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光到曉穿朱戶(2)


    含蕊軒,邱藝澄靜靜立於窗前,披著一件淺紫色的折枝梅花披風,任憑涼風拂麵,手中的茶卻是早早就涼透了。


    香穗默默上前,低低勸道:“小姐,您一宿都沒有睡覺,已是清晨了,小姐還是眠一眠吧。”


    邱藝澄愣愣望著不遠處淹沒在一片青翠中的晨曦閣,語調如浸染了薄薄的秋霜:“從今以後,這府裏,就會多一個人,多一雙眼睛了。”


    香穗微有不忍,扶住邱藝澄單薄的雙肩道:“小姐,終究,您才是朱府的女主人。”


    晨風習習,裹挾著寒涼之氣撲麵而來,卻怎麽也吹不散心頭鬱積的陰雲,邱藝澄下意識緊一緊領口,卻不留心扯斷了領口的梅花領扣,沉沉歎氣:“父親去兵部領了個閑職,自然,父親的身子是不大好的,但我嫁進來,又何止隻是為了父親呢。”邱藝澄將自己微微發涼的指尖折迴掌中,“細作有了感情,是最麻煩的事情,隻不過眼下倒還能應付了過去,隻是,若她做了任何能傷到祈禎的事情,我絕不會手軟。”


    這樣的神情,跟往日裏溫婉賢淑的邱藝澄極不相似,香穗緊緊握住她微微發抖的雙手,懇切道:“小姐放心,晨曦閣那邊,奴婢日日派了人盯著便是,她木棉再怎麽得意,終究也翻不出小姐的掌心去!”


    太液池邊,朱祈禎與孫傳宗並肩而行,十二月初的天氣,寒涼之意已然是彌漫開來、幾乎避之不及,鶴毛大氅的立領風毛在風中微微抖著,如枝頭探出的早梅。


    昨日是第一場雪,初雪新薄,如細碎的棉絮零落,冬日裏的枯枝光零零的,甚為煞景,紫奧城便用絹花製成花葉點綴,由了薄雪染就,如朵朵白梅綻放,倒是別有一番意境。


    走了許久,孫傳宗終是幽幽歎息,拂了拂大氅上的落雪,淡淡道:“二夫人近日可好?”


    朱祈禎默默看著太液池粼粼的波光,似在喃喃自語:“還好。”


    孫傳宗轉眸瞥他一眼:“若是好,你也不至於連著幾日都無精打采。”孫傳宗順手接過一片於風中飄落的枯黃樹葉,細細一撚,又隨手拋卻,“已是冬日了,就算這樹葉當初再怎麽繁茂濃密,如今也不過掩落塵土的下場罷。”


    朱祈禎靜默片刻,隻低低道:“你我就如同這樹葉一般,不過是別人棋局上的棋子,狡兔死,走狗烹,如今狡兔尚在,卻已被懷疑至此。”


    初晨的陽光柔和地灑落,孫傳宗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如細細描摹的水墨在那宣紙上化開,他停了腳步,隻望著不遠處鬥拱飛簷、連綿不絕的宮殿,輕輕道:“你都明白了?”


    朱祈禎點一點頭:“邱藝澄來神機營送飯是為著什麽?還有那日,你我在後院長談,是誰從那梨樹之後轉出?”朱祈禎緩緩搖頭,“先是邱藝澄,再是木棉,如今我在府裏,隻覺得兩雙眼睛都牢牢盯著自己,真是百般的不自在。”


    孫傳宗凝眸望向含章宮的方向,一字一頓道:“你要知道,越有用的人,往往被人利用得越慘。琳妃與梁王這盤棋,眼下勝負未分,既已到了這個地步,就不會有握手相歡、前嫌盡釋的道理。蜀道再難,既然已經走了一半,也終究得把它走完。”孫傳宗轉眸迎上朱祈禎的目光,忽而淡淡一笑,“我師傅曾告訴我,有的路,既然已經選擇,就不要再迴頭。人也是一樣,放開了就不要再記得。”


    朱祈禎微微一震,正待說話,忽然神色一凜,忙拱手行禮道:“小主萬安!”


    孫傳宗急忙迴頭,卻正對上芙蕖娘子傅宛汀一雙妙目,也匆忙行禮。


    傅宛汀披著柳葉合心紋飾的雲肩,精致的立領愈發襯得她容貌秀麗,她緩緩走下步輦:“兩位大人免禮。”語畢看了孫傳宗一眼,施施然道,“我有話跟你講。”


    徐行數步,傅宛汀見四下無人,方低低道:“想法子幫我弄些紅花來。”


    仿若一卷冰浪迎頭痛拍而下,孫傳宗激靈靈一冷,腳步不由一滯,傅宛汀的話卻又卻直追耳邊:“不要停,繼續走。”


    孫傳宗忙跟上傅宛汀的步子,卻見傅宛汀鎮定自若,仿佛事不關己,且驚且疑,也隻有壓低了聲音問道:“好端端的卻是為何如此?”


