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蚤市場比西列斯想象中更為規模龐大一些。


    比起拉米法城十月集市的拱廊街區, 這兒更像是一個又一個布棚搭建而成的低矮集市,小攤小販們吆喝著, 讓整片區域顯得熱鬧、嘈雜,滿是生活氣息。


    西列斯能想到一些地球上的集市場景,那往往都有著十分濃鬱的異域風情。不過,當他真的步入其中的時候,他才陡然意識到,這世界和地球可不一樣。


    ……起碼地球的集市上,不會出現一些奇奇怪怪,看起來像是從墳墓裏挖出來的東西。


    切斯特與阿爾瓦已經匯入人群, 不知去向。琴多就跟在西列斯的身邊。


    西列斯低聲問他:“無燼之地的盜墓行為十分常見嗎?”


    琴多側頭望了他一眼, 然後說:“這得看你站在誰的立場。如果你站在那些考古學家的立場,那麽那些人當然是該死的盜墓賊。


    “不過,你要是站在探險者的立場,那麽,他們也就是發現了隱藏在迷霧中的遺跡, 然後賣出自己的所得罷了。探險才是無燼之地的常態。”


    西列斯恍然。他想,這是一個正在發展中的世界,混亂的秩序才是常態。


    他饒有興致地說:“所以,在這種市場, 就可以買到那些遺跡中發現的東西嗎?”


    “或許。”琴多說,“這兒是較為——普通的市場, 或許應該這麽形容。所以這裏不太可能出現珍貴的、古老的時軌。那些東西有別的地方可以販賣。


    “此外,有些探險者敝帚自珍, 不樂意將自己發現的物品賣出。許多年前, 有一位探險者聲稱自己發現了一個古老的部落遺跡, 但是卻拿不出任何證據。


    “人們猜測他要麽是在說謊, 要麽是覺得那地方的東西太過於珍貴,不願意讓其他人染指……不管怎麽說,無燼之地總是有許許多多的傳聞的。”


    琴多聳了聳肩。


    西列斯微微一怔,心想,琴多所說的這個人,似乎就是……阿方索·卡萊爾?


    他所發現的那個部落遺跡……羊皮紙上提及的先知、超出當前時代技術的鋼筆……時至今日,西列斯仍舊不知道,阿方索發現的那個部落遺跡,究竟隱藏著什麽秘密。


    “啊!”


    “搞什麽!”


    “……當心!”琴多突然一把拉住了西列斯。


    西列斯停下腳步,差點撞到琴多的身上。他瞥見琴多脖頸處那條黑色細鏈晃晃蕩蕩,懸掛著的圓形掛飾差一點就掉出了衣領。


    他沒有多想,站直之後就低聲向琴多道謝。


    其實並非西列斯不看路,是前麵突然飛快闖出來一個男人,橫衝直撞地就掃過了一大片的攤位,引來一陣的罵聲,然後從西列斯的身邊飛馳而過。


    琴多眼疾手快,把西列斯朝自己這邊拉了過來,免得西列斯被這家夥直接撞倒。


    西列斯皺起眉,聽見小販們仍舊在喋喋不休地謾罵著。他奇怪地轉頭看了看那個男人消失的方向,然後說:“他的奔跑速度……”


    “應該是使用了什麽儀式吧。”琴多說。


    為什麽要用這種逃命的架勢?西列斯想。他注意到,那個男人臉上帶著一種驚慌失措、極端恐懼的表情。


    不過就隻是這樣一麵之緣,他也沒法得到更多的信息,便將注意力轉向了另外一個方麵:“我突然想起來,之前在馬爾茨的交易會,我聽聞了一個名為【身體輕盈】的儀式,時軌是羽毛。”


    “你說的是鳥人的羽毛?”琴多不以為然地說,“那其實是十分雞肋的儀式。使用這個儀式,可以讓你的背上無形地展開一對翅膀。


    “不過,說真的,那翅膀扇扇風也就罷了,不可能真的讓人飛起來,最多也不過是——如同那個儀式名稱,讓你的身體變得輕盈一些。”


    西列斯恍然明白過來。


    琴多若有所思地迴頭看了看,說:“說起來……效果和剛才那個家夥奔跑起來的模樣差不多。”


    “那效果還是不錯的。”西列斯說,隨後轉而問,“鳥人是什麽?”


