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好, 諾埃爾教授。”


    那位外表溫和的畫家,奧爾登·布裏奇斯,微微笑著與西列斯打著招唿。


    這是1月30日, 周五的下午。


    將近兩周之前, 西列斯從多蘿西婭那邊問到布裏奇斯家族的地址, 隨後就寫信給埃米爾,詢問他是否想要試玩玩具商店的樣品。在信中, 他謹慎地沒有提及幽靈先生。


    然而這封信直到不久前才得到迴應, 並且, 寫信過來的人是奧爾登·布裏奇斯, 而非埃米爾。


    信中, 奧爾登以一種十分溫和但也不容置喙的態度邀請西列斯前去作客, 日期就定在1月30日的周五下午。


    原本每周五下午, 西列斯都會與俱樂部的學生們聚會,不過這一周的活動恰巧是座談會,並且是學生們提出的主題, 於是西列斯便決定讓學生們自己探討,等下一個周五的時候他來做一次總結。


    於是這一天下午,他準時拜訪了布裏奇斯家。


    不過,迴信者是奧爾登,這一點也令西列斯感到了驚訝——難道奧爾登直接拆開了寄給埃米爾的信件?


    這可不是一個合格的家長應該做的事情, 這讓孩子毫無隱私。考慮到奧爾登隱藏於溫和外表之下的某種頑固秉性, 他做出這種事情來似乎也並不奇怪。


    當然, 這也解釋了,為什麽埃米爾在現實中總是沒什麽主見, 而到了夢境中, 反而積極主動得多。他作為年輕男孩的天性, 恐怕在家族中壓抑許久。


    也正是因為這樣,西列斯對於這一次上門作客的談話內容早有準備。奧爾登恐怕會警告他別把埃米爾帶壞。恐怕也正是為了表明自己的立場,所以奧爾登才特地在信中讓西列斯過來作客。


    不過,西列斯的真實意圖與玩具毫無關係。他隻是為了試探一下奧爾登。


    西列斯同樣考慮過是否有必要從阿道弗斯那邊下手,但是由於多蘿西婭的存在,阿道弗斯未必會完全坦誠,他可能會擔心西列斯不小心讓多蘿西婭知道真相。


    因此,從奧爾登這邊進行試探是更加合適的選擇。他們的關係更為陌生,也更適合談及一些……同樣陌生的話題。


    盡管如此,西列斯還是帶了一袋子的玩具給埃米爾。隻不過,當談話結束,不知道奧爾登是否會允許埃米爾玩這些玩具。


    明天就將是玩具商店正式營業的日子。當然,位於地下黑市中的店鋪可以說是悄無聲息地運營了起來,而從商人蘭米爾那邊定製的廣告卡早已經發遍全城了。


    西列斯十分好奇,明天是否會有,又能有多少訂單發向他們的預訂地址:東城和西城各有一個預訂的地址,滿足不同客戶的需要。


    這些事情,西列斯都交給了那三位女士去處理,畢竟他明天沒什麽時間關注玩具商店的事情——明天他將在拉米法大學和曆史學會兩地奔波,恐怕得等到晚上才有空去西城。


    拉米法大學的年終會議和曆史學會的表彰儀式。他已經能想見那是多麽麻煩和令人頭痛的事情了。


    在曆史學會的表彰儀式上,他說不定還能碰見喬納森·布萊恩特。這也是一個很好的試探機會,特別是,如果他能在今天與奧爾登的對話中有所收獲的話。


    這麽想著,西列斯便同樣微微笑著,與奧爾登打了一聲招唿:“下午好,布裏奇斯先生。”


    他們在會客廳麵對麵坐下。房間外,埃米爾探頭進來。一個女人遙遙地唿喚著他的名字,埃米爾猶豫了一下,還是跑開了。


    奧爾登主動解釋說:“那是埃米爾的母親,我的女兒。”他頓了頓,“一個不怎麽令人省心的女兒。”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感覺自己應該不用和這位老畫家探討女兒和外孫的教育方法。


    ……事實上,他對於教育孩子這事兒也沒有那麽擅長,隻是在地球的互聯網上有意無意地收獲了一些知識。原先在地球的時候,他甚至沒打算結婚生子,當然不會了解兒童教育方麵的知識。


    隻是作為一名小說家,什麽領域的知識都略懂一二,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他便說:“在那位女士的丈夫離開之後,您這兒自然是她的避風港。”


    這話倒是令奧爾登的臉色更加溫和了一些。他歎息著說:“或許是這樣吧。也或許,我更希望她能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作為她的父親,我總是如此希望。”


