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列斯課題的事情引起了同伴們的一陣義憤。


    安吉拉格外如此, 她說:“迴頭我就去找找,看看這位長老有沒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西列斯感激他們的支持,不過還是請他們不要輕舉妄動。對方畢竟是力量強大的資深啟示者, 總得了解對方底細之後,再嚐試對付。


    這話自然得到了其他人的認同。


    話題轉向了其他的事情。埃裏克突然說:“我這邊得到了一個消息。”


    “什麽?”


    埃裏克遲疑了一下,最後低聲說:“不能說是什麽好消息,總之……第二走廊有意解封布魯爾的家族檔案與資料。我是說, 達羅家族的收藏品。”


    布魯爾·達羅。提到這個名字,他們都不免怔了一下。


    富勒夫人歎息著說:“是啊。時間都已經過去將近三個月了。”


    布魯爾在八月初出事,而現在已經十月中旬了。


    這個時候,西列斯說:“既然要解封這些資料, 那麽我們是否有可能得到?”他頓了頓, 然後將自己曾經從推理小說作家梅納德·戴夫斯那兒得知的消息告訴了自己的朋友們。


    梅納德加入了一家偵探俱樂部,而那家俱樂部中就有偵探曾經調查過達羅家族滅門慘案的事情。


    其中一名偵探在調查過程中, 得知附近有人曾經聽到過出事的房屋中傳來女人的尖叫聲。


    另外一名偵探在附近搜索的時候, 在垃圾桶裏找到了一頂長長的假發, 並且在後續的調查過程中,附近人家的一名仆人主動招供,說自己曾經在垃圾桶裏撿到一個雕刻著金盞花的搪瓷杯子。


    因為貪便宜,所以這名仆人就將杯子撿了迴去。現在,這個金盞杯正被那名偵探保管著。


    聽完西列斯的話,埃裏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或許我們能在達羅家族的檔案中找到關於金盞杯的事情。”


    “金盞花……”安吉拉想了片刻,“我的朋友, 就是剛剛提到的那位米莉森特·奧斯汀, 她性格比較內向, 喜歡花花草草, 或許我可以問問她, 金盞花是否有什麽特殊的含義。”


    達雷爾說:“又是花。這好像已經是我們第二次遇到花的事情了吧。之前是什麽來著……那朵銅鑄番紅花?”


    “哦,是那個博物館守門人的案子。”安吉拉同樣想了起來,“我知道番紅花象征著繁育與生命之神佩索納裏,可金盞花……似乎並不象征著任何神明。”


    “或許隻是一個巧合?”富勒夫人說,“我家中也會購買雕刻花朵的搪瓷杯。”


    這樣的說法也得到了其他人的認可。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將關於諾娜的事情說了出來。他隻是說自己得知諾娜被地下幫派關了起來,現在可能在嚐試逃離,但是並不知道是否成功。


    達雷爾震驚地說:“教授,你未免也知道太多事情了吧?!”


    “隻是巧合。”西列斯說。


    埃裏克順勢說:“我一直關注著地下幫派的動靜,但是並沒有發現什麽。地下幫派似乎仍舊還是那個狀態。


    “對了,最近這段時間,關於西城莫名其妙出現的人影相關的投訴信,也並沒有減少的趨勢,看來地下幫派仍舊有所企圖。”


    “因為神誕日慶典?”安吉拉猜測著,然後說,“真糟糕,因為一個開發計劃,反而讓人們不得安寧。”


    達雷爾帶著點困擾,問:“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嗎?”


    “你上學的時候不會和其他小朋友搶零食和玩具嗎?”安吉拉問,“長大了無非就是搶一些更昂貴、更正經的東西而已。”


    達雷爾用一種驚愕的眼神望了望安吉拉。


    其餘人都笑了起來,為了這個幼稚的、帶著點孩子氣的比喻。


    這個話題告一段落,西列斯望向富勒夫人,斟酌著問:“您知道,有什麽適合送給母親的禮物嗎?冬假我想要前往無燼之地,無法迴家陪伴母親,所以希望贈送一份禮物給她。”


    富勒夫人想了片刻:“或許我會更喜歡一些實用的東西?”


