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隨後微微皺起了眉。他環視了周圍,看到那些四散離開、正與彼此交談的西城流浪兒們。他的確沒瞧見吉米。


    他說:“會不會是去送貨還沒迴來?”


    安東尼搖了搖頭,他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說:“他是……下午的時候, 他跟我說,他有些事情需要去處理一下。然後他就離開了。他說他會盡量在兩個小時之內迴來。


    “當時你還沒出現。我以為他是去吃飯, 或者去做其他什麽的。可是現在,時間都快過去三四個小時了, 天都要黑了, 他還是沒有出現。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麽迴事。”


    “冷靜點, 安東尼。”西列斯聲音低沉地說, “吉米離開的時候, 有沒有說過他是去做什麽嗎?”


    “……他沒說。”安東尼冥思苦想了片刻, “對了,他之前好像一直在琢磨著什麽。我想想,他好像隨口跟我說過什麽……‘很亮又很暗’?”


    西列斯驚訝地聽聞安東尼提及這五個字。他不禁追問:“在什麽情況下?”


    “吉米就是……就是在說, 說他想到了什麽,讓我別去打擾他。我問他想到了什麽, 他就說這地方‘很亮又很暗’, 讓他聯想到了別的事情。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琴多在一旁低聲困惑地說:“他找到了……?”


    “或許。”西列斯說,“然後他衝動地跑了過去。我想, 他或許是希望以此證明自己,又或者,不希望自己找錯了地方, 所以去仔細查證一下。但是……”


    說到這裏, 他不免停了下來, 輕輕歎了一口氣。


    安東尼睜大了眼睛, 他疑惑地問:“你知道吉米去了哪裏嗎?”


    西列斯搖頭,他轉而說:“不過,我們應該可以找到他。你有吉米平常隨身攜帶的東西嗎?”


    安東尼抓了抓頭發,他說:“好像沒有……等等。”他從自己的背包裏拿出了一個魔方,“吉米偷偷用自己攢的錢買的,他說他很喜歡這個玩具。


    “中午的時候他一直拿著這個東西在玩,不過在走之前,他說他帶著這個東西不方便,所以就讓我保管……這應該能派上用場嗎?”


    西列斯點了點頭,他伸手接過這個魔方,並且說:“能。放心。”


    “……安東尼?”遠處傳來艾琳的唿喚聲,大概是讓安東尼跟他們一起走。


    “我來了,媽媽!”安東尼也大聲迴應,然後他有些不安地望向西列斯,問,“吉米……會不會出了什麽事?”


    “我們會去找他。”西列斯低聲說,“所以,別擔心。在家等待好消息吧,安東尼。”


    安東尼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然後跟著父母一起離開了。很快,已經關閉的玩具店門口,就隻剩下了西列斯與琴多兩個人。


    琴多說:“他真的找到了那個地點嗎?那麽年輕的孩子?”


    “或許我們還沒這個年輕的孩子這麽聰明。”西列斯說,他將魔方交給琴多,“交給你了,試著找找他。”


    琴多把玩了一下。這家店鋪的位置原本就較為偏僻,位於一個拐角的巷道,因此,沒人注意到他們兩個就站在這兒。


    琴多從口袋裏拿出一張血裔抄本的紙張,然後伸手從上麵捏了個字眼兒,隨手扔到了那個魔方上,整個過程與他們上一次尋找麥克·蘭普森丟失的東西的時候一模一樣。


    而尋人的過程甚至比尋物更為簡單。


    西列斯與琴多的目光同時望向那個魔方。隔了片刻,琴多抬眸望向地下通道的深處。他說:“找到了。”


    *


    吉米瑟瑟發抖地坐在地上。周圍則是其他一些哭喊中的孩子。光線明滅,照亮了前方一張猙獰而衰老的麵孔。


    當吉米不假思索地跑向他猜測中的那個地方的時候,他心中想的是,他終於有辦法幫上諾埃爾先生的忙了。


    他隻是曾經遠遠地瞧過那個地方,所以他想先去確認一下。如果不符合“很亮又很暗”的標準的話,那麽他也就隻是當自己想錯了。他不想讓諾埃爾先生失望。


    ……那地方在坎拉河邊,距離河岸很近很近。


    吉米曾經在去坎拉河撿垃圾的時候見到過那個地方。他瞧見了一閃而逝的燈光與人影,那是……那是一個地下室。他那時候差點以為自己眼花了。


    他當時對同伴們說,怎麽好像河下麵有個房間?


