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是什麽?”琴多饒有興致地問。


    西列斯盯著鍋裏一堆東西, 沉默了片刻之後:“番茄炒蛋?”


    “嗯……您放了幾個雞蛋?為什麽這看起來更像是……”琴多沉吟片刻,說,“番茄雞蛋餅?”


    西列斯陷入了沉默, 目光緩慢地挪向了垃圾桶。


    下午, 他來到洛厄爾街32號, 打算做個番茄炒蛋。他買完麵粉就後悔了——來自地球的小說家除了吃過媽媽親手包的餃子之外, 就隻吃過冰箱裏速凍的餃子。


    要是有個餃子皮還好說……麵粉?


    他明智地把在集市裏買的麵粉當場捐給了街邊的慈善角。


    當然, 番茄炒蛋他覺得還是可以嚐試一下。哪怕煮成番茄蛋湯也沒什麽問題, 但是……


    他想, 麵多加水水多加麵,番茄炒蛋蛋炒番茄。


    番茄雞蛋餅。西列斯默念了一下這個詞,然後想,琴多, 你真是個耿直的男人。


    他不禁歎了一口氣, 把鍋鏟放了下來,關了火, 然後轉身看向琴多。琴多那雙翠綠色的眼睛滿是笑意——膽大妄為的信徒, 在他的神明下廚的時候嘲笑神明的爛廚藝。


    “所以,不想吃嗎,琴多?”西列斯問。


    “當然……想吃。”琴多往前踏了一步,十分誠實地說, “畢竟是您做的。”


    “那麽, 你吃我做的, 我吃你做的。”西列斯說, “番茄雞蛋餅。你命名的東西, 你該吃掉。”


    琴多聳了聳肩:“聽您的。不過……”他突然湊近到西列斯的麵前, 在番茄雞蛋餅的香氣中, 輕柔地在西列斯耳旁說,“我吃您的?”


    西列斯:“……”


    他甚至沒有第一時間明白琴多在說什麽。


    而在他反應過來之後,琴多已經若無其事地把“番茄雞蛋餅”抄起來,放到盤子裏,然後說:“好了好了,我該做點您喜歡吃的了。”


    西列斯瞧了瞧那過量的雞蛋,沉默了片刻之後,突然說:“琴多,今天布萊特教授給我推薦了一個可供參考的住宅區。”


    琴多說:“我明白了。或許我們過幾個月就可以搬過去了。”他突然望向西列斯,並且有點得意地說,“看起來,您和我差不多著急了。”


    西列斯怔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


    他想,也並非那麽著急。熱戀中你來我往總是令人沉迷,他也無法免俗。可是,當他意識到琴多有這麽著急的時候,他反而感到心軟了。


    琴多像是隻纏人的小動物,努力地扒著他的褲腳想往上爬,時不時還輕輕拍他一把。他怎麽能不動容地、主動地,把這隻小動物抱起來呢?


    西列斯在琴多這兒呆了一下午。


    他跟琴多提及了春假學者訪問的事情,不過並沒有對這事兒抱有太大的希望。


    “不過,米德爾頓的確是一個十分神秘的國度。”西列斯說,“他們至今為止仍舊信仰阿莫伊斯,是否有可能保留一些相關的檔案資料?”


    “也許會有。”琴多說,不過他也提醒說,“您現在需要看的資料已經夠多了。”


    西列斯一怔,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是的,的確如此。


    光是卡爾弗利教授的遺產饋贈,就已經數不勝數,更不用說還有普拉亞家族的資料、學術上的一些參考書籍、為學徒和其他學生們準備的參考書目等等。


    這些閱讀已經填滿了西列斯的生活,而他還在妄想著其他的書籍。


    他果斷將這事兒放下了。


    “況且,不出意外的話,明天新的一批普拉亞家族的檔案就會抵達了。”琴多說,“這一批裏頭有不少是堪薩斯文字的,或許需要我給您進行翻譯。”


    “那就太好了。”西列斯不禁說,“之前我也得到過一些來自堪薩斯的文字資料,不得不求助於一位來自堪薩斯的留學生。現在有你就方便多了,琴多。”


    琴多聳聳肩,湊到他麵前親吻了他,這才狡猾地說:“我很高興我能為您做點什麽,希望這能讓您更喜歡我、更離不開我。”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然後微微笑了笑。