    西列斯感到些微的不自在,不過他沒有將這種感覺表現出來。他靜靜地聆聽著奧爾登的一些想法,同時也觀察著目前所在的這間會客廳。


    與格蘭特家族的會客廳有些類似。實際上,這兩個家族的宅邸間隔也並不算遠,很符合奧爾登與阿道弗斯的友人關係。相似的落地窗外,同樣是那枯竭衰敗的冬景。


    “……讓您聽了這麽多抱怨的話,真是不好意思。”奧爾登低聲說,“不過,平常時候也沒什麽人聽我講這些話。您知道,家庭、教育、後輩,這都是因人而異的。”


    西列斯心中一動,便順著這個話題說:“的確如此。布裏奇斯先生,我曾經聽聞,由於繁育與生命之神佩索納裏擁有‘繁育’的力量,祂的信徒曾經也較為關注家庭教育的事情。”


    奧爾登麵露異色,他不禁說:“真是這樣嗎?這有些稀奇,並且也十分實用。如果如今的舊神追隨者也有著曾經那些信徒的虔誠與忠實就好了。”


    “如今的舊神追隨者的確不怎麽無害。”西列斯不動聲色地說,“我甚至聽聞了一些發生在醫院裏的事情,關於一些年輕的孩子。要知道,那可是醫院。”


    奧爾登僵坐在那兒,表情也一瞬間顯得格外難看。


    隔了片刻,他終於掩飾住自己的異樣。他咳了一聲,然後說:“……是的。諾埃爾教授,我……我能明白您的意思。那畢竟是……畢竟是醫院。人們總是信任醫院。”


    “醫院總是上演著生與死。”西列斯不禁歎了一口氣,而這也是他的真實情緒,“或許,生與死的信徒也會將那兒看作是無比重要的地方。”


    奧爾登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以一種近乎困惑的目光望著西列斯,有些猶豫地問:“諾埃爾教授……您……您知道多少?您是不是調查出了一些什麽?”


    西列斯頓了頓。


    在真的開口之前,他用判定為自己做了個保險。畢竟,這一次的對話很有可能關乎無數稚嫩的生命。


    他在心中默念:“判定西列斯·諾埃爾的社交技巧屬性。”


    【守密人,西列斯·諾埃爾(大學教授)正在進行一次社交技巧判定。】


    【社交技巧:45/……】


    西列斯在麵前跳出來的數字中選擇了10。


    【社交技巧:45/10,成功。】


    【一位年邁的、固執己見的紳士,麵對一位年輕的、頗有遠見的教授。他想必正在思考,是否有必要將一些信息告訴你,但是,他的猶豫本身就已經象征了他的動搖。世界發生了改變,他意識到。】


    西列斯說:“我想,既然您這麽說,那麽就意味著,您恐怕也了解達爾文醫院的事情。”


    當西列斯說出“達爾文醫院”這五個字的時候,奧爾登的麵孔抽動了一下。他仿佛驚愕萬分,又仿佛意料之中。那種截然相反的表情讓他的表情顯得格外扭曲。


    西列斯有點兒警惕地握住了口袋裏的鋼筆。不得不如此做,在此前的戰鬥訓練中,琴多總算是讓西列斯培養出了幾分戰鬥的本能。


    過了一會兒,奧爾登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沒有急著跟西列斯說話,而是叫來了一位仆人。


    他仍舊溫和地說:“這個袋子裏就是您帶給埃米爾的玩具,是嗎?”


    他的態度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更為溫和。真正意義上的溫和,應該說。


    西列斯不太確定他的態度轉變是因為什麽,不過他還是冷靜地點了點頭,說:“是的。”他頓了頓,又說,“希望埃米爾會喜歡。”


    奧爾登也沒有多問什麽,他讓仆人把那個袋子送到埃米爾那裏。在仆人離開之後,他用手端起了熱茶,接連喝了好幾口。西列斯注意到他的手正在顫抖,而那是他握畫筆的手,本應該十分穩當。


    會客廳裏沉默保持了許久。


    最後,是奧爾登主動打破了沉默。


    他說:“我是一名畫家,如您所見。”


    西列斯謹慎而緩慢地點了點頭。


    奧爾登說:“我今年67歲。我出生的時候開始學畫畫,上了城內知名的美術學院,三十多歲賣出了第一幅畫,之後慢慢成名。


    “我在美術學院當了一輩子的老師,六十歲的時候退休。現在,距離那個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七年。而我也逐漸衰老,如同我的父親一樣。”