    傅宛汀目不斜視,清冷的語調如冬日覆於衰草的薄霜:“我不想懷上他的孩子。”


    “但這畢竟是你得寵晉位的希望。”


    “我並不稀罕。”傅宛汀靜靜望他一眼,如平靜不起漣漪的湖麵,“你我這麽多年的交情,你是明白我的。”


    孫傳宗心中惶急,緊緊攥住了袖口,忍不住再次勸說:“後宮的日子很難熬,你有了孩子,多少可以好過一些。”


    傅宛汀眉心微蹙,緩緩搖頭:“懷得上孩子,卻未必能順利生下來,生得了孩子,卻未必能平安養大。與其如此,倒不如一早就斷了這個念頭,或許還能得到些許平安。”傅宛汀停下腳步,微微側首望著身後,“前些日子,你日日醉酒,現在可醒過來了?”


    孫傳宗低低一歎,尾音綿長:“你知道了。”


    傅宛汀淺淺一笑:“身在後宮多年,我最擅長的便是揣度人心,也正是靠著這種本事,我才能活到現在。所謂榮華加身,恩寵不衰,對我來說,無異於癡人說夢。夢隻是夢,事實卻是事實,就像你剛才走過的這段路,既然你已經走前了那麽多,根本不值得為他迴頭。”


    孫傳宗微微一怔,目光朦朧,似有無數的流年歲月在眼前流轉,低低道:“就算你說的再有道理,但他終究救過我一命。”


    傅宛汀沉默許久,卻隻化為悵然一歎:“當初你毅然赴京,對我說的也是這句話,你是我祖父收的最後一個徒弟,也是他最喜愛的徒弟,但事到如今,我隻能告訴你一句,很多事情,開頭總能美好,但結局卻極可能慘淡收場,不可能的事情便不要去想,你們二人,原本步伐就不一樣。”


    孫傳宗怔忪片刻,卻見傅宛汀悠然轉身:“琳妃提醒過我,不要與你多見麵,我卻總是放心不下,我的妹妹傅宛涵不日將會進宮陪伴,你的身邊,的確是缺了個可心的人。”


    傅宛汀翩然離開,帶起的風如幼燕般撲過孫傳宗微微發白的麵色,愣神的瞬間,朱祈禎已然幾步追了上來:“她與你說了什麽,怎麽神色這樣不好?”


    孫傳宗退開一步,淡淡道:“她是我的同鄉,你自是知道的,不過是閑聊幾句罷了。”


    城南朱府,邱藝澄款步進了晨曦閣,臉色陰沉如霧霾彌漫,木棉忙起身離座,恭敬道:“夫人安好。”


    邱藝澄也不看她,隻揮了手讓人下去,冷冷道:“你嫁入朱府不過月餘,卻已進宮數迴,怎麽,是晨曦閣不如含章宮住得舒服麽?”


    木棉一驚,忙陪笑道:“妾身不敢,隻是含章宮也相當於妾身半個娘家,迴宮,隻是拜見琳妃娘娘而已。”


    邱藝澄微一凝眸,刻薄的笑意在唇邊綻開:“琳妃娘娘是嫌伺候的人手不夠麽?”


    木棉不意邱藝澄這般挑釁,卻也不惱,隻淡淡一笑:“夫人這話錯了,含章宮的恩寵向來除了關雎宮無出其右,若是夫人認為含章宮人手不夠,那是把攝六宮之事的琳妃娘娘置於何地?”


    邱藝澄嗤的一笑,揚眉道:“不用拿你的主子來壓著我,說到底,你能進朱府為側室又如何?朱府,永遠隻有一個嫡妻。雖然你還比我大上四歲,但在我麵前,你不也依然得恭恭敬敬稱一聲,‘夫人’。”


    木棉雙手一攤,莞爾笑道:“夫人說的極是,隻是妾身嫁入朱府以來,並無對夫人不敬啊。不過,妾身倒也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夫人雖是年輕,但城府極深,看來,在府外的溫婉賢淑隻是裝出來的罷了。”


    邱藝澄端過桌上的茶盞輕輕一嗅,嗤笑道:“我隻是跟什麽人說什麽話罷了,不如你察言觀色,做得這般細致。”語畢,邱藝澄緊緊迫住木棉鎮靜的雙眸,“隻不過,今日我要把話說在前頭,我雖不明白你用心如何,但是,若你敢做出什麽對不起大人的事情,我便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木棉一愣,已然明白邱藝澄並非輕易能糊弄過去的女子,不由暗暗驚歎她素日裏做的功夫,在入府前與她幾次照麵,隻以為她是弱柳扶風般的女子,不想心思剔透不說,如今看來,倒也確是有幾分狠辣的手段的,倒也算是應和了她武將世家出身的身份。


    木棉微一沉吟,已然換了端肅的神色,正色道:“夫人疑我,我自是無話可說,隻是,不管你相信與否,我也隻有一句話,我既是朱府的人,便沒有叛了大人的道理。”


    邱藝澄凝神片刻,終是緩和了臉色:“但願,你我永不會有那圖窮匕見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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