    這就是琴多。琴多總是如此。他張揚地在西列斯麵前展現著自己,希望能得到西列斯的喜愛。


    可是,他早已經得到了。


    周一的夜晚,西列斯迴到海沃德街6號,點燃火爐,在溫暖的火苗旁邊逐漸把自己“解凍”。隨後,他去盥洗室洗漱、洗衣服。他有點擔心這衣服幹不了。


    或許可以用火爐烘一烘。他這麽思考,但是又謹慎地覺得那說不定會讓他的衣服燒起來。


    ……他該向認識的朋友打聽打聽這個世界的做法,而不是抱著自己地球的觀念默守陳規。可當他這麽想的時候,他也意識到,他正逐漸融入費希爾世界。


    靈魂的底色。他想。他不可避免地被這世界的色彩所沾染、所描繪、所覆蓋。或許遲早有一天,當他人問及他的家鄉,他也會不假思索地說出費希爾世界,而不是……他的地球。


    他那遙不可及的地球。


    這想法在寒冬給他帶來了一絲悲傷與無奈。


    可他又想到,畢竟他已經知道了許多。時間才過去了多久?他不應該這麽著急。


    這麽想著,西列斯也就慢慢平靜下來,將那些突然漫溢上來的情緒再一次輕柔而堅決地壓了下去。他這個時候多期待琴多在他的身邊。


    可惜這是海沃德街6號,而非他近來已經逐漸習慣的洛厄爾街32號。


    這麽胡思亂想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晚上八點,西列斯坐到書桌前,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攤開了一本書。


    《一個名叫科南·弗裏蒙特的男人的一生》。他今天晚上打算閱讀第七卷 。


    之前的幾卷他已經閱讀完了,讓他對於科南·弗裏蒙特有了更為深入的了解。


    科南·弗裏蒙特,他出身優渥,是死亡與災厄之神撒迪厄斯的信徒。


    從他的這部自傳來看,年輕時候的弗裏蒙特是個頗為驕縱、浪蕩的人,由於家世良好,並且早早信仰撒迪厄斯,所以他對待“活人”頗有一種傲慢的鄙夷勁兒,覺得死亡才是最酷的事情。


    但是生活是最好的打磨人的辦法。


    大概在臨近三十歲的時候,弗裏蒙特家中出事,一夜之間破產。作為獨子,他不得不背負起家中產業的相關職責。


    在他好不容易還清了債務,娶妻生子,並且也得到了一個較為美滿的生活,可以以一種十分坦然的態度麵對死亡的時候,撒迪厄斯卻突然隕落了。


    那一瞬間的打擊對他而言是十分強烈而慘淡的。


    在撒迪厄斯隕落之前,弗裏蒙特生活的終極目標,就是以一種更為圓滿的姿態麵對衰老與死亡。那就像是為他年輕時候的莽撞贖罪一樣。


    可是,當他真的即將老去,準備深吸一口氣讓那死亡的冰冷寒意浸入自己的靈魂的時候,撒迪厄斯卻死亡了——怎麽說,死亡卻把他給拋下了?


    《一個名叫科南·弗裏蒙特的男人的一生》。不算序,這本書一共有十二卷。


    第一卷 到第三卷,講的是弗裏蒙特年輕時候的事情。


    第四卷 到第六卷,講的是他被迫承擔起家中重任,從一個少年真正成長為一個男人的故事。


    第七卷 到第十一卷,漫長的五卷,講的是撒迪厄斯隕落之後,弗裏蒙特逐漸從一個信徒的身份,轉而從事文學創作,以及至他死亡之前的一些事情。


    在此之前,這五卷內容始終不知下落,隱藏在神秘的曆史迷霧之中。對於不少人來說,這都是一個巨大的遺憾。


    至於最後的第十二卷 ,那是一卷總結,大體複述了科南·弗裏蒙特的一生,以及一些對他造成巨大影響的人與事情。


    不過,不知道是否是弗裏蒙特自身的想法,又或者是後人在重新整理編撰的過程中進行了篩選,總之,在這一卷中,弗裏蒙特的“信徒”身份被大大地削弱了。


    仿佛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生活在沉默紀中的男人。從出生、到成長、到衰老、到死亡,仿佛神明的隕落對他的生活沒造成什麽太大的影響一樣。


    可實際上,有那麽一會兒,弗裏蒙特距離撒迪厄斯是那麽接近。


    “……


    “我有時候感到,吾神是位與信徒十分接近的神明。祂並不喜歡離人們太遠,因為死亡這事兒離人們很近。


    “當然,我十分清楚,這話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年輕的時候,吾神還在的時候,我不敢讓人知曉我的想法;現在我也沒必要遮遮掩掩的。