    “無害的變異生物。”琴多說,“人們懷疑,最初是有人接觸到了與翠斯利有關的舊神意誌,受到了汙染,隨後這汙染就浸染在他們的血脈之中,一直傳承著。”


    翠斯利。高山與河流之神。


    這位神明通常被認為是與自然、野生動植物等等有關的。所以,人們懷疑鳥人與這位神明有關,恐怕是順理成章的。


    應該說,許多的變異生物可能都與翠斯利有關,不僅僅是鳥人。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問:“無害的?所以,還會存在有害的變異生物?”


    “當然。”琴多說,“我曾經去過蓋恩斯德的某個地方,然後接觸到了一群地下生物。他們十分畏懼和厭惡光明,也厭惡行走在地上的人類,會無差別攻擊任何誤闖進他們領地的生物。


    “當時與我同行的探險者都死光了,我隨手救下來兩個,不過也沒能讓他們完整地走出蓋恩斯德。這些變異生物的危險性來自於我們對他們的毫無了解。”


    西列斯明白過來。


    不過,琴多的故事卻讓西列斯有些意外。他想了片刻,最後說:“琴多,我似乎聽聞過這件事情。”


    琴多意外地望著他。


    西列斯說:“我跟你說過的那份探險者的遊記。那位探險者,弗雷德曼,他似乎就接觸過你救下來的其中一人,並且記錄了他們的經曆。


    “記錄中還提到了一位強大的探險者,將他們兩個救了下來……這就是你吧?記錄中並沒有提到姓名,沒想到會在這兒遇上當事人。”


    琴多也有些愕然,最後,他說:“看來我們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西列斯。”


    西列斯微怔,感到一種微妙的情緒。


    琴多側頭,那雙翠綠色的眼睛不明意味地打量著西列斯。最後,他笑起來:“我很慶幸,西列斯,你能在那麽早之前,就已經聽聞我的事跡。”


    西列斯有些不知道怎麽迴應這話,他遲疑著。


    “不用迴答什麽,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的想法。”琴多十分誠實地說,“我認為這是作為朋友應當做的——坦誠,如同你說的。”


    聽到這裏,西列斯稍微鬆了一口氣,他說:“當然……我是說,我也很高興認識你,琴多。”


    琴多意味深長地低笑了一聲,他說:“你能這麽想,我當然十分高興。”


    西列斯心想,他倒是真這麽想——畢竟琴多是一位強大、經驗豐富的探險者,在無燼之地的旅程之中,他的確幫到了西列斯許多。


    不過問題是,琴多是怎麽想的?


    西列斯總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會令他感到頭疼。


    他們默契地略過了這個話題,然後繼續在跳蚤市場閑逛。西列斯倒也遇上一件讓他想要收入囊中的物品——一套漂亮的書簽。


    在攤販想要張口講解的時候,琴多已經搶先一步,如數家珍地為西列斯解釋說:“這是比德爾城前幾年發行的一套紀念版書簽,目的是為了慶祝比德爾城建城百年。


    “所以,你可以在書簽上看見比德爾城的好幾樣標誌性建築,以及一些可以代表比德爾城的人和物。不過,雖然是紀念版書簽,但是發行量挺大的,所以價值並沒有那麽高昂。”


    說著,琴多將目光轉向了攤販。


    攤販張了張嘴,最後沮喪地撇撇嘴:“是的。一套十張,可以用康斯特公國或者堪薩斯公國的貨幣付款,承蒙惠顧。”


    西列斯付了5枚侯爵幣,將這套書簽買了下來。他挺喜歡繪製在書簽上的那種厚重的油畫風格,但是這個世界的繪畫風格與地球也不完全相似。


    要西列斯說的話,他總覺得這個世界的繪畫更帶著一種神秘的氣質,無論是狂亂的線條還是大膽的用色,都可以形象地解釋這一點。


    他將這套書簽拿在手中欣賞了一番,然後滿意地放到包裏。一轉眸,西列斯便瞧見琴多那雙若有所思的眸子。


    西列斯略微怔了怔,隨後歎了一口氣,說:“琴多,你想說什麽就直說,別這麽盯著我瞧。”


