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希爾世界的海洋給人一種十分微妙的感覺。


    一方麵, 在逐漸離開港口之後,人類活動對海洋造成的影響就逐漸消失不見;清澈的海水的確令人感到驚喜,時常遇上的一些海洋生物更是令乘客們喜出望外。


    但是另外一方麵, 遠處灰黑色的迷霧和偶爾他們能瞧見的一些奇怪的海洋生物屍體、不明漂浮物, 又令人心頭蒙上一層陰霾。這世界的某些地方是不正常的,人們心知肚明。


    有的時候,船上的人們凝望著更遠處的風景,陸地、冰川、大海,帶著一種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茫然。


    他們現在將要抵達米德爾頓的貝休恩, 但是, 未來呢?


    西列斯一行人是在這一天的下午兩點登船的。幾乎在這個下午過去之後, 他的同行者對於海洋的新奇,就轉變成了對於茫茫大海的枯燥煩悶,以及暈船的不適。


    不出意料的是,幾乎每一個康斯特人都沒坐過這種海運輪船, 而海洋上的風浪也遠比江河湖泊來得大。他們一個個臉色煞白,頭暈目眩, 這可憐的模樣甚至得來了一些米德爾頓人非惡意的嘲笑。


    西列斯反而沒什麽反應。應該說,他75的體質屬性在這一刻也發揮了一點作用。


    他與艾薩克、約翰尼兩人忙前忙後, 將所有人都安排妥當,讓他們好好休息, 然後才得以迴到自己的艙室。


    船上晃晃悠悠的感覺要比火車上明顯得多, 有一種自己也變成小船在無盡大海上逡巡的感覺。這種感覺讓西列斯也感到些許的不安。


    他們並不在穩固的陸地,而是在晃晃蕩蕩的水麵上。


    一天的奔波也讓西列斯感到了疲憊, 他怔了片刻, 簡單洗漱之後, 就躺上了床。他提醒自己不要想太多, 即便他們現在的確在海洋之上,也不代表著他們必定會招惹到“陰影”。


    很快,他陷入了沉睡。夢中的他去往了深海的夢境。


    廣闊海洋上的一艘小輪船,和廣闊夢境泡泡中的一座孤島。這種相似的處境讓他微微怔了一下,感到夢境與現實又一次在某一刻出現了統一與相互映照。


    但是他不確定這種相似之處究竟會帶來什麽,又或者,隻是給予他這一絲靈光。


    不過他倒的確因為這場景而聯想到了一些事情。


    深海夢境。這是他的夢境。


    這一點是經過了阿卡瑪拉的力量的證明的。當他在深海夢境中尋找“西列斯·諾埃爾”的夢境的時候,最終出現的夢境泡泡就是這個深海夢境。而阿卡瑪拉的夢境則是那片神秘農場。


    他不禁好奇地想:如果他在深海夢境中尋找“賀嘉音”的夢境,那麽結果會發生什麽?


    與“西列斯·諾埃爾”的結果相同,還是,會出現不一樣的夢境泡泡?


    他因為這個想法而感到了些許的遲疑。因為他覺得,如果不仔細思考這個問題還好,如果仔細思考的話……後一種可能性簡直令人背後生寒。


    總之,他真正想到的問題是,按照之前人偶的說法,想要繼承阿卡瑪拉的力量,那麽就必然需要經過深海夢境。


    會不會有其他人同樣觸及阿卡瑪拉的力量,然後進入到深海夢境中?