    “反正也不會有人找我麻煩,畢竟,吾神的那些信徒我都認識。代行者我都知道好幾個。他們都像是普通人,活在我們身邊,隻是死亡的時候,他們才會與我們分開。


    “死亡。死亡。


    “我常常想,死亡會是一件什麽樣的事情……經曆?或許應該用這個詞來形容。我有段時間想死不能死,差一點死了也沒能躺進吾神的懷抱,再往後一點,我咬著牙讓自己不能死。


    “再往後一點,比如現在,我也不能讓自己輕易死了,因為我已經活了這麽久,總覺得就這麽死了有些不甘心。況且,我再也沒有那個機會前往莫沙徹丘陵了。


    “我的確聽聞一些吾神的信徒正在尋找丘陵。如同其他隕落的神明的信徒一樣。他們都想找到‘樂園’,並且認為那裏可能會存在一些與神明隕落相關的信息與線索。


    “我不怎麽讚同他們的意見。可能是因為我曾經對莫沙徹丘陵投去遙遙的一瞥。我總是想,即便神明隕落,但是,為什麽死亡就要打擾那片‘樂園’呢?


    “……


    “今日聽聞了一個消息,聊作文中補充。當然,我為這事兒做了些粉飾。


    “總之,聽聞一位虔誠的信徒在今日逝世。他的家人卻與人吵了起來,因為不曉得去何地出殯。往常都是在他所信仰的那位神明的教堂,可是,神明隕落,教堂自然也沒什麽人在。


    “於是這屍體一直放在家裏,現在天氣又十分炎熱,鄰居聞到了臭味,便與他的家人吵架,讓他們盡快下葬。可——下葬?又要葬到哪裏呢?


    “這神明隕落之後的世界啊,滿是無奈與淒慘的哭訴,可已經沒有神明會迴應這些話語了。這世界以沉默迴應一切。這就是沉默紀。”


    沉默紀。西列斯微微一怔。


    他想,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的確也是用以解釋這個紀元名稱的說法。


    這些紀元之所以被這樣命名,很多時候都是由神明與祂們的信徒牽頭的,畢竟這世界擁有神明,而神明也曾經掌握著最大的話語權。


    神誕紀、信仰紀、帝國紀。隨著人類文明逐漸發展與壯大,神明的信徒也掌握了一些權利。他們能夠給神明提供一些建議。帝國紀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命名的。


    人類的史學家,認為那個紀元的主舞台不再屬於神明,而屬於人類的帝國。當然,在那個時代的觀念之下,那同樣也是屬於神明的國度。天平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傾斜。


    陰影紀、沉默紀、霧中紀。似乎有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襲擊了這個世界,於是原本欣欣向榮的世界發生了轉折。陰影、沉默、迷霧,世界的本來麵目被一層厚重的麵紗覆蓋了。


    據西列斯所知,陰影紀與沉默紀的命名幾乎是同時決定的,也就是在酒水與享樂之神埃爾科奧隕落的那一年。


    絕大多數的神明似乎共同做出了這個決定——過去的一千年名為“陰影”,將來的年份名為“沉默”。普通人順其自然地接受了這個紀元的稱唿。


    並不是沒有人奇怪過這兩個名字的怪異之處。明明神明紛紛隕落,為什麽這個紀元卻名為“沉默”?明明誰也不知道陰影紀發生了什麽,但為什麽那個紀元偏偏被稱為“陰影”?


    名字似乎隱藏了什麽秘密。但是,名字也終究隻是一個名字。沒人追根究底,也沒人在那兵荒馬亂的日子裏真的得到答案。


    於是,陰影紀就是陰影紀,沉默紀就是沉默紀。


    至於霧中紀,那是在安緹納姆出現之後,人們才逐漸這麽稱唿。因為這世界的確處於迷霧之中;而往日教會也默認了這個稱唿,於是這個稱唿就慢慢成了官方的用法。


    現在,人們也在往日教會中舉行葬禮,在往日教會的安排下將親人安葬。無論如何,那曾經不知道去哪兒出殯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這段文字中另外一個讓西列斯有些在意的地方,就是弗裏蒙特對於“神的樂園”的態度。


    他似乎並不認為,神的樂園中隱藏著舊神隕落的秘密。


    這並非不可能,但弗裏蒙特理所當然的態度讓西列斯感到一些奇怪。弗裏蒙特為什麽這麽肯定這一點?是因為……


    是因為,即便舊神隕落,舊神的力量卻仍舊存在著?所以,舊神的樂園也仍舊可以維持下去?