    安吉拉說:“我覺得圍巾會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寒冷的冬季就要到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頭,然後向她們道謝。


    時間差不多了,他們與彼此告別。其他幾人都囑咐西列斯在之後的旅程中注意安全,並且期待著他給他們帶來關於無燼之地的見聞。


    富勒夫人說她年輕時候也去過無燼之地,那是個以混亂、瘋狂為底色的地方。


    “不過,”富勒夫人又說,“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任何事情總歸會慢慢變得有秩序,需要越來越多的條條框框來進行規範。”


    “的確如此。”西列斯這麽說。


    離開豪斯維爾街18號之後,西列斯仔細想了想,最後還是前往了曆史學會。他沒必要因為克拉倫斯·德懷特的針對,就放棄與黎明啟示會的成員見麵。


    況且,現在放棄也來不及了。


    他還不如在這個時候詢問他們,如果被發現身份,那會不會帶來什麽問題……不過,他個人認為也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不久之後,他在黎明啟示會的房間內得到了類似的解答。


    “這沒什麽。”貴婦說,“不被發現當然是最好的,被發現了也沒什麽。反正我們也並非真正成為黎明啟示會的一員……起碼我們知道我們不是。”


    在上周與荷官攤牌之後,他們的態度變得更加親和與隨性了一些。


    報童也聳了聳肩,說:“是的,我同意。”


    相比之下,騎士的態度沒那麽輕率,但他也隻是說:“不用過於擔心。啟示者的事情歸啟示者,世俗世界的事情歸世俗世界。”


    聽到這裏,荷官才真正鬆了一口氣。騎士顯然十分明白荷官的擔憂之處——他擔憂的是,如果克拉倫斯·德懷特直接針對他拉米法大學教授的這個身份怎麽辦。


    不過,看起來超凡力量與世俗世界是有著較為明確的分別的。


    如果是其他人,荷官或許還得擔心一下對方是否會肆無忌憚地選擇越界;但是克拉倫斯就不必了,他信仰著布朗卡尼,而那可是以自我約束、自我懲戒為要旨的信徒。


    從克拉倫斯幾次三番調查他,並且以長老的身份在長老會會議上提出凍結他的課題的做法……顯然,克拉倫斯是個十分遵守規矩的人。


    ……這一點在此刻反而成了優點。


    不過,克拉倫斯·德懷特的確是這樣守規矩的人。但是,荷官可沒有忘記,當他剛剛提出那個神明三要素的課題的時候,他的辦公室曾經被人闖入過。


    盡管他當時立刻就假稱自己的手稿被盜,讓曆史學會重視辦公室的安全問題,也算不大不小地迴擊了一番,可是,他卻仍舊不太清楚幕後黑手的身份。


    克拉倫斯?


    可是,克拉倫斯不太像是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


    ……也就是說,曆史學會內部,起碼有兩名高層正對他不懷好意。


    荷官眯起眼睛,安靜地撐著下巴,默默思索著。


    荷官的話題過後,貴婦又一次提到了她之前說過的那個前往無燼之地探險的隊伍:“我們打算組織十個人,現在還剩兩個位置,你們真沒人想去嗎?”


    騎士和報童都搖了搖頭。


    荷官反而有些好奇地問:“我對無燼之地有些好奇。不過,這個探險隊是什麽樣的?”


    “哦,荷官先生,你對我的探險隊感興趣嗎?”貴婦說。


    荷官點了點頭。


    貴婦便說:“那我跟您仔細講講。我這個探險隊,實際上是由拉米法商會組織的,而我就是其中一位發起人。


    “我們共同邀請了幾位啟示者、探險者,以及其他一些必要的成員參與進來。我們的計劃是花費一個月到兩個月的時間,在無燼之地尋找‘不存在的城市’的相關線索。


    “如果能有什麽發現當然好,如果沒有,那我們就當是一次失敗的投資。”


    貴婦聳了聳肩。


    荷官恍然。他想,一個月到兩個月,那麽他恐怕就無法參與到貴婦的探險隊中了。如果可以的話,那他其實還是想要跟隨正規一些的隊伍的。


    荷官便說:“我恐怕沒有這個時間。不過……商會?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說拉米法城的商會。”


    “一些大商人聯合組織起來的機構罷了,為了更好地賺錢。”貴婦頗有些不以為然地說,“要我說,這機構和黎明啟示會差不多。


    “有些商人即便能加入,也隻不過像我們這樣,成為編外人員,連他們正式的會議都混不上去。而有些商人呢,如果他們能找到門道,了解商會的真實意圖,那就能加入到內部的秘密組織了。”


    秘密組織。這個說法突然讓荷官心中一動。


    於是他斟酌了一下語氣,問:“您的意思是……這個商會同樣是由啟示者建立的?”