    西列斯對於奧爾登即將說出的話語突然有了心理準備,這讓他在不知不覺中鬆了一口氣。他望向這位年邁的畫家,目光十分平靜。


    而奧爾登反而在那樣的目光中顫抖了起來。


    “……其實您早就知道了,是不是?諾埃爾教授,或許您早就知道,我的父親死去的前一天晚上,他對我說的話……您早就有所料想,是不是?”奧爾登聲音低沉而顫顫巍巍。


    西列斯遲疑了一下,最後點了點頭。他說:“是的,布裏奇斯先生。由於種種原因,我猜測到了你們可能的……真正的信仰。”


    奧爾登怔在那兒,隨後他苦笑起來。


    他歎了一口氣,不過表情隨後也變得好看了一些。他說:“當我瞧見您寫給埃米爾的那封信的時候,我簡直感到不可思議,不明白您為什麽會想要給埃米爾玩具。


    “可是,當我告訴埃米爾,他不能玩玩具,也不能讓您過來的時候,他……我該怎麽說,他眼神中的光消失了。


    “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認為那是玩物喪誌的東西,可對於他來說,那卻絕不僅僅隻是玩具。那是更加重要的東西。


    “……我當了一輩子的畫家,從年輕到年老。現在我快要死了,我還是一名畫家。我踏上這條道路是因為家族的傳統,可是……可是,我的父親卻說,我們並非信仰阿特金亞。


    “我們家族以對於阿特金亞的信仰,來掩蓋對於撒迪厄斯的信仰。因為阿特金亞的信徒更為無害,因為撒迪厄斯的信徒顯得危險。


    “或許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已經有了懷疑——我懷疑自己為什麽要成為一名畫家。因為家族虛假的信仰?因為死亡終究不可避免地襲來?


    “我這麽懷疑,始終無法避免這樣的懷疑。可是,我卻仍舊讓我的後輩們踏上同樣的懷疑的道路。我仍舊強迫埃米爾去做他不喜歡的事情。


    “而早晚有一天,等我快要死的時候,我也得告訴我的女兒、我的外孫,告訴他們,這是因為那虛假的、偽造的信仰。我們信仰的其實是撒迪厄斯……而他們也將在那個時候迎來觀念的破滅。


    “這是好事嗎?這是壞事嗎?又或者,我們隻能在這樣循環往複的虛偽信仰之中生存嗎?”


    他低聲喃喃。這些事情恐怕在他的心中早已經發酵許久,現在,他更像是在喃喃自語,而不是在向西列斯訴說著這些過去。


    而西列斯也始終默然聽著。


    他從奧爾登的話語中驗證了自己心中的種種猜測。


    布裏奇斯家族、格蘭特家族,或許還要加上卡爾弗利家族,他們都是追尋著最初撒迪厄斯的信仰。他們努力讓自己的生命變得有價值,從而讓與他們生命對等的死亡也產生一些價值。


    在撒迪厄斯隕落之後,由於種種原因,他們選擇了隱藏自己的信仰。


    這可能與當時的情況有所關聯。沉默紀晚期局勢混亂,而撒迪厄斯的信徒本身也產生了分裂,更有立場不明但絕對站在死亡信徒對立麵的生命信徒存在。


    因此,他們以阿特金亞信徒這個較為無害的身份隱藏著自己。


    ……當然,西列斯認為,很難說在霧中紀的四百年間,這種對於阿特金亞的信仰是否弄假成真。


    畢竟,從剛才奧爾登的話語中,當他得知家族真正的信仰其實是撒迪厄斯的時候,他其實頗有一種觀念破滅的感覺。


    家族的信仰,與個人的信仰。難道因為家族真正的信仰是撒迪厄斯,所以在知道這一點之後,家族的後輩也必須改信撒迪厄斯嗎?


    西列斯認為這是一種過於理所當然的強硬措施。不過,這個世界,特別是這個世界的上層階級,他們似乎仍舊十分看重血脈與家族的傳承。


    此外,奧爾登的坦誠也超乎了西列斯的預期。他以為他還需要花費更多時間,與這位看似溫和實則強硬的老人來迴試探,最後才能從他口中問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或許是那個判定的幫助?


    也或許,是這個寒冷的冬日以及友人的離世,讓奧爾登意識到,這不再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年份了。他可能也已經到了他父親向他坦白時候的那個年紀。


    無論這名老畫家是怎麽想的,對於西列斯來說,他這樣的態度總歸是一件好事。


    在說完了那一長段話之後,奧爾登也不由得沉默了片刻。當他迴過神,他露出一個蒼老而疲憊的笑容。


    他開了個玩笑,讓自己盡力擺脫這種狀態:“今天邀請您來,我可不是想要和您聊這種討人厭的話題的。”


    西列斯也微微笑了一下,他說:“生活總是出其不意。”


    “命運總是反複無常。”奧爾登低聲說,隨後他深吸一口氣,說,“那麽,我想,您真正想要聊的話題是……喬納森·布萊恩特。”