    想到深海夢境、神秘農場,西列斯不得不承認,這是很有可能的。神的樂園似乎是一個較為獨立的存在,即便“神”已不在,但“樂園”仍存。


    他靜靜地思索著這個概念,然後恍然驚醒,意識到時間已經不早了,便合上書本,摘下眼鏡,然後熄滅火爐,準備睡覺了。


    阿卡瑪拉的力量始終庇佑著他,讓他享受著愉快的睡眠。


    第二天上午,當西列斯踏入專選課課堂的時候,他習慣性地掃了一眼學生,然後突然感到些許的不對勁——少了一個人?


    安吉拉·克萊頓幫忙將安妮特·梅爾文的請假條交了過來。


    安妮特·梅爾文是班中成績最好、也最為努力的那個學生。她是少有的讀過西列斯那篇關於科南·弗裏蒙特的論文的學生。


    以她的刻苦與勤勉,西列斯不認為她會無緣無故請假。


    西列斯不由得皺了皺眉,問:“她怎麽了?”


    安吉拉搖了搖頭:“隻說是家中的事務。”


    教室內十分安靜,學生們都等待著西列斯處理這事兒。


    西列斯點了點頭,將請假條放到自己的文件袋裏,然後說:“我知道了。我們可以繼續上課了。”


    課上西列斯便提及了科南·弗裏蒙特的相關知識。卡爾弗利教授給他那套書幫了他很大的忙,甚至讓他修改了教案中的某些方麵。


    不過,西列斯也並不想惹禍上身,也不打算顯露自己擁有這套書全集的事實。他隻是盡可能修改了一些不引人注意的瑕疵部分,主要還是因為他自己不喜歡這種疏漏的地方。


    課堂上,一名學生問:“教授,您提到弗裏蒙特是撒迪厄斯的信徒。那麽,其他舊神的信徒有像弗裏蒙特這樣從事文學的嗎?”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然後迴答說:“當然有。從一開始,文學就有‘神聖文本’和‘世俗文本’的差異。信徒們讚美、歌頌神明及其追隨者,這種作品在最初的文學中屢見不鮮。


    “這種記錄當然也是一種文學。從神誕紀到霧中紀,這種神聖文本始終存在著,並且始終有人深入鑽研。


    “弗裏蒙特的特殊性就在於,他親曆了舊神隕落的那個階段。從信仰到信仰破碎,他的轉變、他的人生際遇,以及他的文字,都被賦予了時代的深邃光輝。”


    學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安吉拉問:“所以,您的意思是……這些文字,本質上是與那個時代的‘人’有關的?”


    西列斯琢磨了一下安吉拉的這個說法:“文字與時代……的確如此。虛幻的故事終究建立在真實的世界之上。”


    說到這裏,他突然怔了怔。


    虛幻……與,真實?


    有那麽一瞬,他感到自己仿佛明悟了什麽。


    不過學生們的問題很快就打斷了他的思路。西列斯也沒有再思考,隻是將這個問題隨手記錄在筆記本上。


    下課之後,學生們正陸續離開的時候,西列斯突然想到什麽,便叫住了安吉拉·克萊頓和米莉森特·奧斯汀。


    他朝著米莉森特點了點頭,並且說:“奧斯汀小姐,我聽聞,你對植物頗有了解?”


    米莉森特有些驚訝地點了點頭。在奧斯汀侯爵死後,這個原本怯弱、內向的女孩,在最初的彷徨與絕望過後,卻仿佛慢慢走出了自己內心的陰霾,肉眼可見地變得開朗了一些。


    當然,被教授下課的時候叫住,米莉森特還是顯得有點緊張。


    西列斯便問:“既然如此,我想請教一下——”他的措辭似乎讓米莉森特更加緊張了,所以西列斯不由得頓了一下,“玫瑰除了‘愛情’之外,是不是還有其他的象征意義?”


    “玫瑰?”米莉森特不由得怔了怔。


    安吉拉也好奇地旁聽著,她嘟囔著說:“我隻知道玫瑰象征著愛情。”


    米莉森特想了一會兒,然後說:“玫瑰……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玫瑰也與人的命運有關。八瓣玫瑰意味著重生與更新,七瓣玫瑰意味著包容、理解和秩序。


    “還有一些人認為,玫瑰象征著平衡、承諾與新的希望……嗯,還有人覺得玫瑰象征著神聖的女神……對了,還有,在一些古老的書籍中,人們認為玫瑰泡茶可以帶來預言夢境。”


    “……預言夢境?”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安吉拉驚訝地說:“米莉,你還記得嗎?我們之前找金盞花相關的說法的時候,也有人說金盞花可以產生預言夢境。”