    “哈,”報童突然嗤笑了一聲,“您可以直白點,荷官先生。那就是一群舊神追隨者,隻不過他們信仰的是梅納瓦卡,所以顯得不那麽有攻擊性而已。”


    貴婦也沒否認這個說法:“許多商人都是梅納瓦卡的信徒,特別是女商人。要知道,我們可都是德布利斯夫人的忠實追隨者。”


    德布利斯夫人。


    荷官在這一刻感受到了巨大的震驚。他可沒想到,他能在這個聚會上,突然聽到德布利斯夫人的名字。


    報童和騎士看起來沒聽說過德布利斯夫人,於是騎士好奇地問:“德布利斯夫人?那是誰?一位聞名的女商人嗎?”


    “德布利斯夫人是沉默紀的一位女商人。”貴婦點了點頭,“她之所以有名氣,我是說,在我這樣的商人中,享有極高的聲譽,是因為她在做生意這一道上十分有天賦。


    “到最後,她成為了梅納瓦卡的代行者——神明的使者!十分不可思議,不是嗎?據說在一個城市中建立商會,讓商人們合作,共同賺取更大的利潤,就是德布利斯夫人做出的表率。


    “因此,在一些商人的觀念中,天平的兩端,一端是梅納瓦卡,一端就是德布利斯夫人。”


    報童目光古怪地看了看貴婦,不由得說:“等等,你們這些商人居然會將人類與信仰的神明平等而論?”


    “有什麽不行的。”貴婦笑了一聲,撩了撩頭發,“賺錢才是我們這一行最看重的事情。神明能夠讓我賺錢嗎?那我當然會信仰祂。可要是不行,那祂也隻不過是一位神明而已。


    “信仰隻是一種心理安慰。對我,以及其他的許多商人而言。”


    報童聽著,然後評價說:“真夠功利的。”


    騎士不禁說:“所以你們實際上並非信奉神明,而是信奉金錢,可以這麽說嗎?”


    貴婦仔細思考了一下:“年輕時候的我的確如此。現在的我也稱不上信仰神明。不過,我也沒那麽在意金錢了——反正我也賺夠了。”


    報童目光定定地看了看她,然後說:“嗬,再有錢也討好不到你的繼女。”


    貴婦:“……”


    她朝著報童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荷官心想,最近安吉拉倒的確有煩心事兒,但貴婦恐怕也解決不了這事兒。


    比起這個,剛剛貴婦透露的一條信息反而更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荷官問:“貴婦女士,我想知道,加入商會中那個秘密組織的憑證,是否是帶有天平圖案的配飾?”


    貴婦驚訝地望了望荷官:“是的。不僅僅是天平,得是一端落下的天平。他們說,這象征著任何事物放在天平上,都比不過梅納瓦卡的價值與榮耀。


    “……你擁有這個配飾?”


    貴婦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遲疑。


    “曾經見到其他人佩戴過。”荷官這麽說。


    貴婦反而說:“那恐怕並非商會的內部成員。他們不會將這些配飾佩戴在身上,那可能暴露他們的身份與信仰。”


    荷官有些意外地聽到這個消息——也就是說,格雷森食品公司的管理者,那位佩戴著天平胸針的比利,反而不是梅納瓦卡的信徒?


    荷官這才突然意識到,他好像被“商人”這個身份局限了思維。那可能隻是他們的職業,而非信仰。並非所有商人都會信仰梅納瓦卡。


    正如貴婦所說的,實際上,即便許多自稱是梅納瓦卡信徒的商人,實際上也沒有那麽虔誠。他們隻是信仰金錢,而不是他們口中的“神”。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


    另外一邊,貴婦、報童與騎士已經就商人這個職業交談了起來。他們有著各自的見解和想法,甚至讓旁聽的荷官隱隱窺探到了這個世界的某些運行規則。


    由於無燼之地迷霧的阻攔,所以商人在某種程度上,是受到這個世界的人們的尊重的。但是隨著迷霧的消退,人們對於商人的態度就顯得模棱兩可起來。


    荷官心想,這個世界正處在永不停歇的變化之中。一切將生未生。


    他稍微好奇地深想了片刻,不過沒怎麽認真地參與到他們的談話之中,免得招惹什麽麻煩。不過,荷官的沉默也是他們習慣了的場景。


    大概下午四點的時候,貴婦與報童陸續離開。而騎士摘下頭盔,問:“你遇到了什麽麻煩?”