    他認為等會兒有必要和人偶確認一下這個問題。


    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


    他將目光放在了琴多的夢境泡泡上。琴多在做夢。仍舊如同上一次一樣,孤零零地坐在普拉亞家族古老宅邸的某個房間角落。


    他不假思索地碰觸了琴多的夢。


    幽靈先生出現在了琴多的麵前。琴多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猛地撲了上來。他緊緊地擁抱住他,隔了一會兒才低聲沙啞地說:“我很擔心。”


    “我知道。”幽靈先生說,“的確出了一些問題。”


    琴多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幽靈先生安撫地摸著他的頭發,然後將過去兩天發生在金斯萊的事情告訴了琴多。他說:“至少我們的確知道了‘陰影’的一些信息。”


    琴多默然不語,最後他喃喃說:“是的。這算是一個好消息。”他緩緩地鬆了一口氣,“您沒事就好。我知道您大概會在抵達金斯萊之後在夢中聯係我,但是您卻一直未曾出現。


    “這一點令我十分著急。不過,我也猜到您那邊可能出了什麽事。我很害怕……我甚至想直接去金斯萊找您。但是我知道……我知道,堪薩斯那兒也有我需要做的事情。”


    “是的,琴多。”幽靈先生低聲柔和地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感謝您的誇獎。”琴多悶悶地說,“雖然我更希望自己沒那麽聽話,然後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賴在您身邊了。”


    幽靈先生:“……”


    他無奈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親吻他幼稚的戀人。鬱悶的琴多很快被這個吻安撫好了。


    琴多轉而問:“您覺得,當您注意到‘陰影’的時候,祂會不會也注意到您?”


    幽靈先生思索了片刻,最後搖了搖頭,他說:“我認為祂可能沒注意到我。至少祂沒表現出來。因為當時我是使用了【阿卡瑪拉的眼鏡架】這個意識來窺探祂。


    “這個儀式直接與阿卡瑪拉的力量相關聯,如果祂注意到我,那麽祂很有可能會直接來一探究竟。此外……我不太確定這件事情會不會造成什麽影響,但是,那個時候我並沒有開燈。”


    琴多若有所思地說:“因為,‘光下,必有陰影’?”


    “是的。”幽靈先生說,“至少我當時想到了這句話,就決定保險一點。金斯萊的港口也有在風暴來襲之後熄滅燈光的習慣,所以我認為這很有可能是有效的。”


    琴多點了點頭,不過他也感到了困惑:“但是這樣的話,‘陰影’的力量不就十分有局限性了嗎?”


    “恐怕還有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信息。”幽靈先生歎了一口氣,這麽說,“起碼我們已經了解到了其中一部分。”


    光的陰影。這很有可能吸引到“陰影”。


    此外,還有海洋。不過,“陰影”在海洋上徘徊的原因,是祂的信徒存在於這裏,並且時不時就會向祂獻祭。盡管那獻祭血腥又原始,但是祂卻真的會迴應這種行為。


    這種做法也顯得十分野蠻和粗俗,甚至與絕大多數的舊神都格格不入。因此,西列斯十分懷疑,這“陰影”很有可能也象征著某種意義上的……罪惡?如同胡德多卡的某些概念一樣。


    當然,這種猜測可能在短時間內得不到印證。


    琴多突然有些擔憂地問:“所以,您現在就在福利甌海上。這個時候進入深海夢境,會不會帶來什麽問題?”


    “不用擔心。我想,祂已經離開這片區域了。”這一點得到了骰子的確認,幽靈先生心想。


    琴多這才鬆了一口氣。


    幽靈先生又說:“況且,發生在海洋深處的血祭。我認為,那說不定與赫德·德萊森的家族任務有關,我覺得我可以去瞧瞧這個年輕人的夢境,越早越好。”


    “的確如此。”琴多若有所思地說,“赫德·德萊森……他恐怕會真的按照信中的說法,前往海邊,尋找燈塔的住民。他不覺得這種事情十分危險嗎?”


    但是,即便恐懼、即便不安,他仍舊踏上了這一次的旅程,仿佛是被什麽東西無形中推動著。


    這種表現顯得頗為奇特。在這個世界中或許不足為奇,但是他所涉及的相關事件畢竟十分重要,因此,他們也不得不關注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


    “可能他已經意識到了一些家族中的問題,但是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幽靈先生說,“他以為他踏上旅途,自欺欺人地完成這種家族任務,就能讓一切迴到從前。但情況從來不是這樣。”


    琴多讚同地說:“甚至可能帶來更加可怕的後果。”


    幽靈先生輕輕歎了一口氣。


    他們都沉默了片刻,為這年輕人可能的遭遇與可能的未來。還有德萊森家族。


    隨後,幽靈先生便問:“你那邊有什麽進展嗎?”