    琴多說:“沒什麽。我隻是感到你對書籍的愛好實在是不同尋常,即便到了無燼之地,都要購買與書籍相關的物品。”


    在火車上的時候,他也時常瞧見西列斯捧著書在低頭閱讀。有時候,他們兩個在上鋪,西列斯看著書,他便看著西列斯。時間總會這樣過去很久。


    而西列斯也從未抬頭注意到他的目光。書籍像是已經完全吸引了西列斯的注意力。


    西列斯微微一怔,然後說:“這隻是一種……愛好。”他說,“琴多,難道你就沒有什麽愛好嗎?”


    他們繼續穿行在人潮之中。人們與他們擦肩而過,他們也與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擦肩而過。但是他們卻始終與彼此並肩而行。


    “或許……”琴多琢磨了一會兒,“調查與舊神有關的事情?”


    “那是我們正在做的事情,而不是愛好。”西列斯低聲說,“愛好是正事之餘。”


    “哦……”琴多不鹹不淡地答應了一聲,他似乎想了一會兒,然後說,“那或許,我的愛好是……你?”


    西列斯幾乎下意識停下腳步,側頭望過去,帶著困惑,問:“什麽?”


    琴多正要迴答,突然地,有人打斷了他的話:“啊!教授!琴多先生!”


    阿爾瓦興高采烈地跑過來,然後嘴角的弧度從向上彎、到拉平、到向下彎,最後,他瑟瑟發抖地說:“琴、琴多先生……?”


    琴多眯著眼睛打量著他,最後冷笑了一聲,說:“沒什麽。”


    切斯特醫生跟在阿爾瓦的身後,恍若沒有察覺這怪異的氣氛,隻是說:“你們買什麽了嗎?我和阿爾瓦已經收獲破多了。”


    的確。他們手中拎著大包小包。西列斯甚至有些沒法想象——他是說,這跳蚤集市中,真有這麽多值得購買的東西?


    時間接近黃昏,涼意襲來,他們也準備打道迴府。不過在此之前,阿爾瓦卻氣鼓鼓地說:“我得先去找這邊的管理者投訴!”


    說著,他就朝站在跳蚤集市門口,看起來像是守衛一樣的壯漢走去。


    “怎麽?”西列斯有些困惑地問。


    切斯特解釋說:“剛才有個男人,橫衝直撞,把阿爾瓦撞倒了。他正好買了一盞琉璃燈,那燈就碎了,攤販也不願意給他退換。這事兒讓阿爾瓦有些不快。”


    西列斯這才恍然。他說:“我們也遇上了那個男人。不知道他是怎麽了。”


    “我們過來的時候,倒是在路上聽說了一些說法。”切斯特醫生猶豫了一下,然後這麽說,“不過,不知道是真是假……有些過於離奇了。”


    西列斯來了點興趣,便說:“或許迴到旅館,你可以仔細說說。”


    切斯特也點了點頭。


    阿爾瓦很快迴來了,帶著點沮喪的意思,說:“真沒意思。根本不可能收獲賠償,隻能認命了。真倒黴。”他唉聲歎氣片刻,然後很快又振奮起來,“幸虧我買了兩盞燈!”


    這話令西列斯和其他人全都莞爾一笑。


    他們迴了老約翰旅館。氣溫驟降,西列斯披上了外套。他們先各自迴房間,將購買的東西放好。琴多沒買什麽,便在西列斯的房間門口等他。


    西列斯似乎已經完全忘了琴多所說的“愛好”問題,隻是饒有興致地問:“那男人究竟會有什麽問題?”


    琴多看起來想說什麽,但是最後,他隻是配合地轉移了話題:“或許又是什麽舊神汙染吧。”


    “這事兒在無燼之地十分常見?”