    西列斯說:“差不多。”


    他頓了頓,然後將克拉倫斯·德懷特的事情說了出來。


    卡羅爾聽著,然後點了點頭:“不用太擔心。那是個刻板的老頭,不會在現實生活中找你的麻煩。當然,在曆史學會……”


    “我明白。”西列斯聲音低沉地說,“我打算在冬假前往無燼之地。”


    卡羅爾怔了怔,隨後說:“這也是一個好選擇……暫且離開一陣。”他頓了頓,說,“如果你想要解決這事兒,或者解決那個老頭,那就早點提升自己啟示者的力量。


    “要不然,就是提升一下自己在世俗世界的地位,然後去對付德懷特家族。那都是很好的選擇。你還很年輕,諾埃爾教授。”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說:“我很明白。”


    卡羅爾觀察著他的表情,然後點了點頭,與他道別,戴上盔甲離開了。


    而總是最後一個離開房間的西列斯,靜靜地坐在那兒,若有所思地想,在這個時代,似乎年輕人與年長者的觀念,已經相差很大了。


    年長者抱陳守舊、頑固刻板,妄圖迴到古老而遙遠的過去;而年輕人卻已經更新了自己的觀念,並且衝勁十足地打算擁抱新未來了。


    這是一個快速發展、醞釀著巨大變故的時代。


    可說到底……在這個世界濃重迷霧的背後,又究竟隱藏著什麽秘密呢?


    他不見得那麽在意克拉倫斯對他的針對,但是他的確好奇,諸如克拉倫斯·德懷特這樣的舊神追隨者,他們的觀念、想法、立場,在多大程度上,契合著這個時代的縮影與發展前景呢?


    他們或許遲早被時代的浪潮吞噬。


    ……希望在此之前,西列斯能有機會用合理的手段,搶先報複迴去。


    想到這裏,西列斯不禁略微莞爾。


    他起身,離開了沙龍空間。


    這是周六的下午。每周的這個時候,他都會前往費恩家吃飯,這一天當然也不例外。


    不過,在他往外走的時候,他卻在曆史學會的一樓大廳被一人叫住了。


    那聲音氣喘籲籲,像是花了一番功夫努力趕上西列斯的步伐。西列斯轉頭,瞧見一人從樓梯上匆忙地走下來。他仔細一看,發現那是曾經參與他的實驗的抄寫員,巴特·伊萬斯。


    此刻,這個中年男人的精神麵貌比當初剛剛參與西列斯的實驗時候,好了不少。


    他走到西列斯麵前,說:“諾埃爾教授!正巧在這兒碰上您。不知道您是否有空?”


    西列斯微怔,隨後說:“當然。有什麽事嗎?”


    “請跟我來。”巴特平複了一下唿吸,然後輕聲說。


    西列斯想了想,便跟上了他的腳步。


    巴特帶著西列斯去了一樓的一個房間。他說:“我是曆史學會的抄寫員,盡管需要負責啟示者那邊的一些事情,但是大部分時候,都是在做曆史學會那邊的事情。


    “因此,我有一間專門的繕寫室。我現在就是帶您過去。我有件東西想要交給您。


    “……諾埃爾教授,我聽聞了您的事情。請您千萬不要輕舉妄動。我十分憤慨於您的遭遇,想必學會內部有不少人也是這麽想的。那個針對您的人,他會遭報應的。


    “我這次喊住您,是因為我這麽幾天裏,私下裏讓其他的抄寫員也試了試您的那個法子,的確是有用的,諾埃爾教授。您真是一個天才。


    “不管怎麽說,即便那個課題現在已經交給了別人,但是我們都記掛著您的仁慈與善心。總之,我們幾個一同聯合起來,想要贈送您一份禮物。”


    說到這裏,巴特停了停,見西列斯想也不想就要開口謝絕,立刻說:“您可千萬不要拒絕!要知道,在這個學會裏,沒人會注意到我們這些抄寫員。


    “在他們看來,我們不過是用完就丟的消耗品而已。”


    巴特的目光中露出一點帶著無奈和歎息的神情。他看起來已經認命了,但是……


    “但是,”巴特說,“您幫了我們。您可能不知道,有多少抄寫員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而您的辦法幫到了我們,讓我們起碼能活出個正常人的樣子。這已經讓我們足夠感激了。”


    西列斯想說點什麽,但是最後隻能在心中歎了一口氣,隻是說:“但這是我應該做的。”


    他沒有問巴特所說的“他們”是誰。


    巴特說:“從來沒有什麽應該不應該的。幫助一個人或許是善良的,但人們並非‘應該’如此。”