    “我已經到家好幾天了。我現在正在翻閱家族檔案,尋找關於那片墳墓相關的消息。”說著,琴多的目光下意識望向了窗外。


    他們便一同走到窗邊,靜默地凝視著窗外的墓場。夢境中,這墓場顯得無邊無際。


    隔了片刻,琴多說:“我認為您是對的。這片墓場很有可能和塔烏墓場有所關聯。我的家族誕生於陰影紀,一直在世界各地流浪。


    “沉默紀開始之後,迷霧覆蓋了許許多多的土地,因此我們才會在堪薩斯定居下來。我們與李加迪亞的那些信徒並沒有太過於頻繁的接觸,但是我們始終在做一件事情。


    “……為那些死在異鄉、無處安葬的人們入殮。家族的先祖會將他們的屍體火化,然後將他們的骨灰一直攜帶著。


    “有的時候,如果能去到這些死者的家鄉,那麽他們就會將其入土為安。不過大多數時候,這些骨灰隻是越來越多,因為……


    “盡管家族檔案中沒有記載,但是,陰影紀恐怕發生了十分可怕的事情。因此,這些死在異鄉的人越來越多。最多的時候,家族遷徙時需要同時攜帶幾千個骨灰罐,那是一幅非常……”


    他停頓了一會兒,像是不知道怎麽用康斯特語形容這場麵。最後,琴多隻能搖了搖頭,露出一個無能為力的表情。


    於是他幹脆跳過了這個話題。他轉而說:“在來到堪薩斯定居之後,家族便開始修整宅邸後的土地,最終建成了這片墓地。這就是墓場的來源。


    “這幾日裏,我除了研究這些家族檔案,就是在掃墓。我仔細數了一下,這裏一共有三千七百五十座異鄉人的墓碑。”


    那是一個十分龐大的數字。幽靈先生感到了驚訝。他有些難以想象,在更為古老的年代,普拉亞家族是怎麽將這些骨灰帶到堪薩斯的。那恐怕是十分壯觀的場麵。


    “我認為他們的這種做法帶有某種……神明的力量。”琴多斟酌著說,“甚至可以說,李加迪亞在陰影紀離開之後,是普拉亞家族以某種方式維持著李加迪亞的權柄。


    “離鄉、旅途、異鄉人的死亡、墓場。他們執行著這些概念。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普拉亞家族的後代似乎也慢慢遺忘了最初進行這些行為的目的,隻是將其作為某種……家族傳承?


    “而且,我這一次也仔細查找了一下‘舊神血裔’相關的概念。我發現,包括我,普拉亞家族實際上也隻出現了四個舊神血裔。


    “家族最早的一位先祖、決定將家族定居堪薩斯的一位先祖、霧中紀早期與安緹納姆同時出現的一位血裔,然後就是我。”


    幽靈先生說:“從陰影紀到霧中紀有兩千年的時光,但是總共也隻是出現了四名血裔。這個數字比我想象中少。”


    琴多同樣點了點頭,同時還說:“而且,他們的誕生仿佛都帶著某種……特定的目的。”他頓了頓,“您覺得,我的誕生會不會也帶有類似的目的?”


    幽靈先生沉默地思索了一會兒。


    最後他誠實地說:“我認為這很有可能。”


    琴多歎了一口氣,不過看起來也不是很驚訝。他說:“我就知道,這個世界總歸就是這樣的……”他鬱悶地歪過頭,靠在幽靈先生的肩膀上。


    他說:“您覺得,我的誕生是為了遇見您嗎?”