    然後他與他們麵麵相覷,意識到,那兒真有個地下房間。


    地下通道延伸到了坎拉河附近,鑄就了一片全新而無人知曉的地下領土,位於房間頂部的排氣窗就在坎拉河沿岸的坡道上,如果不仔細看,甚至會以為那是建築垃圾。


    而西城的坎拉河沿岸,原本就沒什麽人居住。這裏是廢棄的土地,沒人來改造,也沒人樂意在這兒投資,就算是流浪漢,他們也嫌棄坎拉河岸的土地過於潮濕。


    ……原來這兒還有地下通道。這個想法在吉米心中一閃而逝。


    他當時還想,那地方真奇怪。外麵一片黑暗,而裏麵卻燈火通明;可是,如果沒有開光,或者燈光沒有照到,那一定會很暗很暗,暗到讓人心生畏懼。那明亮地方的窗外就是深沉晦暗的坎拉河。


    那是三年之前的事情。


    三年之前,納尼薩爾·布萊恩特還沒有開始流浪;三年之前,喬納森·布萊恩特的邪惡計劃才剛剛開始;三年之前,達爾文醫院的口碑也仍舊保持著良好的記錄。


    吉米對此一無所知。


    他隻是知道,諾埃爾先生在找一個很亮又很暗的地方,在坎拉河附近,與地下幫派有關。


    ……那麽,那一片位於坎拉河沿岸的地下通道,一定是最符合的吧。說不定,就是有人在那兒鑿開了一些地下的空間,然後做著一些不怎麽體麵的事情。


    那一定也是諾埃爾先生的目的地。他正在追查一些邪惡人士,就像一些故事中的英雄一樣。吉米這麽想著。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激動,也可以說是不安和緊張。他覺得自己參與進了一些了不起的事情裏,而他三年之前的意外發現居然可以為這事兒提供幫助……真不可思議!


    他這麽激動,因此他甚至沒怎麽想就決定親自去看一眼。他得去確認一下,他是這麽想的;如果不確認的話,那讓諾埃爾先生白跑一趟,也不是什麽好事。


    況且,吉米是年輕的孩子。他們這樣年輕的孩子,總是不怎麽引起地下幫派的注意。大部分的地下通道都被西城的地下幫派把守著,不讓任何人進入,除了道森街這樣開門營業的地方。


    所以,吉米覺得他得去探個路。說不定,諾埃爾先生還要靠著他才能抵達那個地方——吉米不禁驕傲的想。


    這想法是如此令他激動,以至於他忘記了冬天傍晚的寒冷,忘記了自己還沒吃晚餐的饑餓,忘記了這事兒可能讓他遇到危險。他就這麽衝動地奔赴那個可能存在的秘密場所。


    當他偷偷摸摸繞過自己所知道的地下幫派人士的眼線,穿過那龐大、複雜、縝密的地下通道的路徑,抵達那片神秘的區域的時候,他自己都沒真切地意識到,他竟然成功了。


    那真的是一片很亮又很暗的地方,因為有的壁燈壞了,而如果沒有燈的話,光線又是十分的暗淡,所以,當人們走過這裏,會感到自己視野變亮又變暗,明明滅滅,十分怪異。


    這裏非常安靜。吉米穿著地下幫派把守的地方,其實都有些迷路了,但是他一路朝著東麵走,用一種他自己都沒預想到的勇氣和執著,一直一直朝前走。


    直到某一刻,他停了下來,望見那複雜、彎曲的地下通道終究止於一扇鐵門麵前。那是漂亮而典雅的拱門外形,但是卻用一扇冰冷深沉的鐵門做了門扉。


    他與那鐵門隔著光線明滅的長廊麵麵相覷。這裏是地下,周圍一片寂靜,吉米聽見自己緊張地咽口水的聲音。


    那一瞬間,他有點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鐵門好像預示了什麽,好像意味著他真的找到了什麽不得了的地方。


    可是……他又有點愕然地想,怎麽會?怎麽會這麽容易就找到了?


    沒人看守這鐵門嗎?