    說著,他停在一扇小門麵前。這兒是走廊的最深處,陰森晦暗,透不到光,連空氣都顯得汙濁而沉悶。西列斯能聞到一陣熟悉的墨水和紙張味道。


    周圍有不少類似的小門。


    巴特低低地說:“這就是我的繕寫室。”


    他推門走了進去。裏麵是一間十來平米的小房間,有一扇很小的側窗,顯得光線略微昏暗。桌上、櫃子裏,都堆滿了書籍紙張,一張矮小的椅子就放在書桌的後麵。


    巴特走到了書桌後,從抽屜裏拿出一份手稿,然後交給了西列斯。


    “這是什麽?”西列斯略微疑惑地問。


    他看得出這似乎是巴特私底下抄寫的一份資料,但是他乍一眼無法看出,這份資料究竟寫了些什麽東西……像是一些零碎的字句摘抄?


    巴特說:“教授,當初您第一次為我檢測精神汙染程度的時候,我的汙染已經達到了一半的程度。可實際上,我平日裏大多負責抄寫曆史學會這邊的……普通的世俗文本。


    “之所以我的汙染程度會一下子提升那麽多,就是因為……”


    他的目光中產生了些許的恐懼。他望向了那份被摘抄在白紙上的手稿。


    他說:“就是因為這份手稿。”


    西列斯驚訝地望著這份手稿。


    巴特同樣是一名啟示者,可能實力沒有那麽強悍——換言之,按照阿斯頓女士的說法,他的靈魂強度可能沒那麽高。


    但是,一名啟示者,被一份手稿,汙染了那麽多?


    巴特仍舊在說:“在經過您的治療、聽聞了您的處境之後,我仔細想過,有什麽能夠幫助到您。最後我想,或許我能夠提供的,隻有這份手稿。


    “我並不知道這份手稿的作者及其來源。一些上頭的大人物將其交給我,讓我抄寫下來,全然沒想過一名抄寫員是否會因為一份手稿而陷入極端的瘋狂。


    “在您為我治療的時候,我正在抄寫這份文檔……正因為如此,我才格外感謝您。您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拯救了我。


    “因此,我私底下多抄錄了一份,也就是您手上的這一份。事實上,如果不是您的治療方案,我恐怕根本無法堅持將這份手稿抄寫完。


    “在抄寫的過程中,我不止一次地使用您的方案為自己進行治療。那真是神奇的力量。您同樣為這份抄本的出現做了相當的貢獻,因此我希望您不要有任何心理負擔,坦然地接受這份文檔……


    “……您知道,作為一名抄寫員,我們總能接觸到許許多多的東西。”


    巴特微笑了起來。


    有那麽一刻,這個中年男人像是完全擺脫了曾經出現在西列斯辦公室時候的,那種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形象。那抹深沉的微笑像是定格在他疲倦陰暗的麵孔之上。


    西列斯深深地望著他,然後說:“我非常感謝你,巴特。”


    巴特的笑容變得真誠友善起來:“而我也是。”他低聲說,“我非常感謝您,諾埃爾教授。”


    隔了片刻,他說:“您不能在這兒久留。如果您以後有事,或者有什麽需要抄寫的東西,那麽我和我的同伴都十分樂意幫助您。”


    西列斯點了點頭,與他道別,將那份抄本放進包裏,然後離開了。


    他有些好奇,這份抄本——巴特不得不在抄寫過程中,數次使用複現自我的儀式才能成功抄寫出來的東西,究竟是什麽?其原本又來自何方?


    他沒有放任自己的情緒,很快掃空了一切想法,前往了費恩家。


    在晚間吃飯的時候,他告知費恩一家,自己想要在冬假前往無燼之地遊曆的想法。


    伯特倫有些驚訝:“沒想到你現在要去。要是早些時候聽說這事兒,我恐怕就能組織起一個商隊,帶著你一同過去了。


    “獨自一人在無燼之地探險,恐怕不是什麽好選擇。”


    西列斯虛心聽取了他的意見——他知道,在無燼之地相關的事情上,伯特倫必定比他經驗豐富、老道得多。他便說:“你覺得我應該怎麽做?”