    米莉森特小幅度地點了點頭,似乎在教授麵前有些拘束。她小聲說:“是這樣的。不過,植物總是有很多種象征意義,人們的解讀也各不相同。”


    “真有意思。”安吉拉不禁感歎說。


    西列斯便說:“我明白了,謝謝你的幫助,奧斯汀小姐。”


    米莉森特緊張地搖了搖頭:“不、不用謝,教授。”


    隨後,安吉拉和米莉森特便與西列斯告別,一同離開了。


    等到學生們離開,西列斯才將緩慢地鬆了一口氣——他想,他似乎知道玫瑰為什麽會出現在那神秘的農場了。因為玫瑰恐怕就是阿卡瑪拉的象征,正如同番紅花是佩索納裏的象征一樣。


    而且,玫瑰和金盞花同時都有產生預言夢境的相關傳言?這似乎也在某種程度上暗示了阿卡瑪拉與露思米之間的關係。


    此外,玫瑰與西列斯自己產生的某些關聯,也令他感到十分微妙。


    玫瑰與命運有關嗎?他想了片刻。


    他將這些想法記在自己的筆記本上,目光也不自覺望向了筆記本旁邊的,剛剛在課堂上記下的那句話。


    “虛幻的故事終究建立在真實的世界之上。”


    ……他想到自己剛才的所思所想,總覺得自己好像在無形之中過了一個靈性或者知識,然後得到了一些“啟示”。


    安格斯·凱斯。他想到。這位曾經的無燼之地探險者,因為《玫瑰的複仇》這個虛幻的故事,而真實的世界中踏上了屬於自己的複仇之旅。


    虛幻、真實、虛幻。虛幻的故事推動了真實世界中發生的事情,而真實世界中發生的事情,又倒轉過來契合了虛幻的故事。


    這件事情很有可能契合了阿卡瑪拉的力量,進而讓西列斯能夠在深海夢境中搜索夢境,進而發現了深海夢境隱藏著的秘密。


    此前西列斯認為,這可能是某種意義上的“化虛為實”。但是現在西列斯又感到,這事情沒有那麽簡單,神明的力量不可能如此輕易地被掌握。


    他似乎忽略了更重要的一步——讓這種“化虛為實”的過程,再反過來契合神明的力量。


    ……化實為虛?


    《玫瑰的複仇》推動了安格斯·凱斯的行動,而安格斯·凱斯的行動也的確符合了《玫瑰的複仇》中路德維格的做法。這是雙向箭頭。


    虛假的故事終究建立在真實的世界之上。故事的力量,依靠“真實”。


    此外……玫瑰。他挑選《玫瑰的複仇》這個書名的時候,隻是以玫瑰這種通俗的意象來指代書中的女主角。可是,他卻在無形之中契合了阿卡瑪拉的力量的某些部分。


    這也可以說是一種巧合。可是,又是巧合?


    他在教室裏沉思了許久,然後才突然迴過神,意識到自己應該離開了。琴多正在辦公室等著他,此刻說不定在批改作業,然後百無聊賴地等著西列斯過來和他一起吃飯。


    西列斯收拾好東西,不過在出門的時候,又被人叫住了。


    “……諾埃爾教授!”赫斯特教授出現在拐角,並且叫住了西列斯。


    西列斯有些驚訝地望著他,沒想到諾蘭·赫斯特院長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拉米法大學的主城堡。他說:“中午好,赫斯特教授。”


    與赫斯特教授打招唿的時候,西列斯便想到了昨天布萊特教授說的話,一時間對赫斯特即將說的話有了一些猜測。


    “中午好。”赫斯特教授說,“沒想到正好能在這兒遇到你。我看了你的那篇論文,那是……”


    他斟酌了一下語氣。


    “你的發現是十分值得讚賞的。”他說,“一位舊神、一批舊神追隨者。盡管那或許已經是被曆史的塵埃掩埋的東西,可你卻將它挖掘出來,擦拭灰塵,漂漂亮亮地展現在眾人麵前。


    “那是十分偉大的事業,尤其你還如此年輕,有十分遠大的前程,擁有足夠漫長的時光來發掘更多的秘密。”


    看得出來,赫斯特教授非常欣賞西列斯的那篇關於流浪詩人的論文,因此不吝誇讚,快要將西列斯誇成了學術尖端人物。


    不過西列斯有這個自知之明。他隻不過是選了個冷僻的課題,然後幸運地碰上了一批又一批合適的資料。琴多的出現更是意外之喜。


    西列斯稍微謙虛了兩句,不過也沒表現得太過於謙遜。他已經了解了這個時代的一些潛規則,人們對於自己成就所得到的誇讚,應該禮貌而平靜地接受而非抗拒。


    赫斯特教授又與他交談了兩句,並且問他接下來要去哪兒。


    “我打算去辦公室找到我的助教。”西列斯說,“他應該是在批改作業。我有些事情需要交代他。”