    吉米壯著膽子,躡手躡腳地走到了鐵門的前方。那真是一扇沉重的鐵門。地麵是逐漸變得有些濕潤泥濘的土地,吉米瞧見地上有兩條劃痕,好像有人推著小推車曾經從這兒過去一樣。


    他也瞧見那兩條劃痕的旁邊,自己的腳印以及其他複雜而紛繁的腳印。他的大腦中隱約閃過一個含糊不清的想法:不久之前,有很多人來到了這裏。


    但是吉米沒仔細想,因為他被鐵門裏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那真是響亮、宏大的聲音啊,一個老者的斥責聲,以及一些孩子們放聲大哭的聲音。


    吉米還聽見了一個年輕男孩的聲音,和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而那兩個孩子的聲音就比其他孩子冷靜得多,好像在和那個老者說什麽。此外,還有一些成年人的聲音。


    太多太多的聲音了。吉米感到一陣頭疼。


    他貼在鐵門上,因為金屬的冰冷而一陣顫栗。他的手放在鐵門的縫隙上,閉上一隻眼睛,另外一隻眼睛則從鐵門的縫隙望進去。


    他小心翼翼地這麽做,隨後慢慢瞧見了門內的場景。


    那真是一個挺大的地方!


    空曠的大廳、明亮的燈光,幾張桌椅,還有許許多多門。中間站著很多人,吉米看不太清。他隻是望見一些癱坐在地上的孩子,還有兩個站著的孩子,以及好幾個站著的大人。


    還有一個人,他背對著吉米,站在那兒。明明虛弱地撐著手杖,但是卻讓吉米產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恐懼感。他出神地望著那個脊背佝僂的老人。


    突然地,他的眼前一暗,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出現在他的視野中。他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那是一隻眼睛。


    “……啊!”


    吉米後知後覺地失聲驚叫了一聲,被那眼珠嚇得魂飛魄散。他雙腿發軟直接倒在了地上。


    鐵門吱嘎一聲打開,一個壯漢走出來,單手拎起吉米,然後又走進秘密房間,把吉米甩進那堆癱坐著的小孩堆裏。他言簡意賅地說:“不知道哪兒跑來的孩子。”


    喬納森·布萊恩特瞧了吉米一眼,從鼻腔裏發出一聲冷笑,他說:“不用管這孩子。”


    吉米被這個老者目光中的冷酷嚇得瑟瑟發抖。他感到了恐懼,但也感到了一種更深的激動。他努力掩飾這種情緒,低著頭,身體因為這種情緒而顫抖起來。


    喬納森認為這孩子多半是嚇傻了。他讓壯漢把鐵門關上,然後問:“其他人都準備好了嗎?”


    “已經按照您的意思撤走了。”壯漢老老實實地說。


    喬納森滿意地點點頭,他咳了一聲,正想說什麽,他的麵前,那站立著的兩個小孩之一,那個年輕的男孩說:“愚昧的家夥。”


    他的身旁,那個年輕的女孩認真地點了點頭。


    吉米瞧了瞧他們兩個,又瞧了瞧那個看起來冷酷傲慢的老頭,一時間陷入了迷茫之中。


    喬納森皺起了眉,說:“你在說什麽?”


    更遠處,幾個穿著白衣服的成年人麵無表情地站著,他們看起來並不想在這個時候參與進喬納森與其他人的對話之中。


    “你在說什麽,納尼薩爾?”喬納森又一次說。


    “我說你是個愚昧的家夥。”納尼薩爾帶著點嘲諷的笑意,他那張稚嫩的麵孔上一半是一種鮮明的惡意,一半是一種奇怪的冷酷,“死了也就死了,為什麽還想活?”


    那個女孩再一次認認真真地點了點頭,她重複說:“死了也就死了,為什麽還想活?”


    喬納森慢慢地漲紅了臉,他不可思議地說:“你在……你在搞什麽鬼,納尼薩爾?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你知道我是誰嗎,你知道你是誰嗎?”


    “你是誰?我是誰?”納尼薩爾說,“你該是我卑微的信徒,我該是你信仰的神明!”


    喬納森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他望著納尼薩爾,那目光中帶著一種困惑的、迷茫的,又仿佛是被什麽東西逗笑了一樣的,複雜的情緒。


    他說:“你在說什麽,納尼薩爾?你瘋了嗎?”


    納尼薩爾偏了偏頭,然後聲音陡然低沉了下來。他的聲音本來不應該這麽低沉,那不符合他的年紀。他看起來是個距離變聲期還挺遠的年輕男孩。


    他說:“忘了嗎,喬納森·布萊恩特。我是‘聖子’。你讓我離群索居,孤獨避世,望見無數的死亡,不就是為了培養我成為‘聖子’嗎?”


    喬納森愣在那兒,他的臉龐驟然顫抖起來,帶著一種十分鮮明的驚愕與震駭。


    “現在……哦,現在,你反而後悔了。因為,你原先想將我培養成神明的軀體,現在,卻想讓我成為你的軀體。所以,你後悔了。”納尼薩爾抬起手,緩慢地拍了拍手。


    那響亮的鼓掌聲引來了更為深沉的寂靜。


    那女孩瞧了瞧周圍,歪頭想了想,然後也拍了拍手。她微笑著說:“拍手、拍手。撒迪厄斯拍拍手,佩索納裏也拍拍手。”


    佩索納裏?