    伯特倫想了想:“首先,如果你能找到商隊的話,那最好是跟隨商隊一同前往。這是一個好辦法,畢竟商隊走的路是絕對安全的。


    “退而求其次的話,你可以選擇在邊境城市換乘火車的時候,加入冒險隊。這些探險者大多經驗豐富。但是要注意,你這樣的新人,在遇到危險的時候,也很有可能被他們拋棄。


    “此外,如果實在沒有辦法,那你最好能找到一些合適的同伴與你同行。比如一位醫生,以免在無燼之地受傷卻找不到治療的地方。


    “總的來說,可靠的夥伴是必要的。那些能夠在無燼之地獨自行動的人,那麽是瘋子,要麽是絕對意義上的強者。”


    伯特倫如此感歎著。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商隊、冒險隊、醫生。


    這是他的三個選擇。


    商隊的話……或許他可以去問問商人蘭米爾?在原本的跑團劇情中,叛教者其中的一個選擇,就是混進蘭米爾的商隊,去往無燼之地。


    叛教者的另外一個選擇是拉米法大學的考古隊。而現在,考古隊在明天就要出發了。而蘭米爾的商隊,或許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出發?


    西列斯是如此猜測的。


    至於邊境城市的冒險隊,或許他可以在馬爾茨的火車站觀察一下?那就得等到他抵達馬爾茨再說。


    最後一個選擇,醫生,他隻認識一位醫生——切斯特·菲茨羅伊。切斯特醫生此前明確表態,此生都不願意再前往無燼之地了。這個選擇恐怕隻好遺憾舍棄。


    ……因此,第一選擇是蘭米爾的商隊;第二選擇是馬爾茨的冒險隊。


    西列斯在心中快速地排列了一下,然後鬆了一口氣,感覺前景光明了一些。


    他注意到伯特倫話中提到的某些關鍵詞,便問:“一些強大的探險者會選擇獨自行動嗎?”


    一旁,費恩太太和安東尼也豎著耳朵,好奇地聽著。


    伯特倫點點頭,說:“是的,當然。探險者都想要獨占自己的收獲。選擇與其他人共同行動,是為了的保障安全;但如果自己就可以保證自己的安全,那就沒必要與他人一起行動了,除非是至親。”


    西列斯明白了過來,然後又問:“你知道有什麽著名的探險者嗎?”


    說著,他注意到費恩太太和安東尼的表情,目光不由得定了定,然後又望向伯特倫。


    伯特倫怔了怔,下意識轉頭看了看自己的妻兒。他們很專注地聽著,注意到伯特倫停了下來,安東尼還催促說:“爸爸,你快說。”


    伯特倫不由得愣了片刻。


    片刻之後,他終於明白過來,清了清嗓子,然後用一種更為明顯的,像是講故事一樣的語氣,認真地說:“近幾年聲名鵲起的探險者有不少,也有一些多年前始終保持名聲斐然的年長探險者。


    “來自康斯特公國的就有一位,近二十年來始終保持著響亮的名頭,他的名字是奧古斯塔斯·鄧巴。鄧巴的標誌是身後背負的一把染滿了血的大刀。


    “據說那是這麽多年來,拉米法城行刑官使用的砍刀。曆史悠久,並且鄧巴本人力氣也很大,於是許多人在行刑刀剛剛被抽出的時候,就已經被嚇得聞風喪膽。


    “也因此,鄧巴的外號就是‘行刑官’。他在無燼之地名聲不錯,並不會欺淩弱小,相反,有的時候他反而會懲奸除惡。這與他使用的武器……很有可能分不開關係。”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想,或許這也是啟示者的精神狀態,受到時軌過去主人影響的緣故。行刑刀顯然曾經砍殺無數惡人,而鄧巴的行為也往這個方向發展了。


    安東尼驚歎一樣地“哇”了一聲,費恩太太也露出了動容的驚訝神色。伯特倫像是受到了鼓勵,朝著他們笑了笑。


    他繼續說:“近幾年也有一位來自異國的探險者,在無燼之地闖出了非凡的名聲。當然,這名聲比起鄧巴的……就顯得複雜了許多。”


    安東尼迫不及待地問:“是個惡人嗎?”