    當然這是個借口。西列斯想。


    或許赫斯特教授想要與他吃個飯、慢慢聊,但是西列斯並不喜歡與陌生的領導在飯桌上溝通。他寧願在這兒,在空無一人的城堡走廊上,聽聽赫斯特教授到底想說什麽。


    所以他特地提及了“助教”。


    “哦……”赫斯特教授看起來有些意外,隨後,他猶豫了一下,便直白地說,“諾埃爾教授,我聽聞了曼特爾教授對您做的事情。我與他溝通了一下,不過他並不願意向您道歉。


    “……我也不知道他這是怎麽了。我認為他的行為是十分不妥當的。此前我不知道他做了什麽,但是之後我便知道了。希望你不要太介意這事兒。


    “無論如何,曼特爾教授這一次的做法實在是太過分了。我會給他應有的教訓,這是作為文史院的院長應當做的。


    “此外……諾埃爾教授,你是否還記得春假的學者訪問?”


    西列斯微微一怔。


    沒想到布萊特教授的說法真的成真了。他不禁這麽想。


    他點了點頭,謹慎地說:“我記得在上學期的期末會議上提及過。”


    “就是那事兒。”赫斯特教授點頭,“你今年的學術論文完成得十分不錯,因此我已經將你的名字報上去了,應當可以通過。諾埃爾教授,春假的旅行可以準備起來了。”


    西列斯有些意外,他完全沒想到赫斯特院長的動作這麽快,已經做出了決定,這一次隻是通知他一聲。


    他不由得問:“可是,赫斯特教授,究竟會去哪兒?”


    “米德爾頓。是個有些遙遠的國度,不過這個地點是在學校的會議上決定的,無從更改。”赫斯特教授說,“或許會從無燼之地的高爾斯沃繞過去,因為坐火車快一些。你知道高爾斯沃嗎?”


    西列斯緩慢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赫斯特教授說,“等一切決定好了,你就能拿到出行通知單了。諾埃爾教授,我十分看好你的前程。”


    “謝謝您的提攜。”西列斯真誠地說。


    他的謝意並非虛假,但是也不得不承認,春假的這一次學者訪問,似乎打亂了他的一些計劃——最重要的就是,他這個春假又沒法迴家了嗎?


    西列斯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半年,除了與原身的母親通信、寄送禮物之外,他還沒迴去過。這種事情拖得越久,他越感到一種無奈。


    即便他可以將自己真的當做是西列斯·諾埃爾,並且他也的確慢慢認可了這個身份,但是……母親?


    那聽起來實在是過於尷尬了。西列斯這麽想。


    來自地球的小說家賀嘉音有自己的父親與母親。此外,在這個異世界呆了半年之久,他甚至沒與那位母親有過任何生活上的相處。於是這種尷尬就越發明顯。


    如果他一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原身的母親就陪伴在身邊,那麽他或許也可以順其自然地為其盡孝。隻不過……


    西列斯不禁感到一些頭痛。


    春假學者訪問的事情已經敲定,他也無意更改。很快,他與赫斯特教授告別,隨後迴到了四樓的辦公室。果不其然,琴多正坐在他的辦公桌後麵,撐著下巴,目光放空地望著門口。


    當西列斯進來,琴多說:“啊,諾埃爾教授,您終於迴來了。您忠實的助教與戀人正覺得您要餓死他呢。”


    西列斯心想,就跟家養的貓嘟嘟囔囔地喵喵叫,向鏟屎官抱怨碗裏沒糧了一樣。


    ……明明他沒養過貓,居然還能找個合適的地球比喻來形容琴多。這恐怕是琴多的問題了。


    他不禁笑了一下,說:“下課的時候我被赫斯特教授叫住了,不然我就可以早點過來找你。”


    “他找您什麽事兒?”


    “依舊是曼特爾教授的事情。”西列斯說,“春假的學者訪問名額,確定下來了。”


    琴多饒有興致地問:“真的是您猜的米德爾頓嗎?”


    西列斯點了點頭,說:“是的。”


    琴多不禁驚歎了一聲,然後說:“您真仿佛是命運的荷官。那些紙牌都在您的掌控之中了,那命運的痕跡都如同握在您的手裏一樣。”


    這話在西列斯的心中留下一種微妙的情緒。


    隔了片刻,他才迴答說:“不過,我實際上並不怎麽喜歡……這種感覺。”


    “什麽?”