    所有人都怔住了。吉米把自己縮成一團,隻是露出一雙眼睛,盡量冷靜地望著這群人——冷靜,冷靜點,吉米。想想諾埃爾先生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麽做。


    諾埃爾先生一定會冷靜地觀察情況,收集信息、尋找破局點。是的,就是這樣。


    吉米知道自己並沒有掌握什麽力量,但是他同樣知道,自己已經消失得太久,會有人過來找他的。他相信,諾埃爾先生已經在路上了。


    而麵前這幅場景,這幅莫名其妙的場景,一定象征著什麽。他要記下來,然後告訴諾埃爾先生,如同他一直以來做的那樣。


    吉米讓自己緩慢地吸氣、唿氣。他聽著那些人奇奇怪怪的對話。


    喬納森顫顫巍巍地站在那兒,臉色陰晴不定。他瞧著麵前的這兩個孩子,一時間甚至不知道做出什麽反應。


    納尼薩爾也瞧著他,然後突然地,他大笑起來:“瞧瞧你的樣子!喬納森·布萊恩特,瞧瞧你的樣子!你已經老成這樣了,你居然還不甘心!還想繼續活下去!”


    “……夠了!夠了!閉嘴!”喬納森大聲說,“那又怎麽樣?繼續活下去難道是什麽壞事嗎!而你,你真以為你是什麽神明嗎?!”


    他的目光如此陰狠地掃過在場每一個人。那個壯漢、那些白衣服的人、站著的那兩個孩子、癱坐在地上的這些孩子,還有吉米。


    他說:“你們……你們這些人,都不過是我未來的軀體!我會記住你們的名字,因為,那也將是我未來的名字!”


    納尼薩爾嗤笑了一聲:“愚昧的家夥。愚昧的家夥!你擁有了這樣的想法,卻從來沒有想過一種可能嗎?蠢貨!”


    “蠢貨!蠢貨!”女孩在一旁鸚鵡學舌一般地複述著,她一直笑眯眯的,看起來十分乖巧可愛的樣子。可是,她站在那個男孩的身邊,如同他的半身。


    喬納森輕蔑地笑了一聲,他說:“而你,年輕的納尼薩爾,又能做出什麽?”


    “做出什麽?”納尼薩爾重複了這個問題,然後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並且搖了搖頭,“真夠愚蠢的……真夠愚蠢的!你想‘成為’這些年輕的人類,而我,我隻想‘成為’永恆的神明!”


    “永恆的神明。”女孩用一種出奇低柔的聲音複述了這個描述,然後微微笑了一下。她的笑容也仍舊那麽輕柔溫和。


    但是喬納森卻控製不住地顫抖了一下。


    吉米恐懼地咽了一下口水。他想,他剛剛聽見……他剛剛聽見,那個年輕的男孩,想要成為……想要成為,神明?


    這可真是一個傲慢自大的孩子啊!


    而納尼薩爾仍舊用他那不符合外表與年齡的,格外成熟的口吻說:“你記住在場這些人的名字——而我,我記得神明的名字。為什麽,我不能成為神明呢?”


    那女孩也輕柔地複述著這個說法:“為什麽不能?”


    納尼薩爾朗聲笑了起來,他的笑容是如此的響亮、宏大,如同在這巨大的地下通道中造成了無數的迴音。那幾乎讓吉米頭暈目眩起來。


    他忘了掩飾自己的目的,隻是抬起眼睛,驚愕地注視著那個男孩。事實上,所有人都驚愕地注視著他,包括那些原本在低聲哭泣的孩子們。


    每一個人仿佛都被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攫取了靈魂,他們迷茫而費解、震撼而恍然地望著納尼薩爾。


    ……成為神明的辦法。在自己的身上複現神明。這就是這世界的力量的作用方式。


    複現神明的誕生過程、複現神明的力量與行為,於是,複現神明。


    於是,人成為神。


    喬納森不停地顫抖著,他恐怕自己都沒想到過這種可怕的辦法。他知道有些自大的啟示者想要複現神明的力量,可是……可是,納尼薩爾是如此猖狂地想要成為神!