    “這很難說。”幽靈先生說,不過隨後他感到琴多挪了挪頭,像是想說什麽,於是他又說,“不過我希望如此。”


    琴多這才心滿意足。他說:“比起莫名其妙的家族任務,我寧願我的誕生是為了迎接您的到來。”


    幽靈先生就這個問題上思考了一下。他覺得更有可能的是,這個世界需要一個人來繼承李加迪亞的力量,就如同需要一個人來繼承阿卡瑪拉的力量一樣。


    其他舊神的力量是否有人正在繼承,這是一個很難確定的事情。


    至於他們的相知相戀,那恐怕是另外一樁不相幹的事情。不過他樂意在這個時候保持沉默,讓琴多覺得開心點,免得被普拉亞家族這悠久的傳承與過往影響心態。


    很快,琴多就又說:“我認為這墓場與塔烏墓場有些關係,但是我不確定……怎麽進入塔烏墓場。我是說,就如同您進入深海夢境一樣。”


    “以前的舊神血裔沒有留下任何提示嗎?”


    琴多搖了搖頭。


    幽靈先生也陷入了思索之中。


    隔了片刻,他說:“等一下。你說,這片墓場一共有三千七百五十座墓碑。這些墓碑都屬於普拉亞家族遷徙至堪薩斯之前碰上的異鄉人嗎?”


    琴多不禁怔了一下,他驚訝地說:“是的!等等,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說,再去尋找那些死在異鄉的人,為他們入殮?”


    幽靈先生點了點頭。


    他補充說:“這是一次嚐試。至少曾經在陰影紀的時候,普拉亞家族一直在做這件事情。但是在他們定居堪薩斯之後,這種行為似乎就停滯了。”


    琴多明白過來,他喃喃說:“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意味著……普拉亞家族也出現了某種……斷代的事情。並且這種事情壓根沒在家族檔案中記錄下來。”


    普拉亞家族的人們,在無形之中遺忘了自己的職責,也是最重要的一個職責——為死在異鄉的人收殮屍體。


    想到這裏,幽靈先生突然怔了一下。他想,收殮屍體?這種在曆史中重複無數次的做法……


    一個儀式?一個傳承許久許久的儀式?


    而這也象征著神明……


    琴多似乎仍舊想說什麽,但是他抬眸望見幽靈先生沉思的表情,便保持了十足的安靜,讓幽靈先生好好思考。


    幽靈先生此刻正在想的事情就是,為什麽維持李加迪亞的力量的做法,是為死在異鄉的人入殮?這個做法有一些太過於人類,而不像是神明。


    不過,阿卡瑪拉的力量表現形式也正是“人類的夢境”。


    ……做夢。夢境的發生在過往重複了無數次。這聽起來也十分像是一個儀式,隻是這種儀式更為普遍、更為……與每個人概念相關。


    從這個角度來說,這些舊神的力量似乎都像是儀式。


    重複無數遍的出生與死亡、戰鬥與貿易、一日三餐與欣賞藝術,乃至於星辰的運轉、自然的更迭……


    越是想,幽靈先生越是感到驚愕。


    如果將“儀式”的範圍擴大,不僅僅局限於啟示者所使用的“儀式”,那麽在這個世界上,重複的力量竟是如此廣大和深奧。


    ……不,應該說,正是在經過了無數次的重複之後,這些事情成為了某種既定的規則,成為了人們都心知肚明的“正確性”。人類對神明的看法,正是如此。


    生命如此廣大、死亡如此冰冷,戰鬥與貿易都維持著人類的生活,吃飯和睡覺都與身體的健康息息相關,星辰、海洋、自然、節慶、旅行……


    詞語被定性、概念被確認。神明的概念就象征了人類心中的正確性。


    而相對的,正是因為“正確性”的確立,神明也就擁有了與之對應的強大力量。


    神明,就是永恆固化的儀式嗎?