    “常見到不能更常見了。”琴多近乎百無賴聊地說,“有些探險者甚至會拿這事兒調侃彼此。你受到了什麽汙染,啊我也是,真巧!哈,這事情就是這樣的,無燼之地就是這樣的。”


    那諷刺的語氣又重新迴到了琴多的身上。


    西列斯反倒覺得這樣的琴多更加正常一點。他不是說剛才的琴多不正常,他隻是覺得……無論是單獨提醒他記得帶外套,還是說他的愛好是西列斯——這種事情,似乎都和琴多不怎麽搭調。


    這個灰發棕膚綠眸的探險者……並不怎麽適合那種互訴衷腸的場合。西列斯是這麽想的。


    “除卻舊神汙染,庇佑者汙染想必也是如此吧?”西列斯問。


    “自然。”琴多說,“有些啟示者,我感到他們已經不再是他們本身,而是他們借用力量的那個人。過往的靈魂在他們的身上複活了,真夠有意思的。”


    這話讓西列斯想到他曾經在拉米法城為啟示者祛除精神汙染的事情。現在想來,那段研究的經曆已經恍如隔世。


    他們一起下了樓梯。旅館的大門開著,一陣冷風吹了進來,讓西列斯皺眉。他將外套的拉鏈往上拉了拉。


    “沙漠裏就是這樣的。”琴多轉而說,“你要是在無燼之地多待一陣,說不定能看見荒漠的雪景。”


    西列斯不禁感歎說:“很有畫麵感。”


    琴多狀似不經意地問:“所以,你打算在無燼之地待多久?”


    “或許一個星期?”西列斯說,“我的冬假隻有三個星期,其中大半都得花在路途上。等迴到拉米法城,我還得繼續撰寫我的論文。


    “你恐怕會繼續待在無燼之地吧,琴多?”


    琴多想說什麽,最後,他隻是鬱悶地閉上了嘴。隔了片刻,他才說:“或許吧。”


    兩個人來到餐廳的時候,氛圍出乎意料地壓抑。等到切斯特和阿爾瓦到來,情況才變得好一些。


    阿爾瓦十分敏銳地瞧了瞧西列斯和琴多,又一次問:“你們兩個是不是吵架了?”


    這一迴他沒有收獲莫名其妙的眼神。


    西列斯平靜地瞧了他一眼,語氣也十分平淡,說:“並沒有。”


    而琴多則垂著眼睛,麵無表情,保持著一種十分堅決的緘默,就好像是他在強迫自己保持沉默一樣。


    切斯特溫和地說:“先吃飯吧。正好我可以和你們說說,那個男人的事情。”


    西列斯對這事兒還是挺好奇的。於是席間,他們一邊吃飯,一邊聽著切斯特的話。


    切斯特提及那個男人的說法顯得有些七零八落,顯然也是從不同的小攤販那兒聽來的閑言碎語。


    按照那些攤販的說法,這個男人名叫約瑟,姓氏不祥,六七年前就已經出現在比德爾城,並且始終保持著那種瘋瘋癲癲的狀態。


    約瑟有一個女伴,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不明,起碼那些攤販沒有明確說那是否是他的妻子或者情人之類的。不過,他們似乎相伴多年。


    約瑟首先來到了比德爾城,之後這個女人出現在了他的身邊。她似乎照顧著他的生活,而他則為她提供了保護。在這個混亂而危險的城市,孤身生活總容易招惹是非。


    但是,這個女伴在幾天前突然消失了。


    那個女人的名聲似乎也不是很好。切斯特說有人將那個女人稱唿為“女巫”。這說法讓西列斯心中一動,感到些許的微妙。


    這個女人似乎是叫莉拉或者莉亞之類的名字。莉拉消失之後,約瑟就更加瘋癲了,總是東奔西走,在全城各處尋找莉拉。


    這兩天,約瑟似乎將目標放在了跳蚤市場。他說是有人殺了莉拉,但他也不知道兇手是誰,也不知道莉拉的屍體在哪兒。他隻是說,有人殺了莉拉。


    “他正在尋找兇手嗎?”西列斯問。


    他的心中有些困惑,因為在約瑟狂奔過他們身邊的時候,西列斯注意到,他的表情是驚慌失措、十分恐懼的。


    如果約瑟是為了尋找兇手,那麽他為什麽會露出這副表情?