    在這黑暗又明亮的地下室,他隻是想擺脫自己這累贅的軀體;可是,他的後輩,他年輕而傲慢的孫子,卻想出了一個瀆神的辦法。


    瀆神!他的目光如此嚴厲而怯弱地說著。可是,他自己卻顫抖著,甚至不敢真的將這兩個字說出來。


    因為他或許難以否認,當納尼薩爾說到這個辦法的時候,他自己也如此……如此……如此難以控製地心動了。


    他用力地閉了閉眼,然後揮了揮手。他嘶啞地說:“去做最後的準備工作!”


    那聲音驚醒了迷茫中的白衣服的人們。他們望了望好整以暇、麵帶微笑的納尼薩爾和那女孩,又望了望喬納森。最後,他們如同屍體一樣,麵無表情地走進了不遠處的一個房間裏。


    吉米聽見一陣奇怪的機器躁動的聲音。他不安地將自己的身體縮了起來。其餘的孩子也都在這麽做,他們的身體十分冰冷,但是卻讓吉米有了一種十分勉強的安全感。


    他想,諾埃爾先生——諾埃爾先生,快點來。


    喬納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個時候他反而鎮定了起來。他冷笑著說:“你想要成為神明,納尼薩爾。一個可笑的想法。如果你真能成為神明,那麽為什麽不在這個時候反抗?如果……”


    “你動搖了。”納尼薩爾傲慢地望著喬納森,他重複著這句話,“你動搖了。因為你想到,你明明能以喬納森·布萊恩特的身份成為神明,你不想拋棄這個自我認知。”


    那一瞬間,吉米看見喬納森的麵孔被明滅的燈光覆蓋。那燈光仿佛消磨了這張蒼老麵孔的本色,讓其隻是顯示出一種變幻不定的、遊離的模糊感。


    吉米在那一刻困惑地想,那像是一個活人嗎?又或者,隻是踩在半生半死的界限上,苟延殘喘地在地上爬行著?


    他默不作聲地把自己縮得更緊了一點。


    那個壯漢走到了裏側房間的門口,忠心耿耿地把持著房門。


    過了很久,地下室裏的沉默也還在延續。喬納森用力地喘著氣,像是不這麽做他就要死了一樣。他慢吞吞地說:“我可以……全都,得到。”


    納尼薩爾與那女孩都怔了怔。


    “活人的永生,和,神明的永生。”喬納森閉上眼睛,鼻孔翕動,就像是在感應這世界的美妙一樣,“活著,以人的身份;活著,以神的身份。我可以全都得到,全都!為什麽非得選上一個?!”


    他猛地睜開眼睛,那眼睛裏滿是血絲,用力地瞪視著在場每一個人。


    “年輕的軀體,年輕的頭腦,年輕的活力,我仍舊想要擁有!我想恢複年輕,重獲青春,然後,永遠定格在這種狀態!我就以年輕的姿態,成為神明……這不好嗎?”


    他的語氣逐漸低沉下去,甚至帶上了一種黏黏膩膩的溫柔感。他仿佛是在對誰告白,又或者,隻是對著那早已經將他拋之腦後的青春女神。


    納尼薩爾搖了搖頭,說:“真是貪婪啊。”


    女孩繼續鸚鵡學舌,說:“真是貪婪啊。”


    喬納森的目光中閃過猙獰的怒火,那讓他顯得更為冷酷與陰沉。他用力地蹬了蹬拐杖,像是用著最後的力氣,朝著納尼薩爾撲了過去。


    就在這個時候,鐵門突然重重地被人一腳踢開,撞到了牆壁上,發出了十分響亮的“當”地一聲。


    來者穿了一身西裝,套著大衣。他背著光,站在拱門之外,麵孔仿佛隱藏在走廊深沉的黑暗之中。他的目光十分專注地掃視過場麵上的情況。


    吉米眼前一亮,幾乎不假思索地大聲說:“諾埃爾先生!您來了!”


    “……西列斯·諾埃爾!”剛剛站穩的喬納森·布萊恩特,聽見這個名字,怒火幾乎蹭地一下就冒了出來,他轉身望向那個人影,兇狠地說,“又是你!”


    來者不動聲色地眯了眯眼睛,定定地望了望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吉米,讓他保持沉默,同時,他自己也隻是靜默地望著喬納森。


    他的目光也望向了在場的其他那些孩子。納尼薩爾,那個女孩,以及那些癱坐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孩子們。還有,那個高大的壯漢。


    幾乎一瞬間,場內的情況就被他盡收眼底。他垂下了眼睛,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像是在迴應喬納森的問題——是的,就是他。


    喬納森唿哧唿哧地喘著氣,他的額頭青筋直冒,整個人看起來猙獰而憤怒。他來迴踱著步子,甚至沒怎麽看向門口站著的男人,他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隻需要一會兒!再過一會兒!我就可以普普通通地死去,然後成為另外一個年輕的、健康的人!隻需要這麽一會兒!”