    西列斯點了點頭。


    喬納森·布萊恩特。公國的財政大臣、曆史學會的長老、地下幫派的幕後資助者、達爾文醫院的創辦人,以及,一場令人膽寒的人體實驗項目的發起人。


    但是,在這裏,他們首先談及的是喬納森·布萊恩特那個更加不為人知的身份——死亡的信徒。


    “他比我們更加……”奧爾登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說,“看重‘生’。生命的價值,我是說。他盡可能讓自己成為大人物,在各個領域都橫插一腳,讓自己廣為人知。


    “金錢、權勢、力量、德行,他讓自己什麽都努力去得到、去占有,為他那輝煌的人生履曆再添一筆、再添一筆……添上無數筆,然後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見到撒迪厄斯了。”


    西列斯靜靜地聽著,並且注意到奧爾登在提及那位死亡與災厄之神的時候,總是習慣性稱唿為“撒迪厄斯”,而不是更為貼切的“吾神”。


    ……這或許也可以從一個側麵窺見其信仰的本質。那隻是家族的“任務”,而很難稱為真正意義上的“信仰”。


    “但是……”奧爾登突然猶豫了一下,“但是……但是有時候,事情可能會本末倒置。”


    西列斯便說:“他反而開始貪戀生的溫暖了。”


    奧爾登想說什麽,但是最後隻是慢慢歎了一口氣。他沉默片刻之後,才說:“是的……是的。我承認這一點。不過,我也得承認,我實際上也是貪生怕死的。


    “隻不過,喬納森是個更加瘋狂、偏執的人。他把自己對於生的留戀,認定為撒迪厄斯給予他的啟示;他認為,是神明在無形之中催化了他對於生命的渴望。”


    西列斯聽著,卻驟然感到了一絲可笑。


    他想,神明知道自己在無形中成為了罪魁禍首嗎?


    “……這就是達爾文醫院的成因嗎?”西列斯問。


    “不,不能這麽說。”奧爾登搖了搖頭,“起碼在一開始,達爾文醫院隻是為了……做些慈善、賺些錢……僅此而已。


    “您可能知道,西城的達爾文醫院開設於十四年前,東城的達爾文醫院則更早一些。十四年前……總之,那個時候,喬納森似乎有意往西城鋪設自己的勢力範圍。”


    這一點西列斯十分清楚。他同時也意識到,奧爾登似乎也對十四年前的事情有所了解。不過那並非是現在這場談話的重心。


    “但是後來情況發生了改變。”西列斯說,“從三年之前。那個時候喬納森遇到了什麽事?”


    奧爾登驚訝地望著西列斯,最後搖了搖頭,說:“諾埃爾教授,您真是令人驚歎。我甚至不明白您怎麽能知道這麽多。


    “……是的,三年之前,情況發生了改變。具體是怎麽一迴事,我也沒和喬納森聊過。我隻知道,三年之前,他遭遇了一場重病,在那之後,情況急轉直下。


    “從那個時候開始,他的性格也變得越發偏激固執,任何人的勸說都無法奏效。他也是在那個時候……至少在我聽聞中,他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進行一些不怎麽……不怎麽體麵的研究的。”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轉而問:“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您是怎麽聯係上喬納森·布萊恩特的?”


    “舊神追隨者……當然,我們也可以稱之為舊神追隨者。所以,我們擁有一個組織……更應該說,家族聯盟。”說到這裏,奧爾登甚至忍不住搖了搖頭。


    隔了片刻,他才繼續說:“我今天樂意告訴您這麽多,一是因為您是西婭的導師,我認為您是值得信任的;二是因為您讓我意識到我的教育方式存在某些問題。


    “第三則是因為,我所在的家族聯盟,實際上也是您無法涉及的。我猜測到您正在調查什麽,而那……盡管我無力阻止,但是我也希望有人來阻止。這或許也是我應該做的事情。


    “……總之,那是康斯特公國內部,存有撒迪厄斯信仰的相關家族的聚會。隻有在上一任族長死去,了解到家族信仰真相的族長才可以繼任相關的聯盟席位。


    “我們會定期舉辦一次聚會,短則一周,長則半年。參加聚會的人都已經白發蒼蒼,所以我們的話題也總是那些……總是老年人的話題。


    “在那裏,我了解到了喬納森的情況。他也……向我們給出了一些忠告。”


    說到這裏,奧爾登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什麽忠告?”西列斯不禁問。


    “……不要讓家族的後輩接觸來路不明的物品。”奧爾登的語氣變得十分複雜,“那不僅僅是……我是說,不僅僅是失控的時軌那麽簡單。


    “據我所知,有不少快要死了的人也加入到了那個複雜而龐大的計劃之中,那個……”