    “掌控命運。”西列斯走到窗邊,望向窗外的景色,空中飄著小雪,落到地麵,仿佛淨化了一切。


    他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困惑。


    琴多走到他的身邊,握住他的手,問:“那麽您喜歡什麽?”


    西列斯閉了閉眼睛,最後無奈地說:“或許我也不知道。”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隻不過,我不太喜歡這種掌控他人命運、生死、未來的感覺。那或許應該屬於他們自己。”


    “我能理解您的意思。”琴多說,“不過,您也不會惡意地去擺弄他們的命運。就這一點來說,如果真有所謂的‘命運’,那麽,我寧願您來持有,而非其他人,或者其他神明。”


    那麽,真有所謂的“命運”嗎?


    西列斯保持著沉默,並且意識到,或許……真的存在。


    他思索的時候,唇邊傳來一陣溫熱的觸感。琴多吻了吻他。他迴過神,困惑地望向琴多,並且問:“怎麽了?”


    琴多瞧著他,那翠綠色的眼眸中劃過一種戲謔而又了然的笑意,仿佛知道西列斯不可能在那個時候保持警惕,而他也不希望西列斯在那個時候保持警惕。


    他隻是說:“況且,您難道不想掌握我嗎?”


    西列斯不由得默然片刻,然後他說:“所以你希望我這樣嗎,琴多?”


    “嗯……當然。”


    西列斯低沉地笑了一聲,說:“我明白了。”


    “……您明白了什麽?”琴多疑慮地望著他。


    “姿勢。”西列斯說,“好了,琴多,我們該去吃飯了。你難道不餓嗎?”


    琴多:“……”


    什麽姿勢?


    琴多怔了片刻,然後連忙跟上西列斯的腳步。他有點懷疑地瞧著西列斯,又有點措手不及的慌亂。最後,他說:“好吧,我是餓慘了,諾埃爾教授。”


    好像這事兒就這麽若無其事地揭過。但西列斯知道琴多肯定不會這麽安分,琴多肯定會挑個時間仔細問問西列斯的意思。


    果不其然,等他們吃完飯,打算一起迴洛厄爾街32號——來自普拉亞家族的資料已經到了,西列斯下午打算去那兒進行閱讀——的時候,琴多便開口了。


    “所以,您一直在考慮那個時候應該怎麽做嗎?”他這麽問,用詞都十分謹慎與委婉,像是西列斯沒明白他的意思的話,他就會順著西列斯的話題繼續往下說。


    不過西列斯卻覺得自己像是守株待兔的獵人,而那隻傻乎乎的“笨兔子”還真的就撞上了這根樹樁。


    他說:“是的,琴多。我一直在考慮。你知道我的性格。”他說,“我喜歡做計劃,喜歡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包括你。”


    “哦……嗯,我是說……”琴多看起來完全沒想到會得到這個答案,最後,他語氣有點幹巴巴地說,“我……我很期待?”


    西列斯有些疑慮地瞧了瞧他。


    “我是說……我確實非常期待,我隻是……”琴多有點不知道說什麽,“我隻是……受寵若驚?”


    西列斯猛地笑了出來,他說:“琴多,你這樣說,讓我感到你像是對我平時的做法不太滿意?”


    “當然不是!”琴多說,然後他嘀嘀咕咕地小聲說了一堆說什麽話,西列斯甚至沒怎麽聽清。


    不過隨後,琴多就清了清嗓子,十分認真地說:“我知道您的意思,我隻是感到……您能想象那種感覺嗎?一件十分十分期待的事情,突然一下子,它距離你就已經很近很近了。”


    西列斯想了片刻,說:“我的確感受到你的期待了,而這也讓我感到期待了,這一點是真的。琴多。”


    琴多愣了愣,然後低聲笑了起來。他說:“您真好。我越發迫不及待了。”


    他們迴到了洛厄爾街32號,然後去了書房。西列斯隨手將包放到一旁,然後坐了下來。


    “等會兒您有什麽安排?”琴多問。


    “晚上我得和費恩家一起吃飯。”西列斯說,“上周六沒有去,所以轉而約了這周二。正好快要跨年了,所以打算去外邊的餐廳吃。”


    “哦,那真巧。”琴多說,“晚上我也得和一些商人一起去吃飯。”