    “不,也不是如此。”伯特倫搖了搖頭, “這些探險者絕大多數都不是什麽……殺人狂。他們的兇名來自於他們強大的實力和瘋狂的本性,但要說他們有多嗜殺、殺了多少人,那倒沒有那麽誇張。


    “……起碼大部分探險者並非如此。他們可能癡迷財富、執迷探險,引發了多重的爭端和混亂……當然,這些足以奠定他們的兇悍本性。


    “總之,我提及的這位探險者名為琴多·普拉亞,來自堪薩斯公國……人們傳說如此,但他本人似乎沒有真的這麽自我介紹過。


    “他的脾氣……顯得十分……傲慢、冷僻。他有著十分強大的實力,人們說他的近身格鬥獨樹一幟,又有人說他也十分擅長遠程射箭。還有人說他有一些十分詭異、莫名其妙的能力。


    “有不少探險者在危難之中被他救出,又或者受他恩惠,但是他似乎目下無塵,十分看不起那些探險者,甚至直言他救助他們隻是舉手之勞,根本不需要這些人的迴報。


    “因為這樣的脾氣,所以一些同樣傲慢自負的探險者就十分看不慣他,有的時候甚至會故意圍獵他。但是琴多·普拉亞始終沒有讓他們得逞。


    “似乎沒什麽人與他親近,也沒人知道他的脾氣、癖好,更沒人知道他為什麽會出現在無燼之地,過去這麽多年他又找到了什麽……”


    一個獨來獨往、實力強大、脾性古怪的探險者。


    西列斯的心中浮現出了這樣的形象。


    他不禁想,這就是那幅地圖的作者嗎?


    老實說,聽了伯特倫的介紹,他更加覺得那名探險者是受騙了。琴多·普拉亞怎麽可能親手繪製一幅地圖?


    安東尼驚歎地說:“真有意思!還有這樣的探險者!像是小說裏的人物一樣!”


    費恩太太用一種柔和的語調說:“小安東尼,你要是喜歡,明天我們就去買一些冒險小說,怎麽樣?”


    安東尼歡唿了一聲,連連點頭。


    伯特倫和西列斯都不禁莞爾。


    晚飯過後,西列斯與費恩一家告別。


    伯特倫將他送到門口,然後說:“剛剛艾琳和安東尼都在,我不好和你說……總之,你得注意安全,無燼之地,尤其是格拉斯通,那可不是什麽安全、平和的地方。”


    西列斯點了點頭,低聲說:“我明白。”


    伯特倫又問:“你打算去哪兒?”


    “黑爾斯之家。”西列斯說。


    伯特倫想了想,隨後恍然說:“原來是那個驛站。聽著,那地方……有些古怪。聽說許多探險者樂此不疲地前往那裏探險,但是最後有去無迴。”


    “……果然。”西列斯低聲說。


    黑爾斯之家的問題他早已經意識到,但是連伯特倫這樣不怎麽前往格拉斯通的商人,都聽聞了黑爾斯之家的奇怪之處,那這就更加不可思議了。


    伯特倫沒聽清西列斯的話,問:“什麽?”


    西列斯搖了搖頭,隻是說:“我發現一件事情。”


    “什麽?”


    “你完全可以和費恩太太、和安東尼,講講你在無燼之地的經曆。他們十分好奇。”西列斯說,“這可以促進你的家庭和諧。”


    伯特倫怔了怔,隨後苦笑起來:“的確如此。西列斯,如果不是你今天眼神示意我,我可能永遠不會注意到,他們也如此好奇我在外的經曆。”


    “當然會好奇。”西列斯歎息一聲,然後與他道別。


    “再見,西列斯。”伯特倫說,“祝你旅途順利。”


    “希望如此。”西列斯點點頭。


    他走出費恩家所在的社區,借著微弱的路燈光看了眼懷表。已經快要七點了。周圍空氣寒冷,朦朧中他能看見空中漂浮的水汽。


    他感到骨頭縫裏都滲著陰森的水珠。


    西列斯加快了腳步,搭乘了出租馬車迴到海沃德街6號。他恰巧碰上同樣在這個時候迴來的室友洛倫佐。


    洛倫佐打著哈欠與西列斯問好:“晚上好。親愛的室友,沒想到你今天也這麽晚才迴來。”


    “我去拜訪了一位朋友。你呢?又是因為鄧洛普教授嗎?”


    “鄧洛普教授正收拾著明天出發要用的東西。”洛倫佐說,“他叫我過去幫忙。說真的,我認識鄧洛普教授這麽多年,他對這一次的考古行動真是前所未有的重視。”


    西列斯略微有些意外,不過他說:“那是陰影紀貴族的墓室,十分少見,不是嗎?”


    “的確。”洛倫佐認可地點頭,然後又嘟囔著說,“不管怎麽樣……算了,希望鄧洛普教授早去早迴。”


    他朝著西列斯揮了揮手,然後迴了二樓的房間。


    西列斯也去了三樓,然後很快去盥洗室洗了個熱水澡。天氣越來越冷,他洗澡的時候都感到有些發涼——暖氣啊暖氣,為什麽這個世界沒有暖氣!