    他頓住了,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怎麽說下去。


    西列斯反而在這個時候接話說:“那個複生計劃。”


    奧爾登幾乎控製不住地顫抖了一下。他端起了茶杯,猛地灌下幾口已經冷掉的茶水。他的語氣顫抖著:“真夠不可思議的……教授,我不是說您知道這事兒不可思議,盡管這的確有些……


    “我的意思是,那個計劃。那個邪惡的、大膽的,令人匪夷所思的計劃。夜深夢迴的時候,我感到自己仿佛瞥見了一個龐大怪物的一角,那可怕、惡心而令人膽寒。


    “……我是說,任誰在聽聞啟示者和啟示者的力量的時候,都不可能想到這種做法,是不是?可是他卻真的這麽想了,還這麽去做了。


    “他往全城的各個角落撒下自己曾經使用過的物品,仿佛是將種子播撒到各地,期盼著哪一天自己的生命能從那新的種子裏生根發芽,重新健康茁壯地生長出來。


    “喬納森·布萊恩特是個天才,邪惡而瀆神的天才!”


    越說,奧爾登的情緒反而越來越激動。到最後,他幾乎手舞足蹈,麵色漲紅。可當他說完那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的情緒又驟然跌落穀底。


    他喘著氣,年邁的身體讓他無法支撐這樣劇烈的情緒波動。他顫顫巍巍地喝了一口水,隨後才慢慢平靜下來。他苦笑了起來。


    西列斯始終保持著沉默。


    隔了一會兒,奧爾登才喃喃說:“不可思議,不是嗎?我得承認,在某一刻,我的確對那計劃感到心動了……永生啊。或許,我也可以活到迎接舊神歸來的那一天。


    “可是,我畢竟感到了恐懼。那是不可思議的想法與做法。我不願意以自己的靈魂去做這場實驗,我也不願意以殺死他人的方式來獲得自己的永生。那太可怕了。”


    說到這裏,他搖了搖頭,反而真切地平靜下來。


    西列斯說:“那的確是十分邪惡的計劃。”


    奧爾登同意地點了點頭。


    他們達成了共識,於是會客廳內的氛圍好了不少。奧爾登站了起來,在會客廳裏走了一陣,像是在活動自己麻木的手腳。他站在壁爐旁,烤著火,仿佛能從火苗中獲得溫暖。


    西列斯問:“所以,關於這個計劃,我們有什麽能做的?”


    “喬納森實際上不會和我們真的談及這個計劃。”奧爾登說,“不過,一些同樣參與這個計劃的人,反而口風不嚴,偶爾會透露出一些風聲。”


    西列斯讚同地點了點頭。他問:“您知道有哪些人參與其中嗎?”


    奧爾登隨口說了幾個名字,西列斯都一一記了下來。他想,或許可以在深海夢境中試著找找這些人的夢境。喬納森不怎麽做夢,所以西列斯也很難從他的夢境中得知什麽。


    而現在,這些知情者的夢境也同樣是可能的選擇。


    “我很難真的從他們口中直接問出什麽消息。當然,如果您想要去調查他們的話,那也是一種辦法。”奧爾登說,“如果真要說我所了解到的信息……”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西列斯耐心地等待著他的思考。


    隔了一會兒,奧爾登如夢初醒一般,他說:“道森街。”


    西列斯一怔,不禁問:“什麽?”


    “……西城的道森街。”奧爾登低聲說,“據我所知,那是喬納森著手發展的地方,是一家地下黑市,不知道您是否聽聞過。”


    西列斯慢慢地點了點頭。他其實一早就知道這事兒,不過,在此之前,他從未想到,道森街可能和喬納森的複生計劃有一些關聯。


    奧爾登說:“如果調查一下道森街的相關出貨情況,尤其是那些不明來源的時軌,那麽恐怕就能找到喬納森的一些破綻。據我所知,他似乎是隱藏身份,將部分使用過的時軌混進了道森街。”


    西列斯怔了怔,有些困擾地說:“我以為,他的計劃是讓自身在年輕的孩童身上複生?”