    他的聲音如此憤怒,甚至充滿了不明意義的憤慨。


    “而你們,你們所有人!你們所有人都試圖阻止我!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而我為什麽不能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活下去?


    “是的,我活了好幾十年。難道我不能試圖為自己再活上那麽好幾十年嗎?我想要在那遙遠的未來,迎接神明的複蘇啊!”


    納尼薩爾突然冷笑了一聲。


    喬納森猛地停住了話頭,怒氣勃發地望向了納尼薩爾。那個壯漢往前邁著步子,慢慢走到了喬納森的背後,目光冰冷地望著門口的男人。


    他們幾乎形成了對峙的局麵。


    而在那一刻,納尼薩爾卻說:“可是,神明已經死了。你不是應該比任何人都了解這一點嗎?”


    喬納森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嚨,猛地發出一聲無意義的哀鳴。


    “自我出生,你就試圖讓我成為撒迪厄斯複蘇的容器。”納尼薩爾用一種非常平淡的語氣說,他抬起眼睛,似乎是在看喬納森,但也似乎是透過喬納森看其他的人。


    他用一種近乎困惑的語氣說:“你讓我目睹無數人的死亡。你殺死的,我父母殺死的,我自己殺死的。你讓我經曆死亡,時不時就把我扔出家門,讓我感受死亡的味道。


    “到最後,你親手殺死了我的父母,讓我看到他們的血流淌到我的身上。你覺得時間來不及了,你快要絕望了……可是,我同樣會感到絕望,不是嗎?


    “你想要生,所以就可以讓別人去死;你讓我踐行神明的道路,希望神明成為我……可是為什麽,不能是我成為神明?為什麽不是你去死?


    “為什麽世界不能顛倒過來?為什麽?”


    納尼薩爾如此固執又如此平靜地詢問著喬納森。


    喬納森的嘴唇顫抖著。他無法迴答這些問題,而這些問題似乎也將他拉扯迴那一段……他還沒有老到這種程度,還能夠殘忍又興奮地用自己的家人去實踐複蘇神明的可能性的時光。


    ……他是死亡的信徒。他殺死無數人,也被無數人的死壓塌了生命。他聽見無數人的喪鍾響起,而終有一日,那喪鍾也將為他敲響。


    喬納森閉上了眼睛,隔了一會兒,他又睜開。他聽見自己十分冷漠的聲音:“殺了門口那個家夥。然後,納尼薩爾……”


    前一句他是對著那個壯漢說的,後一句則是對著納尼薩爾說的。


    但是,他還沒說完,身後就傳來轟然倒塌的聲音。是他的下屬,那個強壯、生命力頑強的男人——喬納森曾經想過使用這幅軀體,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更為年輕與稚嫩的身軀。


    他不可置信地轉過身,看向門口。所有孩子都保持著十分堅決的沉默,納尼薩爾和那個女孩是這樣,其餘的孩子也在吉米的示意下悄悄捂住了嘴巴和眼睛。


    門口出現了兩個男人。


    第一個男人已經走了進來,他有一雙翠綠色的眼睛和一頭灰白色的中長發,手中隨手拋擲著什麽東西,像是活蹦亂跳的字眼兒。喬納森隻是看了他這樣的動作一眼,就感到頭腦發脹,幾近瘋狂。