    鬱悶的地球人把自己裹進了厚厚的睡衣裏麵。


    洗過澡,時間來到了八點。西列斯坐到書桌前,給商人蘭米爾寫了一封信,詢問他近來是否有商隊前往無燼之地。


    信中,他解釋自己想要在冬假的時候外出遊曆,所以想要跟隨商隊,進行更為安全的旅行。


    寫完之後,他將這封信放到一旁,想了片刻,從包中拿出了此前抄寫員巴特交給他的那份抄本,仔細閱讀了起來。


    他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抄本的神奇之處。


    明明巴特在抄寫的過程中受到了嚴重的汙染,但是在西列斯閱讀抄本的過程中,他卻沒有這種感覺,相反,他可以非常冷靜、理智地思考。


    他琢磨著,按照曾經格倫菲爾的說法,抄寫員就像是……一個過濾器?抄寫員將著作中的汙染過濾掉,隻剩下純粹的文本,供讀者品讀。


    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抄寫員沒有合適的、祛除汙染的辦法,那麽這些抄寫員就真像是一個又一個的消耗品了。


    是因為巴特在抄寫的過程中不斷地使用了複現自我的儀式,所以他才可以堅持抄寫完,所以現在這份抄本上才沒有攜帶任何的汙染……這是一種特殊情況。


    曾經西列斯得到的那份來自於畫家利昂的手稿,那同樣是抄本,但那卻攜帶了極為強大的汙染,連西列斯都是依靠骰子點數才得以擺脫。


    西列斯不由得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他能夠感受到巴特發自內心的感激與崇敬,但正因為這樣,西列斯才感到更多的壓力與些許的自嘲。他隻是誤打誤撞發現了那個“複現自我”的辦法。


    而那治標不治本。


    他想了片刻,便不禁搖了搖頭,不去想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轉而將自己沉浸在文字與墨水共同營造的,一種奇異的窺探秘密的氛圍之中。


    巴特交給他的抄本,一共有十張紙。每一張紙上都是一些乍看起來像是在胡言亂語一樣的文字。東一行西一列,偶爾還會添加一些令人不明所以的插圖。


    看得出來,巴特在抄寫的過程中,盡己所能地讓一切都顯得規整、清晰,但是無論如何,抄本上的文字還是顯得有些古怪。


    那種古怪滲透在混亂的篇幅、潦草的排版,以及那幼稚的內容之中。


    是的,幼稚。


    在西列斯看來,抄本上的內容簡直就像是一個童話故事。


    “小羊走在青草上。


    “青草纏繞小羊腳。


    “小羊咩咩倒在地。


    “(翻頁)


    “泥土張口吞小羊。


    “小羊眼珠望天空。


    “天空劃過亮流星。


    “(翻頁)


    “星星墜落在海麵。


    “海水翻湧拍堤岸。


    “魚兒躍到沙灘上。


    “曬成魚幹沒人救。


    “(翻頁)


    “漁夫撿到魚屍體。


    “頻頻誇讚肉真鮮。


    “咕嘟咕嘟冒泡泡。


    “叮叮當當酒瓶子。


    “(翻頁)


    “窗戶外麵小孩瞧。


    “瞧也沒用漁夫說。


    “小孩口水流滿地。


    “漁夫便說拿錢買。


    “(翻頁)


    “肉和錢幣上天平。


    “小孩歡欣帶走肉。


    “漁夫開顏數錢幣。


    “(翻頁)


    “魚肉吃完又覺餓。


    “小孩迴家數小羊。


    “一二三四少一隻!


    “(翻頁)


    “小孩跑向畫板旁。


    “哎呀哎呀小孩叫。


    “畫中小羊竟被吃。


    “小羊小羊不要逃。


    “外麵有人會吃羊。


    “(翻頁)


    “小孩撕掉舊畫紙。


    “小羊死掉也沒事。


    “小孩畫上新小羊。


    “一二三四五沒錯!


    “小羊咩咩不安分。


    “小孩嗷嗷餓得叫。


    “(翻頁)


    “吃就是了沒人怪。


    “怪也沒用沒人管。


    “小孩沉迷數小羊。


    “漁夫親自曬魚幹。


    “嗷嗚一聲吞下肚。


    “覺得好吃多吃點!”


    西列斯的手指停在最後的那個感歎號上。


    骰子轉動了一聲。


    【靈性+1。知識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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