    “那是達爾文醫院正在做的事情。”奧爾登意味深長地說,“但是,在達爾文醫院之外,他當然也樂意做一些其他可能的備選方案。而那些備選方案,可能不如達爾文醫院那邊計劃如此謹慎與仔細。”


    也就是說,很有可能會露出破綻。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道森街。這的確是一個他忽略的地方。實際上,那裏魚龍混雜,並且信息傳遞十分隱晦。如果喬納森真的想做出什麽,那麽說不定也會利用到這種環境帶來的便利。


    不過,說到達爾文醫院,西列斯就又想到了納尼薩爾·布萊恩特。那個年輕的男孩,有可能是喬納森的孫子,並且……被骰子稱為“聖子”。


    西列斯並不打算直接將自己知曉納尼薩爾存在的事情告訴奧爾登,麵前這位老畫家,即便他顯得十分坦誠,但是他身上那閃動著的藍色光輝告訴西列斯——這畢竟是一位強大的啟示者。


    西列斯便說:“關於喬納森……我始終有一個不太理解的地方。您與其他人都擁有後代,但是為什麽喬納森……”


    “為什麽他是個無妻無子的鰥夫?”奧爾登這麽說。


    隨後,奧爾登微微歎了一口氣。


    他在沉默片刻之後,說:“據我所知,喬納森應該是擁有血脈後裔的,隻是外人並不知道,他自己也不樂意提及。他的妻子早逝,死去的時候還沒留下後代。


    “在那之後,喬納森似乎是擁有了一個私生子。但是他當時醉心於權勢,私生子的出現會影響到他的名譽,因此這個私生子,以及私生子的生母,就始終不為人知。


    “至於這不為人知的私生子的現狀如何,這就更加沒人知道了。”


    西列斯點了點頭,他說:“我之所以這樣問……總之,您可能也知道,在某些研究中,時軌帶來的汙染是會隨著血脈而傳承的。”


    奧爾登微微一怔,似乎意識到西列斯想說什麽,臉色逐漸變得有些難看。


    “所以,我正在思考……如果喬納森擁有後代的話,那麽他會不會優先選擇讓自己在後代的身體中複生?”西列斯以一種十分低沉、冷淡的語氣這麽說。


    奧爾登不可思議地說:“這……這怎麽可能?!”他表情十分驚愕,“不,我是說……我是說,這的確有可能,可是,喬納森怎麽……他怎麽能這麽做?!那是他的後代!”


    看起來,擁有濃重家族觀念的老畫家,對於喬納森可能的做法,感到了怒發衝冠。


    “我認為這是一個可能的假想。”西列斯仍舊維持著平靜,當然這也是因為他早就見到過納尼薩爾,所以才能這麽冷靜。


    奧爾登喘了一口氣,似乎被西列斯的平靜所感染,不由得望向他。


    西列斯頓了頓,才繼續說:“既然道森街是達爾文醫院的備選方案,那麽達爾文醫院正在做的事情,是否也有可能是更為核心、隱秘的計劃的備選呢?”


    奧爾登怔了一會兒,然後苦笑起來:“您說服了我……諾埃爾教授,我認為您說的是有可能的。”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整個人看起來甚至有些恍惚。


    事實上,西列斯還有第三個假想——也就是,複生神明與複生自我或許正在同時進行。畢竟,納尼薩爾被稱為“聖子”。那是一個過於宗教意義上的稱唿。


    但麵前這位老畫家,今天似乎已經接受了太多的刺激。他看起來麵色忽白忽青,唿吸都顯得有些急促,所以西列斯斟酌了一下,最後暫且將這件事情放了下來。


    他認為過段時間再提及此事也是一個可能的選擇。


    實際上,一切的問題根源都在喬納森·布萊恩特的身上。隻要能阻止這個家夥,那麽不管是複生神明還是複生自我,都是可以被中止的邪惡計劃。


    他們靜默地坐了一會兒,隨後,奧爾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說:“我想,諾埃爾教授,今天的談話差不多也可以結束了。我可能需要去休息一會兒。


    “至於喬納森·布萊恩特,我會去關注他的現狀。如果他真的快要死了,那麽他的計劃可能就馬上就要進行最後一步。


    “但是,如果他還能苟活下去,那麽,我想他是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現在的身份地位的。”


    西列斯讚同地點了點頭。更換身份,複生自我,那都意味著他將在另外一個人的身上蘇醒——無論這種想法是否真的可行,那也意味著喬納森·布萊恩特將不複存在。


    所以,西列斯也始終認為,不到最後一步,喬納森不可能鋌而走險。


    不過與此同時,西列斯也維持著些微的謹慎。他想,這種想法盡管合理,但也終究隻是他們站在他者的立場上揣測喬納森的想法。


    如果喬納森真的已經病得十分難受,活到不想繼續在那累贅的年老身軀中繼續活下去,那麽說不定,他就將要行動起來了?