    第二個男人仍舊站在門口,他發色眸色都是漆黑,戴著一副皮質手套,手中好像還握著什麽。兩個男人都穿著西裝、大衣,如果不看他們的麵容與發色眸色,那麽他們幾乎別無二致。


    ……琴多打開那緊鎖的鐵門,踹門進來的時候,西列斯就跟在他的身後。他們一路走過來都沒有遇到任何阻攔,這一點讓西列斯感到了奇怪。他意識到有事情發生,或者即將發生。


    而喬納森也意識到,有人來了。


    但是當時西列斯還沒從黑暗中走出來,喬納森又被吉米誤導,在氣憤的情緒與昏沉的光線的誤導之下,以為門口站著的那個男人正是西列斯。


    他以為他孤身前來,而那壯漢就在一旁伺機而動,納尼薩爾的話語又吸引了喬納森的注意力,因此,喬納森完全沒將西列斯的出現放在眼裏。


    但是,還有琴多在。琴多使用力量的時候,向來是十分安靜而不引人注意的。


    那氤氳的灰白色霧氣化為一把刀,紮進了那個壯漢的胸口。而除了西列斯,恐怕世界也沒有第二個人能看見這幅場景了,連琴多自己都不行。


    無形的刀割出有形的傷口。壯漢在極端的愕然中望向自己的胸口,疼痛在一瞬間侵襲了他的大腦,他隻來得及發出一聲“呃”的聲音,然後就倒了下來。


    他在最後那一刻,沒忘記身後是自己的雇主,因此努力讓自己倒在了一旁。盡管如此,那龐大的倒下的身軀仍舊令人感到一陣地麵的震顫。


    喬納森驚愕地望著這一幕。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他說:“布萊恩特先生,又見麵了。”


    喬納森看看他,又看看琴多,氣憤地說:“你一早就……!”


    “是的,我一早就知道了。”西列斯說,“不過,我不太確定你的秘密基地究竟位於何處,所以不敢輕舉妄動。況且,這事兒還涉及到了這麽多的孩子。


    “……謝謝你,吉米。你的勇敢值得稱讚,是你將我們指引到這裏來的,你是阻止這場陰謀的最大功臣。”


    吉米有些不知所措地張大了嘴,他很快掩飾了這個有點兒蠢的表情。他咳了一聲,小聲說:“不、不用謝,先生。”


    喬納森陰冷地注視著他,他說:“你以為這一切就算結束了嗎,即便殺死了我?”


    “……我一直十分好奇,你究竟為什麽能確定,一個人的靈魂可以轉移到另外一個人的身上?”西列斯說,“你認為那仍舊是你?”


    “當然。”喬納森堅決地說,“吾神會庇佑我的虔誠。”


    西列斯等了等,確認喬納森就是如此堅信,不由得深深地望了望這個頑固、冷酷的老人。他對於死亡的恐懼和對於生命的執著,被時光扭曲成了不堪的模樣。


    而喬納森看起來也不想廢話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後大聲說:“動手!”


    之後發生的一切都如同是長長的慢鏡頭。


    大廳周圍的數扇門轟然打開,身穿盔甲的戰士們魚貫而入。琴多目光專注,從神明範本那一張紙上摘下了一個字眼兒,無形的保護罩隔開了他們與那些戰士。


    而西列斯隻是望著喬納森,抬起了手。喬納森在說話的同時拿起了自己的手杖,將其折斷,那是一把袖珍的槍。


    那黑黢黢的槍口對準了西列斯,但無形金屬片在此之前就已經隨著西列斯的心意穿透了喬納森的肩膀。


    金屬片穿過喬納森肩膀的皮肉,濺起一陣血花,仍舊速度不減,一路向前紮進了桌板上。那風帶起了桌上的報紙,紙張撒了一地,也星星點點地沾染了血色的痕跡。


    喬納森慘叫了一聲,倒在了地上。西列斯稍微鬆了一口氣,然後望向了周圍。他心想,他本來想攻擊喬納森的手……算了,隻是偏了一點點。


    畢竟那電光火石之間,他沒空利用【阿卡瑪拉的眼鏡架】瞄準更具體一點的位置了。總之,攻擊奏效就行。


    鋼筆被他隨手轉了轉,放迴了西裝內側的鋼筆袋。


    在他與喬納森對峙的那片刻間,琴多的力量幻化成為的那一層保護罩驟然爆開,把周圍一圈想要攻擊他們的盔甲戰士都轟開了。聽到外麵動靜的白衣服的人們蜂擁而來,同樣被琴多隨手解決。


    “……這些……士兵?”西列斯望了望周圍,然後有些困擾地望著喬納森。


    他想,這位康斯特公國的財政大臣,是在豢養私兵嗎?


    血液從喬納森的肩膀流出,他正喘著氣,如同強弩之末,隻剩下最後的一絲生命之火。他躺在地上,慢慢地,將手放到了自己肩膀的傷口上。


    他原本想要以嶄新的生命迎接那春暖花開的日子。可是現在,溫暖的春天近在咫尺,他卻可能永遠留在這寒冷的冬日之中了。


    西列斯想要朝喬納森那兒走過去,但是琴多拉住了他。


    “這麽瘋狂的家夥,小心他死之前的變異。”琴多說,“您得警惕一點。”


    西列斯怔了怔,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個可能。他讓那些孩子們去其他的房間。吉米領著他們離開了。西列斯不確定這些孩子的來曆,不過這些事情也隻能等之後再去解決了。


    周圍倒了一地昏迷的人,以及昏昏沉沉的喬納森。隻剩下西列斯、琴多、納尼薩爾和那個女孩站著。


    “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老頭?”納尼薩爾惡意地說,他走到喬納森的身邊,踢了踢他的肩膀,然後蹲下來,低聲說,“你親手殺死你的女兒和你的女婿的時候,想過這事兒嗎?”