    “按照那些小攤販的說法,是的。”切斯特點了點頭,“所以即便約瑟弄翻了他們的攤位,他們也隻是罵兩句,沒有和約瑟起衝突。因為他們知道約瑟是個瘋子,而且是個可憐的瘋子。”


    琴多在這個時候突然冷笑了一聲,他說:“這種事情在無燼之地的城市和驛站中屢見不鮮。他們不招惹約瑟是因為他們擔心惹禍上身。誰知道約瑟和莉拉究竟做了什麽,究竟招惹了什麽?”


    這話令場麵突然冷了片刻。


    最後,西列斯說:“的確如此。人們都希望自保。”


    琴多看著他。


    切斯特瞧了瞧他們兩個,最後歎了一口氣:“諾埃爾教授,琴多先生——不管你們的關係出了什麽問題,希望你們能好好談談,怎麽樣?”


    西列斯眨了眨眼睛,最後客觀地說:“你該跟琴多說這話。”


    琴多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說:“幾天之後,你就要離開無燼之地了。”


    “一個星期。”西列斯指正,隨後說,“是的。”


    琴多遲疑了許久,最後用一種堪稱輕柔的語氣說:“我可以去拉米法城找你嗎?”


    “如果你思考的是這件事情的話……”西列斯說,“當然可以,琴多。我很歡迎你的拜訪。”


    於是琴多不著痕跡地鬆了一口氣。他的唇角挑起了誌得意滿的微笑,整個人的氣場也一瞬間鬆弛下來。他若無其事地說:“哦,老約翰的餐廳味道還是不錯的。”


    他們的對麵,阿爾瓦和切斯特凝視著他們。


    最後,阿爾瓦說:“我真搞不懂……這就是大人的世界嗎?”


    “不。”切斯特指正,“這是他們的世界。”


    阿爾瓦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西列斯默然地望了望他們。


    “說真的,教授,我認為您和琴多先生的……交情,”切斯特斟酌了片刻,最後選中了這個詞,“起碼能保證您在無燼之地的安全。


    “我們正在追查十分危險的事情。我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您可不是這樣的,您有更遠大的前途。”


    “當然。”不等西列斯迴答,琴多便搶先說,並且補充說,“我當然會好好保護西列斯。”


    西列斯拿著叉子的手停頓在那兒,遲疑了片刻,最後,他說:“我明白。謝謝你們的好意。”


    切斯特的目光像是在說,您究竟明白了點什麽?


    不過這個時候,商人蘭米爾剛巧出現在了餐廳的門口。他四處探頭張望,然後瞧見了西列斯一行,便立刻走了過來。


    他說:“啊!晚上好,西列斯,你們果然在這兒。我原先想去樓上找你們,但你們都不在,我便猜到你們肯定是來餐廳吃飯了。”


    “晚上好。”西列斯首先與他找了個招唿,然後有些詫異地問,“調查已經出結果了嗎?”


    蘭米爾身上有一種十分振奮的感覺,就好像他發現了什麽有用的信息,並且這信息立刻可以解開他的困境。於是,那洋洋得意的氣場簡直溢於言表。


    他說:“您吃完了嗎?”


    西列斯點了點頭。其餘三人也都放下了餐具,示意自己已經吃完了晚餐。


    於是他們暫且換了一個地方。蘭米爾帶著他們去了位於一樓盡頭處的一間會客廳。這兒十分安靜,落地窗可以看到外麵燈火通明與狂風席卷。


    坐下之後,蘭米爾便迫不及待地說:“您是對的!那些消失的工人,他們果然變成了雕像。並且,也不僅僅隻有他們變成了雕像。”


    西列斯略微有些困惑地說:“這是怎麽發現的?”


    “我直接去調查了近幾個月的藝術品市場。”蘭米爾近乎得意地說,“我也投資了一部分,所以能夠得到一些外界得不到的消息。


    “總之,近一兩個月來,有匿名賣家接連向拍賣行投放了多座人體雕像,神態各異,完成度極高,因此很快就被收藏家買下。


    “不過,幸運的是,有兩個雕像還沒被拍出,就被我抓緊買了下來。我仔細觀察了一下,確認其中一座雕像就是一位過去曾為我工作的工人!”


