我們就能相得益彰。”雷托說。


    艾達荷不動聲色地說道:“大人,他是個特別的表率。”


    “鄧肯,你知道你此行的目的嗎?”


    “大人,我是您派往弗雷曼人的使節。”


    “那就全靠你啦,鄧肯。在薩多卡軍團來犯之前,我們得擁有至少五個營的弗雷曼人。”


    “大人,這事需要更多的努力和謀劃。弗雷曼人喜歡各自為政,”艾達荷略顯猶豫,“另外,大人,還有一件事,被我們幹掉的雇傭兵中,有個人想要從我們死去的朋友身上奪走晶牙匕。那雇傭兵說,哈克南人懸賞一百萬宇宙索,隻要獻上一把晶牙匕。”


    雷托抬了抬下巴,顯得非常吃驚。“他們為何這麽想得到晶牙匕?”


    “這刀用沙蟲的牙打磨而成,它是弗雷曼人的標誌。有了它,一個藍眼睛的人可以進入任何一個弗雷曼部落。當然,如果我是陌生人,他們會進行詢問,因為我長得不像弗雷曼人。但是……”


    “彼得·德伏來。”公爵說。


    “一個魔鬼般狡詐的人。”哈瓦特說。


    艾達荷把刀藏進了衣服裏。


    “保護好那把刀。”公爵說。


    “明白,大人,”他拍拍掛在皮帶上的無線收發機,“我會盡快向您稟報。杜菲有我的唿叫密碼。請使用戰時用語。”他敬了禮,轉過身,匆匆追趕那個弗雷曼人去了。


    他們聽著腳步聲在走廊裏迴蕩。


    雷托和哈瓦特心領神會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微微一笑。


    “大人,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哈萊克說。


    “是我耽誤了你們的工作。”雷托說。


    “我還要匯報一下前沿基地的情況,”哈瓦特說,“是否下次再說,大人?”


    “需要花很長時間嗎?”


    “如果是簡報,不會很長。在弗雷曼部落中有個傳聞,在沙漠植物試驗站時期,曾修建了兩百多個前沿基地。這些前沿基地可能都被廢棄了,但有報告說,在廢棄前,它們受過密封處理。”


    “裏麵有設備?”公爵問。


    “根據鄧肯給我的報告,的確是這樣。”


    “它們都分布在什麽地方?”哈萊克問。


    “對這個問題的迴答,”哈瓦特迴答,“無一例外都是:‘列特知道。’”


    “天知道。”雷托小聲說。


    “也許不是這個意思,大人,”哈瓦特說,“剛才斯第爾格就說過這個名字。聽他的意思,像是真有這個人存在?”


    “列特效忠兩個主人。”哈萊克說,“聽起來像是宗教語錄中的話。”


    “那你應該知道。”公爵說。


    哈萊克笑了。


    “這位裁決官,”雷托說,“皇家生態學家——凱恩斯……他會不會知道這些基地的位置?”


    “大人,”哈瓦特小心翼翼道,“這個凱恩斯是皇家雇員。”


    “可天高皇帝遠,”雷托說,“我需要那些基地。那裏會有大量物資,可以用於設備修理。”


    “大人!”哈瓦特說,“從法律上講,那些基地仍是陛下的財產。”


    “這兒的氣候太惡劣,可以毀掉任何東西。”公爵說,“我們可以拿惡劣的氣候當借口。找到這個凱恩斯,至少探聽出這些基地是否存在。”


    “‘若強占之,危哉險矣,’”哈瓦特說,“鄧肯把一件事說得很明白:這些基地或關於基地的傳說對弗雷曼人有著某種特殊的意義。如果我們奪取這些基地,就會與弗雷曼人產生嫌隙。”


    保羅看著周圍人們臉上的表情,注意到大家都緊張地聽著每一個字。他們似乎對公爵的態度深感不安。


    “聽他說吧,父親大人,”保羅低聲說,“他講的是事實。”


    “大人,”哈瓦特接著說,“那些基地裏的物資可以讓我們修好所有的設備,但由於戰略上的原因,我們無法得到它們。要是不進行更進一步的了解就貿然行動,就顯得太過魯莽。這個凱恩斯有皇帝賦予的仲裁權,我們必須記住這一點,而弗雷曼人又對他敬若神靈。”


    “那就別硬來,”公爵說,“我隻想知道那些基地是否真的存在。”


    “遵命,大人。”哈瓦特坐了迴去,垂下了目光。


    “那麽好吧,”公爵說,“大家都知道接下來的事了——工作。我們平時的訓練就是為了這一天。我們已是身經百戰,明白成功會有什麽獎勵,也清楚失敗的後果。你們每個人都會有各自的任務。”他看著哈萊克,“哥尼,你先管一下走私者的事。”


    “‘吾將深入反叛者的沙漠老巢。’”哈萊克背了一段話。


    “總有一天我會逮到某人不引經據典的時候,看看他仿佛一絲不掛的樣子。”公爵說。


    桌旁傳來一陣吃吃的笑聲。但保羅聽出大家都是在強顏歡笑。


    公爵轉身看向哈瓦特。“杜菲,在這層樓上再設置一個情報通信指揮站。完成後,來見我。”


    哈瓦特起身環視了一眼屋子,像是在找幫手。接著他轉過身,領著一隊人走了出去。其他人都走得很匆忙,有人把椅子絆倒在地,場麵有點亂哄哄的。


    結束得那麽混亂,保羅想,他看著走在最後的幾個人的背影。在以前,會議總是在激烈的氣氛中結束。但這次會議似乎突然斷了頭,因為本身就存在不足,最糟的是還沒討論出個結果。


    保羅第一次開始考慮失敗的可能性——並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因為類似聖母給予的警告,而是由於對形勢有了自己的看法,他必須直麵這一切。


    我父親在孤注一擲,他想。局麵對我們大為不利。


    還有哈瓦特,保羅記起這個老邁的門泰特在會議期間的舉止——微微透著一股猶豫,那是不安的征兆。


    哈瓦特一定被什麽事深深困擾著。


    “兒子,後半夜你最好還是留在這兒,”公爵說,“反正天也快亮了。我會通知你母親的。”他緩緩站起身,動作僵硬,“你可以把這些椅子拚起來,在上麵睡一覺。”


    “父親,我不是很累。”


    “隨你意吧。”


    公爵把手背在身後,開始沿著長桌來迴踱步。


    就像一頭困獸,保羅想。


    “您準備與哈瓦特談談內奸的事嗎?”他問。


    公爵在兒子對麵站住,對著黑洞洞的窗說:“這事我們已討論過好幾次。”


    “那老太太似乎很確信,”保羅說,“而且母親得到的情報……”


    “我們已經采取了預防措施。”公爵說,他掃了一眼四周。保羅注意到父親那困獸般瘋狂的表情。“留在這兒。我要去跟杜菲談談建指揮站的事。”他轉身大步走了出去,中途朝門衛點了點頭。


    保羅看著父親剛才站過的地方。即使在公爵離開前,那地方也是空空蕩蕩的。保羅想起了老太婆的話:“……至於你父親,我們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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