    這種想法同樣也出現在西列斯的心中。


    他想,如果要調查道森街,那麽利用更官方一點的渠道是更好的。不知道往日教會那邊對於達爾文醫院的調查進行得怎麽樣了。


    不久,他與奧爾登辭別。奧爾登看起來已經從種種想法中緩了過來,不過整體的神態的確顯得蒼老了不少。


    離開的時候,西列斯與埃米爾見了一麵,埃米爾看起來十分喜歡他帶過來的玩具。於是西列斯給了他一張廣告卡,告訴他,如果想買其他的玩具,那就可以寫信到相應的地址訂購。


    埃米爾十分新奇地擺弄著那張廣告卡。


    隨後,他有點兒好奇地問:“教授,如果有新品呢?”


    “來信訂購過的客人,我們會定期寄送商品清單。”西列斯說,“廣告卡也會定期更新一下。”


    埃米爾恍然大悟,他說:“我馬上要去上學了……可以和我的同學們分享一下這些玩具。”


    西列斯心想,看起來,埃米爾會為店鋪拉攏來不少生意。埃米爾的同學估計也會是一些貴族家庭的年輕孩子,恐怕很有購買力。


    他不禁微微笑了一下,說:“期待來自你的同學們的反饋。”


    他與埃米爾告別,然後離開了布裏奇斯家。奧爾登派了車夫將西列斯送迴了海沃德街6號。意料之中的是,琴多已經點燃火爐,在房間裏等待著西列斯了。


    迴程的路上又下了雪,琴多在西列斯開門的時候就已經起身,讓西列斯在進門的第一眼就能瞧見他翠綠色眼睛的戀人。


    琴多伸手為西列斯拍掉了肩頭的雪花,然後說:“快來取個暖吧,您恐怕凍壞了。”


    西列斯脫了外套,然後說:“外麵的確很冷。不過這一次有了還算不錯的收獲。”


    他將從奧爾登那邊得知的信息告訴了琴多。


    琴多琢磨了一會兒,然後說:“但是,我們還是不知道……具體的地點。”


    “這恐怕需要更加知曉內情的人。”西列斯說,“如果到了緊要關頭,那麽我們也可以直接去找休伯特·福克斯,讓他帶我們去相應的地點。”


    當然,這個“讓”,可能就需要一些更為強硬的手段了。


    西列斯一直不這麽做,是因為他認為這是最後的手段。喬納森·布萊恩特可以一走了之,但是西列斯卻不能簡單地選擇這種粗暴的手段。


    他不禁歎了一口氣,感到發生在拉米法城的事情,始終比發生在無燼之地的事情更加複雜。這牽涉到許多脆弱的年輕孩子,而那讓西列斯的每一步都不得不更加謹慎。


    他盡可能不引起某些幕後黑手的注意。他希望往日教會那邊的調查能帶來什麽信息,但是又覺得那邊的進展似乎十分緩慢。


    琴多親昵地吻了吻他的唇瓣,然後低聲說:“明天還有許多事情正等待著您,所以,別煩心這些麻煩事兒了。等會兒我們去吃晚餐,然後您早點休息吧。”


    西列斯點了點頭,也不再思考這些困擾的事情。


    再過兩天,深海夢境就將重新朝他開啟。到那個時候,他說不定能去到喬納森的夢境中——或許,也可以去到更多知情者的夢境之中?


    “對了,再跟您說個好消息。洛厄爾街32號已經過戶了,現在,那兒是我的房子了。”琴多說,“也是您的。”


    西列斯微微一怔,隨後真切地說:“這的確是個好消息。”


    某種意義上,他與琴多都已經習慣了那個小房子的存在。或許未來他們會搬進其他的房子,不過,這個冬日,他們共同在洛厄爾街32號度過的時光,也將銘記在他們的生命之中。


    時間會流逝,記憶永不褪色。


    第二天上午,西列斯匆忙趕赴拉米法大學主城堡一樓的會議廳,參加文史院的年終會議。


    憑借自己的論文,西列斯在會議上得到了一份榮譽證書,以及一千公爵幣的獎金,以及幾位學院高層的拍肩鼓勵。


    另外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是,在曼特爾教授被停職之後,此刻坐在文學史專業主任位置上的,是布萊特教授。


    在會議落幕之後,西列斯更是從布萊特教授那兒得知,曼特爾教授在被停職之後,選擇了主動辭職。


    在即將退休的時刻,曼特爾教授卻以如此不體麵的情況收場,實在令人唏噓。


    當然這是西列斯的想法。布萊特教授看起來十分幸災樂禍。不過,在曼特爾教授走後,布萊特教授就成了臨時代理的專業主任,看起來也被各種事務煩得不輕。


    於是在幸災樂禍片刻之後,他就若有所思地打量起西列斯。


    他問:“我親愛的學生,你有空來當這個煩人的專業主任嗎?”


    西列斯:“……”


    敬愛的導師,您看他像是有空的樣子嗎?