    喬納森發出一陣含糊的嘟囔聲。


    納尼薩爾冷笑著,他說:“可惜的是,我恐怕無法接收你的靈魂。”


    他這樣的話讓西列斯望向了他。西列斯還不知道之前發生了什麽,他隻是感到納尼薩爾這句話似乎別有用意……接收喬納森的靈魂?


    喬納森猛地瞪大了眼睛,他嘶啞地想要說什麽。


    “活著吧,老頭。”納尼薩爾微笑著說,“就這麽淒淒慘慘地活著——就這麽,如你所願,活著。”


    他轉而看向那個一直沉默著的女孩,他說:“佩索納裏。”


    女孩歪了歪頭,然後小聲說:“哦,是我……這是我的名字,所以是在叫我。怎麽?”


    “讓他活下去。”納尼薩爾冷冰冰地說。


    “那我……”女孩想了一會兒,突然微笑了起來,那微笑中帶著一點奇異的神采,“那我明白了。我該這麽做,我是應該這麽做……”


    她搖搖晃晃地走到了喬納森的身邊,蹲下來,然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西列斯的視野中,隨著這個女孩的動作,一陣輕微但的確存在的、淡紫色的霧氣出現在喬納森的身周。


    喬納森整個人的狀態似乎都慢慢好了起來,傷口的血也不再流了。他沒那麽靠近死亡了,他那雙原本渾濁的眼睛逐漸變得清晰,但也逐漸充滿了絕望。


    女孩的身體晃了晃,然後倒在了地上。她昏了過去。


    納尼薩爾露出了誌得意滿的笑容,他輕聲說:“好了,老頭,如你所願。繼續活著吧。”


    西列斯望著這一幕,一時間陷入了困惑之中。


    琴多摸了摸下巴,又看了看西列斯,隔了一會兒,十分真誠地感歎了一句:“什麽莫名其妙的!”


    而納尼薩爾突然轉頭看向了西列斯,他靜默地凝望著西列斯,最後,他微微笑了笑,說:“謝謝你。”


    西列斯意外地得到這句感謝,他剛想詢問這感謝是為了什麽,但是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納尼薩爾就同樣昏倒在地上。


    西列斯瞧見一陣純黑色的霧氣,從昏倒的納尼薩爾的身上冒了出來,然後消散在空氣中。他因為這一幕而皺緊了眉。


    ……他們的確阻止了喬納森的陰謀,但是納尼薩爾和諾娜——是的,那是諾娜——的表現,卻讓他感覺到了古怪。


    這兩個年輕的孩子,似乎掌握了十分淺顯的神明的力量?


    但是他們是怎麽做到的?


    這種情況更像是……更像是不久之前,骰子出現在那根羽毛中的場景一樣。那是短暫的附身。


    或許就如同骰子所說的,那是“黑暗”中正蠢蠢欲動的東西。它們抓住了機會,侵襲了納尼薩爾和諾娜的身體,但是也不可能永遠留在這裏,所以很快就又離開了。


    ……淡紫色與純黑色的霧氣。那很像是佩索納裏與撒迪厄斯的力量。


    想了片刻,西列斯也無法得出一個結論。他感到更好的辦法或許是去詢問納尼薩爾和諾娜,不過那也得等他們醒了再說。


    琴多去確認這個複雜空間裏的情況,西列斯則走到了房間的中央。喬納森躺在那兒,目光放空地望著天花板,似乎正出神地想著什麽。


    西列斯把那把槍踢到一邊,確認喬納森暫時沒有行動能力之後,便望向了其餘兩個躺在地上的孩子。


    他剛打算將這兩個孩子搬到一旁——這地下的空間仍舊十分寒冷。不過就在這個時候,那年輕的女孩突然醒了過來。女孩懵懵懂懂地揉著眼睛,從地上坐起來。


    西列斯便問:“諾娜,你還好嗎?”


    那年輕的女孩愣了愣,然後才意識到他是在跟她說話。


    “什麽?先生,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女孩睜大了眼睛,“我不叫諾娜呀。”


    西列斯怔在那兒。


    女孩左右張望,然後突然拿起了地上的報紙,她指了指報紙上的那些被血染紅的文字,然後露出了十分天真的笑容。


    她說:“我是加蘭。你可以叫我加蘭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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