    這個想法讓幽靈先生猝然一驚。他猛地迴過神。琴多夢境中,普拉亞家族的古老宅邸仍舊保持著歲月中那種無比靜默的姿態。


    他下意識伸手捏了捏鼻梁,讓自己冷靜一點。


    “您想到了什麽?”琴多適時地問。


    “……一些,讓人覺得不怎麽舒服的想法。”幽靈先生說。


    神明是永恆固化的某種儀式。這個概念並不稀奇。神明的力量在某種程度上依靠著人類,這種猜測也並不令來自地球的小說家感到驚恐萬分——或許這個世界上的某些人類會這樣。


    他真正驚訝並且困惑的問題,有兩個。


    第一是,儀式。


    當他成為啟示者的時候,他沒覺得“儀式”有什麽問題。他覺得那是一種……怎麽說,隻不過是拿這個詞兒來代指啟示者複現過往的行為而已。


    拿一個特定的詞來顯得專業一點,僅此而已。他沒想到這個詞語會帶來什麽不一樣的概念。


    但是現在,當他真的從神明的角度來迴顧這個詞的時候,他卻感到了些許的異常。“儀式”這個詞本身,就可以指代典禮的秩序形式,換言之,“正確性”。


    這樣的做法是正當的、合規的、約定俗成的,因此才可以稱為“儀式”。如果這種說法與神明結合起來,那麽啟示者本身也就像是某種弱小的神明了。


    因為,他們正是在複現某種曆史的“正確性”。越是強大的儀式就越是如此。


    這個問題就直接與安緹納姆有關了。而安緹納姆的神格正是過去與曆史。曾經西列斯感到這個神格過於偏向某一個方麵,但是現在他隻是感到,這個神格過於龐大,仿佛籠罩了這個世界的方方麵麵。


    但是,在流浪詩人奧爾德思·格什文與格雷福斯·達羅·克裏莫的談話中,他曾經提及,“後來的神是不可能打敗最早的神的。”


    言下之意,後來的神的力量更為弱小。“陰影”似乎也是通過某種特殊的辦法,才能夠讓那些舊神相繼隕落。


    安緹納姆顯然就是後來的神。祂誕生於霧中紀,比任何神明都要晚得多,甚至比“陰影”也晚很多。在這種情況下,為什麽安緹納姆的力量反而顯得如此龐大?


    過去與曆史。每個人都擁有過去,就連世界也擁有曆史。


    而幽靈先生想到的第二個問題就是,李加迪亞的力量似乎顯得有些奇怪。


    普拉亞家族接手李加迪亞的相關權柄,但是表現出來的做法卻是,“為死在異鄉的人入殮”。這樣的做法有太多的前提條件,並且入殮本身也象征了死亡的一部分。


    換言之,如果李加迪亞的力量隻是限製在這個方麵,那麽祂的力量是不是顯得……過於弱小了?


    可是李加迪亞也的確是十三位舊神之一,同時也在陰影紀的時候就意識到“陰影”的存在,早早踏上旅途。


    或許隻是因為,祂留下的權柄與“為死在異鄉的人入殮”這件事情有關?


    但是,從琴多之前的力量表現方式,也就是“為踏上旅途的人們提供幫助”這一點上來說,李加迪亞留下的力量顯然不止這麽多。


    說到底,為什麽李加迪亞的樂園,是收容異鄉而死的靈魂?


    死去的異鄉人……


    幽靈先生不禁想,是否會是這個概念在漫長的發展之中,出現了偏移和變化?


    李加迪亞在陰影紀的時候就已經銷聲匿跡,祂的信徒也從來不是凝聚力很高的類型。從這個角度來說,祂所對應的那些概念,很有可能已經不是最早的意思了。


    幽靈先生思索片刻,然後將李加迪亞這部分的疑惑告知了琴多。琴多也恍然明白過來,並且立刻便說:“那說不定普拉亞家族的檔案中會記錄這些概念。我迴頭會去找找。”


    幽靈先生也點了點頭。他將關於神明的那些問題記在心裏。


    琴多又說起另外兩件需要他跟進的事——阿方索·卡萊爾的下落,以及占星師海蒂女士的信件。


    他說他已經讓普拉亞家族的人去調查阿方索·卡萊爾的行蹤,以及伊曼紐爾的家鄉。不過那可能需要一些時間才能得出結果。


    至於海蒂女士的那張星圖手帕,以及拜托她調查黑爾斯之家的德萊森的相關消息,目前還沒有得到什麽消息,恐怕也需要一些時間。


    “希望在您從米德爾頓迴來的時候,這些事情都能得到不錯的進展。”琴多說。


    “我也這麽希望。”幽靈先生說。


    隨後,琴多猶豫了一下,便說:“您是不是得走了?”