    說到這裏,蘭米爾臉上那種得意的表情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歎息和後怕。


    其餘人麵麵相覷,全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阿爾瓦眨著眼睛,近乎呆滯地說:“藝術品……市場?”


    切斯特憤慨地說:“什麽樣的瘋子能做出這種可怕的事情!”


    西列斯對於此事早已經有過心理準備——想想卡貝爾教授留下的那個女人的頭部雕像!——所以此刻,他仍舊保持著冷靜與從容。


    這些幕後黑手將這些雕像送去藝術品市場,恐怕是為了汙染更多人吧?在他們自己看來,那是在傳播信仰?西列斯這麽猜想著。


    他隻是略微奇怪地問:“另外一座雕像沒能確認身份嗎?”


    蘭米爾搖了搖頭,語氣恢複了平常時候的模樣,他說:“是個女人。”


    他這麽一說,阿爾瓦幾乎立刻瞪大了眼睛,大聲說:“莉拉!”


    蘭米爾困惑地瞧了這個年輕人一眼,問:“莉拉是誰?”


    切斯特簡單地概括了一下今天他們在跳蚤市場的遭遇。蘭米爾饒有興致地聽著,並且感慨說:“還有這種事情!那麽,那座雕像真的有可能是莉拉了。”


    這個推測令他們都不怎麽好受。


    西列斯斟酌了片刻,便說:“如果工人們的遭遇是因為去年的事情,那麽莉拉為什麽會和這事兒扯上關係?”


    蘭米爾點了點頭,說:“這的確是個問題。我會去調查一下,明天就能得到消息了。”


    西列斯向他道謝,隨後問:“蘭米爾,關於黑爾斯之家……”


    蘭米爾的表情迅速嚴肅起來,他說:“這正是我要和你說的第二件事情。”


    西列斯有點意外地瞧著他。


    如果隻是黑爾斯之家在過去十年間固定傳出與“藏寶圖”有關的消息,那麽蘭米爾的神態不應該如此嚴肅,畢竟,西列斯早已經跟他提及過此事了。


    現在蘭米爾的表情就仿佛在說,這事兒還有著令他們意想不到的發展。


    於是西列斯便問:“你查到了什麽?”


    “我讓人匯總了過去十年間,九到十一月份,按照您說的,與‘不存在的城市’‘藏寶圖’‘神秘地圖’有關的傳聞,然後發現……”他突然咽了咽口水,仿佛喉嚨緊張到幹澀。


    整間會客廳都顯得十分安靜。


    蘭米爾繼續說:“每一年,在這個時候,都會有兩到三家,分散在無燼之地各處的驛站、村莊或者城市,傳出有關的消息。”


    這消息的確讓西列斯感到了意外:“分散在無燼之地各處……兩到三家?”


    “是的。”蘭米爾低沉地說。


    這事兒就令西列斯有些猝不及防了。


    他原以為這事情隻是涉及黑爾斯之家,但是,現在卻涉及到了其他的驛站……這就顯得有些古怪了。難道這批幕後黑手,他們還四處流竄作案?


    “具體到黑爾斯之家呢?”琴多問。


    蘭米爾迴憶了一下:“黑爾斯之家的話,十年前、七年前、去年和今年,這四年,都傳出了相關的消息。”


    “十次中的四次,也不算少了。”西列斯說。


    “是啊。”蘭米爾說,“或許這就是我們的突破口了。”


    “為什麽?”


    “按照我這邊調查的結果來看,從來沒有連續傳出相關消息的情況。但是黑爾斯之家的去年和今年,卻破例了。要麽是情況出現了什麽變化,要麽……”


    蘭米爾意味深長地保持了沉默。


    西列斯說:“看來,我們還是得盡快趕到黑爾斯之家。”


    他需要找到阿方索和伊曼紐爾,將過去一段時間裏聽聞的消息告訴他們。此外,西列斯對於此前阿方索信中提及的那名幸存者,也十分感興趣。


    希望他們那邊也有所突破。


    蘭米爾便點了點頭,說:“或許你們可以明天下午出發,我會為你們安排馬匹和向導——你們會騎馬嗎?”