    “普拉亞家族的事情?”西列斯問。


    這段時間裏,除了與西列斯相處、助教的事務,琴多幾乎一直在忙普拉亞家族那邊的事情。各種堆積的工作、文件,還有人際關係的處理等等,讓西列斯不止一次感受到普拉亞家族果真家大業大。


    他甚至有些難以想象,以前琴多怎麽能那麽逍遙自在地在無燼之地進行探險。


    ……難道是因為他過往一直都在當個甩手掌櫃?以琴多的性格來說,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琴多迴答說:“是的。似乎地下鐵路的事情已經確定了,希望在年底談出一個具體的施工方案,所以邀請我們這些相關行業的公司參與協商。


    “是拉米法商會牽頭的這事兒,您知道的,普拉亞家族的產業足夠我在拉米法商會那兒擁有一個席位。看起來,他們已經決定站在康斯特大公那邊了。


    “聽說一些公司已經開始提前規劃線路了。不過,也因此引來了一些居民的抗議,因為鐵路經過居民區的話,必定會帶來一些噪音、汙染和其他各種各樣的麻煩。”


    說著,琴多也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


    他轉而說:“據說有個施工團隊在具體協商的過程中,與一戶居民產生了衝突,發生了激烈的爭吵與肢體搏鬥,有人直接進了醫院。”


    西列斯歎了一口氣:“這事兒恐怕不會是特例。”


    “是啊。”琴多說,“真是個麻煩。總有些事情無法兩全。當然,施工公司粗暴的態度的確是個問題。不過,那些商人們可不會在意平民的死活。


    “這事兒被壓下去了,我甚至沒在報紙上見到相關的新聞報道。恐怕,絕大多數的居民還是十分期待地鐵的開通吧。”


    “的確如此。”西列斯說,“希望一切都能順利解決。”


    琴多也讚同了他的想法。


    隨後,琴多把普拉亞家族的那些檔案資料拿了出來。這一批資料更多了,並且顯得十分陳舊,堆滿了灰塵。


    琴多說:“這是一部分關於舊神的資料,都是我小時候當童話故事看的。”他若無其事地把這事兒說了出來,“家族的藏書館那邊還有一部分,不過那可能得等這個冬天過去再說了。


    “這些應當暫時夠您看了……所以,您想看什麽?”


    西列斯想了片刻,說:“這裏麵有同時涉及到佩索納裏和撒迪厄斯的資料嗎?”


    琴多一怔。


    “佩索納裏的確始終牽涉在這一次的事件之中。”西列斯說,“但是,喬納森·布萊恩特卻是撒迪厄斯的信徒。這兩位神明各自代表著生與死,我很好奇祂們之間的關係。”


    在《陰影下的神明與信徒》這本小書中,西列斯甚至看到過,佩索納裏因為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生了個孩子就和祂們決裂的說法。


    當然,西列斯十分清楚,詹·考爾德的這本書通篇隱喻。他暫時也說不好這種看似“爭風吃醋”的說法是因為什麽。


    況且,從琴多這位“舊神血裔”的實際情況來說,舊神的“孩子”並非表麵上那麽簡單。


    普拉亞家族傳承了李加迪亞的力量,因此可以被稱為“舊神血裔”,盡管西列斯還不知道這個名稱中的“血”是什麽含義。


    但是,撒迪厄斯和露思米又是怎麽一迴事?祂們的孩子又是誰?


    琴多是如今時代唯一的舊神血裔,那麽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的孩子已經絕後了嗎?


    不管怎麽說,哪怕基於曾經格雷森事件中,貼米亞法與布朗卡尼這兩位神明的信徒認為祂們“殊途同歸”的前車之鑒,西列斯也認為自己應當好好研究一下佩索納裏和撒迪厄斯。


    他將自己的想法解釋給琴多聽。


    琴多明白了過來,然後在一堆資料中找到了相關的一疊紙張。


    他將那應當是抄本的一疊紙張遞給西列斯,並且說:“這似乎是帝國紀時候,一位李加迪亞的信徒所了解到的,與那兩位神明有關的信息。


    “幸運的是,這份手稿已經被翻譯成康斯特的文字了。似乎霧中紀早期在康斯特公國出版過,並且被普拉亞家族收藏了。您可以晚點閱讀。”


    西列斯的目光原本已經放到了那份抄本上,但是聽到琴多這麽說,他不由得微怔,抬眸望向了琴多。


    琴多說:“您提到了這次的事件——陰謀,我更想這麽形容。這讓我意識到拉米法城也十分危險。”他頓了頓,“正好今天下午有空。


    “所以,您不覺得,您推遲已久的戰鬥訓練,可以開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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