    “是的。”


    琴多歎了一口氣,他說:“我很難拿捏好這個度……我是說,既表現出我對您的不舍,又不至於真的耽誤您的正事。我不希望我讓您感到厭煩。”


    “不會的,琴多。”幽靈先生輕柔地說,“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不會覺得煩。”


    琴多便得寸進尺地討了個好處。他們親吻了片刻,然後才戀戀不舍地與彼此分別。很快,幽靈先生便離開了琴多的夢境。


    他重新踏上孤島的土地,然後再一次搜索赫爾曼·格羅夫、伯尼·鄧洛普——他從洛倫佐那兒問到了鄧洛普教授的全名——這兩人的夢境,不過仍舊一無所獲。


    他打算過兩天再嚐試一下。不過有一個問題是,他不知道如何區分一個人是真的死去了,還是隻是不在做夢。


    他也考慮過考古團隊已經全軍覆沒的可能性。他嚐試著搜索丹頓·卡爾弗利教授這位已逝的藏書家,但最終得到的結果也隻是毫無迴應。


    這讓他感到一絲微妙。仿佛在阿卡瑪拉的力量範疇之內,沒在做夢的人就視同死亡。


    ……這話聽起來有點不得體。他想。


    他將這些想法暫且拋下,然後尋找了赫德·德萊森的夢境。意外的是,他這一次的搜索反而立刻得到了迴應。一個夢境泡泡浮現在他的麵前。


    他沉吟了一下,沒有直接進入赫德的夢境,而是首先觀察了一下。


    夢境泡泡上,夢境中的一切都稍顯扭曲。泡泡裏,赫德正和他的家人們一起吃飯。但是赫德的表情顯得十分緊張。不久,他的家人們突然開始了爭吵,而赫德幾乎見怪不怪地埋頭吃飯。


    隔了一會兒,爭吵越發激烈,赫德的家人開始毆打彼此。他們割下彼此的手、腳、鼻子、耳朵等等,爭相啃食。一時間,整個飯廳血流成河。


    而赫德還在默不作聲地吃著自己的飯。他食不知味,隻是機械地進行著進食。


    突然地,整個夢境的畫麵閃動了一下。赫德似乎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被毆打的事情。但是當他習以為常地抱住頭的時候,在他沒注意到的地方,一道陰影出現在那麵目猙獰的成年人的影子裏。


    下一秒,那個正要動手的大人突然露出了十分微妙的笑容。他溫柔地撫摸了一下赫德的頭,然後輕輕抱住了他。


    畫麵再一次閃動,重新迴到了飯桌上。一切又迴到了十分美滿的模樣,他們說說笑笑。而赫德在這一刻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夢境泡泡驟然破碎。


    他怔了一下,然後才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


    顯然,正如他的猜測一樣,赫德其實潛意識裏相當清楚,德萊森家族是有問題的。但是他明麵上卻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寧願自欺欺人地跟隨那封信的指示。


    甚至,赫德本身可能也受到了家族中的一些虐待。他的父母長輩可能會打他,同時在任何場合大聲爭吵。


    這種情況顯然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在赫德十分年幼的時候就開始了。在赫德長大成人之後,這種跡象很有可能變得少見,但也並不是不存在。


    從這個跡象來看,赫德說他收到那封信之後,他的父母、祖父母陷入了爭吵,是否是因為討論赫德出發的必要性?還是其他的什麽原因?


    恐怕他們從一開始就默認了,赫德必須得踏上旅程。


    此外,赫德夢境中,那個“陰影”也顯得非常古怪。為什麽赫德會夢見這片陰影?