    切斯特和阿爾瓦都點了點頭,琴多更是不用擔心。而西列斯……西列斯……


    西列斯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之中。


    原身出身小鎮的農場,自然擁有騎馬的技能;但是穿越過來的賀嘉音,隻在外出遊玩的時候,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在馬背上體驗了一番。


    換言之,他可不確信自己能否騎馬趕路。


    他感到棘手,思索著解決辦法。


    琴多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隨後戲謔地說:“不必擔心,教授,我可以帶你。”


    西列斯沉默地望了望他。


    蘭米爾可不管那麽多,立刻一拍手:“哦,這是一個好選擇,我會安排雙人馬鞍,到時候西列斯坐在琴多先生的後麵就好。如果馬匹吃不消……”


    琴多說:“不必擔心,我有相關的儀式。”


    蘭米爾便說:“那就好。我會盡量為你們安排強壯的馬匹。這麽看來,你們明天夜裏或許就可以抵達了,如果快馬加鞭的話。”


    其餘人都沒意見,於是西列斯就也默認了這個選擇。


    蘭米爾很快離開,大概是要繼續調查雕像的事情。


    阿爾瓦問:“我們還要出門逛逛嗎?”他停了停,“不過,晚上的比德爾城會不會十分危險?”


    “會。”切斯特說,“我們可以明天上午再去逛逛。”


    阿爾瓦同意了,便起身伸了一個懶腰:“那我們就迴去吧,早點休息。明天見。”


    他們便都迴了樓上的房間。


    琴多若無其事地與西列斯道完“晚安”,便迴了自己的房間。西列斯站在原地,垂眸思索片刻,最後付之一笑。


    他想,其實也不需要思考那麽多。來到新的土地、遇到新的人、交上新的朋友,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琴多的性格確實令他有些頭疼,但是這年頭人們總會擁有性情古怪的朋友。地球人,不要這麽大驚小怪,這可是個擁有超凡力量的世界。他告誡自己。


    於是他鬆了一口氣,將這些麻煩拋之腦後,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在沙發上坐下,目光放空地望了望天花板。他突然意識到,這好像是他自出發以來,頭一迴安安靜靜地獨處。


    當然,今天中午的時候也不能說不是獨處。隻是那時候他的思緒中還填滿了與無燼之地有關的事情,以及洗澡、洗衣服這樣的生活瑣事。


    想到衣服,他慢吞吞地起身,去了陽台,確認衣服都幹了,便將其收起來,好好地歸置到包裏。他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突然感到一種久違的情緒泛濫。


    這是異國、異鄉……異星。他遙遠的故土在距離費希爾世界不知道多遠的地方。而家鄉啊,家鄉。他此生還能迴到他的親人與朋友身邊嗎?


    西列斯閉了閉眼睛,安靜地沉思了片刻,然後就將這種情緒堅決而平和地壓製了下去。


    這毫無意義。隻會讓他更加懷念他的地球。


    當然,他也忍不住想,自己究竟為什麽會穿越?為什麽會來到這個世界,成為西列斯·諾埃爾?


    這個時候的他終究無法得出答案。


    他也已經,慢慢地卻也無可挽迴地,將這個世界看作是自己的一部分。他已經開始了解這個世界、明白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人情世故,他也在這兒擁有了朋友、工作、愛好。


    他仍舊掛念著故土,卻也已經融入了異鄉。他想。


    他想了片刻,終究忍不住歎了一口氣,然後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感到自己在這個夜晚想到了太多東西。他把背包放好,然後去盥洗室洗漱一番。


    他又洗了個澡。如果可以的話,那他還是希望天天洗澡,即便是在寒冷的冬日。不過,肉眼可見的是,黑爾斯之家這個驛站未必擁有這豪華旅館的方便設施。


    ……他開始懷念拉米法城了。真糟糕。


    洗過澡,西列斯翻閱了片刻書籍。


    那本《沉默紀迷霧之下的文學》他已經閱讀完了。現在他拿出來的是另外一本書,標題是《被世界遺忘的土地》。


    內容與他想象的大同小異。這本書講述的,是沉默紀中被迷霧籠罩的土地。在霧中紀,有些土地上的迷霧消散了。


    但是即便如此,原本繁華、熱鬧的土地,也已經變成了枯寂、荒蕪的廢土。不會再有人記得這些土地,正如不會再有人記得迷霧降臨之前,世界是什麽樣的。


    書中列舉了幾個較為有代表性的地塊,其中包括了薩丁帝國曾經的首都陶赫蒂亞。按照版圖來說,如今那正是無燼之地的東南麵。


    西列斯微微一怔,心想,照這麽說……那不就是黑爾斯之家附近?