    西列斯看了看懷表上顯示的時間,十分誠懇地說:“教授,我還得去曆史學會參加那邊的表彰儀式,我得走了。”


    布萊特教授:“……”


    怎麽,這年頭連表彰儀式都得趕場了嗎?


    不過西列斯確實趕時間。拉米法大學這邊的會議結束都已經十一點多了,而曆史學會那邊的表彰儀式一點鍾就要開始。西列斯甚至隻能在馬車上稍微吃點東西。


    ……當然,是琴多為他提前做好的飯團。他終於不需要如同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那樣,在馬車上幹啃麵包了。


    布萊特教授默然片刻,也隻能拍拍西列斯,鼓勵一下自己這位忙碌的昔日學徒。


    下午,當西列斯抵達曆史學會,打算參加曆史學會的表彰儀式的時候,拉米法西城道森街的地下黑市,艾琳·費恩等人也在為店鋪開業做著最後的準備工作。


    這家店鋪最後被命名為“瑰夏雜貨鋪”。之所以使用“瑰夏”這個名字,是因為西列斯在俱樂部活動的時候隨口提及了自己即將開店的事情。


    而學生們自然好奇地詢問店鋪的名稱。直到那個時候,西列斯才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沒給這家店起名——而起名這事兒總是很難的。


    於是最後,他就幹脆借用了文學社的名稱。當然,多蘿西婭和朱爾斯對此沒什麽意見。他們反而對於西列斯描述中的一些玩具十分感興趣。


    安吉拉早就已經在周六聚會的時候,就已經玩過了西列斯帶過去的樣品,因此一直笑眯眯地望著其餘同學好奇的模樣。


    西列斯最後同樣給他們分發了一批廣告卡,以滿足學生們的好奇心。


    總而言之,在經曆了漫長的準備期之後,這家名為雜貨鋪實為玩具店同時還賣點手工藝品的鋪子,終於要在2月1日這一天開門營業了。


    肉眼可見的是,未來給這家店鋪帶來更多銷售額的,會是訂購服務;不過,三位負責經營店鋪的女士,還是決定在地下黑市的店鋪中擺上相應的樣品。


    地下黑市略顯昏暗的店鋪中,費恩一家都已經抵達了,正忙於清點貨物。琴多也在,他正與黑市的管理者商量著存放貨物的問題。


    吉米和安東尼·費恩領著一幫年輕的孩子們也來到了這裏,他們跑來跑去,搬搬東西、擦擦桌子,偶爾還要比拚一下誰能扛更多東西。


    絕大多數孩子都有些嘻嘻哈哈,為這家店鋪的開業感到愉快。他們能從這家店鋪賺到足夠負擔他們生活的錢,並且說不定,還能借此擺脫西城流浪兒的生活。


    相比之下,吉米表現得更為嚴肅。他努力記著每件商品的價格,仔細觀察著商標與製作工藝。偶爾,他伸出手,輕輕碰一碰那些嶄新的玩具,甚至不敢怎麽用力。


    休息的時候,他有點緊張地掏出錢幣,悄悄購買了一個小小的魔方。他拿在手上,喜不自勝地把玩著。那嶄新的魔方,也仿佛象征了他嶄新的人生。


    當新的一批貨物抵達,吉米數清了數量,然後跑到艾琳·費恩麵前,問:“艾琳女士,這兩箱要放在哪兒?”


    後者剛要迴答,卻突然怔了怔。


    “艾琳女士?”吉米疑惑地歪了歪頭。


    艾琳·費恩愣了一會兒——從她嫁給伯特倫·費恩開始,她便被稱為費恩太太。在遙遠的、更為年輕的時候,人們稱唿她為科爾小姐,那是她未出嫁時候的姓氏。


    現在,第一次有人稱唿她為艾琳女士。


    這個陌生的稱唿在她的心中激起一陣奇異的波瀾,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卻又因此而感到些許的迷茫。隔了一會兒,艾琳輕輕咳了一聲,說:“放在那兒就好了。”


    吉米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後帶著自己的夥伴整理著那些貨物。某一刻,他在不經意間抬起了頭,望向著地下黑市。


    光線在這兒總是忽明忽暗,因為地下通道沒有足夠的光源,光線全都是依靠掛在牆壁上的壁燈。偶然有一些用以通氣的小窗出現在牆壁的上方,而那帶來了略顯刺目的日光。


    不過,絕大部分的地下通道都籠罩著在一種略微昏暗的、陰沉的氣氛之中。有時候,人們站到通道的一端,望向遙遠的另外一端,隻能瞧見漆黑與朦朧的盡頭。


    吉米突然怔住了。


    他想,很亮……又很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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