    顯然,他對“陰影”的存在應該是不曾知曉的,至少他的家族長輩沒有直白地將這事兒告訴他,而是要他懵懵懂懂地去送死——是的,送死。


    這個夢境可以證實,德萊森家族恐怕是“陰影”不為人知的追隨者。這種信仰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出現,或許是在這個家族的先輩抵達海中的那座孤島的時候。


    即便他們後來離開了孤島,恐怕那也不意味著他們與孤島上的信仰一刀兩斷了。正相反,他們很有可能是抱著其他目的才離開孤島,前往康斯特。


    ……德萊森家族似乎是拉米法城內的體麵人物,那麽拉米法城內是否也有其他“陰影”的追隨者,並且正在密謀做著一些什麽?


    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特別是在達羅家族滅門案很有可能與“陰影”有關的前提之下。


    總之,赫德前往海洋,很有可能就是為了一場嶄新的獻祭儀式。至於為什麽是赫德,又為什麽是現在,這個問題的答案目前還不得而知。


    他想了片刻,感到這個結論還算合理。當然,根據夢境推斷出來的結果也終究需要現實的論證,他不能這麽輕而易舉地下定論。


    隨後,他觀察了一下孤島上其他幾個夢境泡泡。他們都沒在做夢。喬納森·布萊恩特的藤蔓越發衰老了,他十分懷疑這家夥能否活過這個二月。


    確認了這些,他便前往了神秘農場。


    農場的氛圍整體比深海夢境溫暖明亮一些。但是,隻要想到阿卡瑪拉終究已經隕落,這種氛圍也不那麽令人感到愉悅了。


    他見到了人偶。


    好幾個人偶都在唿唿大睡,它們如同真人一樣生活著,隻是生活範圍僅僅局限於這棟小屋,甚至隻有這個微縮舞台的模型。


    隻有一個人偶歡迎了他的到來。他注意到,那正是他現在可操控的那個人偶。


    他也與它打了招唿,隨後就提及了加蘭意識到自己不是小說中人物的事情。人偶遺憾地搖搖頭,說:“這不能算您的進展。”


    他也感到一些遺憾,不過也不出意料。他隨後便問起,是否還會有其他人進入到深海夢境。


    “當然不會!”人偶的小眼珠子都好像瞪大了一些,“您現在才是繼任者!”


    這種說法令他鬆了一口氣。


    他又耐心地陪人偶說了會話。這些人偶一直生活在小屋中,他注意到它們其實喜歡和人說話——當然沒有骰子那麽話嘮——所以,如果有空的話,他一旦來到這裏,就會陪它們一會兒。


    人偶們時常提起的,自然就是阿卡瑪拉的故事。


    它們提及,大多數時候,阿卡瑪拉都讓自己的形象定格為一個小女孩玩偶。


    有的時候,祂甚至會親自參與到多爾梅因的六套人偶劇中,而當時多爾梅因的居民也以此為傲,因為阿卡瑪拉隻會參與到那些十分傑出精彩的人偶劇裏。


    不過,阿卡瑪拉偶爾也會給自己換個形象,比如成年女人或者老婦人。隻有很少的時候,祂會變成男人或者男孩。


    祂似乎是一個很喜歡和人類接觸,同時也喜歡隱藏身份的神明。或許是因為祂與人類的夢境無比貼近,所以,祂自然也與人類無比貼近。


    這種說法令他若有所思,因為他想到了辛西婭。那個神秘的辛西婭。


    ……辛西婭可能會是阿卡瑪拉的化身之一嗎?