    薩丁帝國的破滅,是因為迷霧直接籠罩了陶赫蒂亞,於是整個帝國的中樞毀滅殆盡,這種衰落無可挽迴。


    那發生在沉默紀的第六個世紀。之後的幾十年對於薩丁帝國原先領土上的居民來說,是十分混亂的日子。


    薩丁帝國分裂成了許多個小國家,而這些小國家彼此征伐,其中的許多也紛紛被蔓延的迷霧籠罩。那段時日裏生靈塗炭、餓殍遍野。


    直到安緹納姆的出現,才暫時平息了這種慘烈的局麵。


    因此,西列斯能理解這個世界的人們對於安緹納姆的崇拜和敬仰。那可能並非等同於信徒對於神明的崇拜,但起碼是對於伸出援手的“好心人”的感激。


    在這本《被世界遺忘的土地》中,西列斯看見了在這個年代還十分罕見的圖片印刷。這顯然證明了這本書的價值。


    不過現在,西列斯更加在意的,當然是圖片的前後對比——曾經繁華的城市之景,與如今荒蕪的廢墟之地。對比如此鮮明。


    這個世界的文明曾經毀於一旦。西列斯想。


    ……這書看著實在難受。西列斯搖了搖頭,稍微閱讀了一些就將其放好。他轉而看了看報紙。無燼之地當然也會收錄日期較為臨近的報紙,來自許多個不同國家。


    這些報紙被放在每一層樓的走廊雜誌架上。西列斯上樓的時候隨手拿了一些。他發現,其中不少的語言都是不認得的。


    他便隻能挑選出一張不知名的康斯特公國小報,閱讀了片刻,然後難免因為上麵提及的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鄰居吵架、鮮花收購、租房爭端——而莞爾。


    他想,世界遼闊到無邊無際,同時包容了龐大與渺小。


    他終究還是抱著較為平和的心態睡了過去。


    第二天清晨,西列斯準時在六點鍾醒了過來。他拉開窗簾,望見了窗外朦朧的天光。他看了片刻的日出,然後去盥洗室洗漱。


    等他整理好自己,穿好衣服,房門也被人輕輕敲了敲。


    西列斯有些意外,走過去打開——然後不出意外地發現外麵站著琴多。


    “早上好。”琴多說,“我就知道你這個時候應該已經醒了。”


    琴多穿著一件白襯衫——這有點不可思議。他還從未見過這家夥穿這種服飾。西列斯覺得,琴多就是那種扣襯衫扣子都會覺得麻煩的男人。


    但是他偏偏穿了一件白襯衫,與西列斯昨日穿著的形製相仿。這讓西列斯清早起床的良好心境,就覆蓋上了一層哭笑不得的情緒。


    琴多端著一杯熱牛奶,若無其事地走進西列斯的房間,然後問:“需要嗎?”


    “熱牛奶?”


    “是的。我已經吃完早餐了。或許你會需要這樣的……”琴多斟酌了一下,“飲料。”


    他的語氣像是有點嫌棄,但又像是覺得,如果西列斯想喝的話,那這玩意兒就還算不上是垃圾。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後伸手接了過來,說:“先喝一點,再下樓吃……”


    他突然停了停。


    由於琴多穿了件襯衫,他懶得扣上麵的兩粒扣子,於是西列斯就順理成章地瞧見了他的鎖骨,以及——之前始終被衣領掩蓋的,琴多戴著的那條項鏈。


    那是一個漆黑金屬製成的、大概錢幣大小的奇特掛飾,是一個類似船舵一樣的符號,三道線條交織,放置在一個同心圓環上。


    ……那是離家與旅途之神,李加迪亞的護身符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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