    這是一個他從未想過的可能性,但是單純從這個人偶描述來看,阿卡瑪拉的做法還真是十分符合辛西婭的形象。


    如果真是這樣,那麽辛西婭的故事就很有可能帶有了更多意味深長的元素。


    不知道哈爾·戈斯那邊是否得到了新的故事。可惜的是,這個年輕的男孩今天並沒有做夢。不然的話,幽靈先生可十分樂意給他提供一些報酬。


    淩晨四點,西列斯從夢境中醒來。“遠海”號輪船上仍處於深夜的安寧之中。


    這一次的夢境給他提供了一些意外的信息,比如神明的概念、德萊森家族的立場、辛西婭可能的真實身份。總之,他這一次的夢境之行還是十分有必要的。


    不過,對於他現在正在調查的一些事情,比如切斯特醫生的母親、考古團隊的失蹤之謎等等,這些信息沒能帶來什麽幫助。


    ……當然,他也不可能指望每一件事情都順利進行。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沒有繼續深思下去。他起身,從行李裏麵拿出筆記本,將一些想法記錄下來。輪船的轟鳴聲和水上晃晃蕩蕩的感覺讓他也難以重新入睡,於是他幹脆起床洗漱。


    輪船上的早餐從五點半就開始供應了。他可以早點去吃早餐。此外,他們的旅程已經過半,再過一個白天,他們就可以抵達貝休恩,這遙遠國度的首都。


    洗漱的時候,船上還一片寂靜,仿佛麵前水龍頭嘩啦啦的水聲就是這輪船上唯一的動靜。


    西列斯走神去思考了一些別的事情,不過他突然聽見了什麽聲音。他迴神,但那聲音好像又不見了,他一時間皺起了眉。


    最終,他還是決定相信自己的直覺。他給自己進行了一次體質判定。包括聽覺在內的、與身體感官有關的能力都包括在體質範圍內。


    【守密人,西列斯·諾埃爾(大學教授)正在進行一次體質判定。】


    【體質:75/……】


    他麵前的數字隻有兩個,這讓他有點意外,那分別是1和99。換言之,如果他是一名普通的跑團玩家,那麽在麵對這個判定的時候,他隻能聽天由命,期待著一個大成功,而不是一次大失敗。


    不過西列斯是在為自己作弊。


    【體質:75/1,大成功。】


    【你在淩晨漆黑的輪船上聽見大海上傳來什麽聲音。你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可實際上,你得相信自己強大的體質屬性,雖然你老是忽略這一點。總之,恭喜,你成功聽見有人在海上大喊“救命”。】


    西列斯眯起了眼睛。在他聽完骰子的說明的時候,他也洗漱完了。他很快離開盥洗室,披上外套,然後走出了艙室。


    幸運的是,昨天下午在處理同行者暈船的事情的時候,他知曉了船長的艙室在哪兒。於是他首先去找了翻譯約翰尼。約翰尼半夢半醒聽聞西列斯大半夜聽見有人在海上喊救命,直接嚇醒了。


    隨後他們一起去敲門喊醒了船長,將這件事情說了出來。


    船長看起來比約翰尼還懵,他瞪大了眼睛瞧著西列斯與約翰尼,最後大概是覺得這事兒需要處理一下,就叫上了幾個水手打開船燈去尋找一下。


    西列斯和約翰尼在甲板上坐立難安地等待著。


    二月的淩晨,氣溫仍舊很低,但是西列斯並不打算離開。他意識到,這一次判定十分重要。


    他隻擁有兩個可能性,要麽大成功,要麽大失敗。


    大成功意味著他將意識到有人在喊救命,然後他會告知船長這件事情,讓船長去救人;而大失敗則大概率意味著,他將直接忽略這件事情,以為那是自己半夢半醒中的幻覺。


    而這就必然錯失了一條線索。


    如果西列斯沒有謹慎地決定進行這一次判定,那麽他也就相當於得到了一次大失敗。


    這讓西列斯感到些許微妙。他或許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感受到,某種意義上的命運的力量。他利用這力量更改了命運的走向。


    在一片寂靜之中,水手們在冰冷的海水中遊著。看得出來,他們覺得有點煩。他們沒覺得這時間能有什麽人喊救命,但西列斯他們購買的是豪華船艙,他們不好得罪這樣的客人。


    不過很快,他們便有了發現。


    “這有一個人!”一名水手在遠處的海洋中用米德爾頓語大聲喊著,“再過來點人!他就要飄到迷霧裏了!”


    約翰尼、船長還有其他人立刻激動起來。西列斯沒聽懂那名水手說的米德爾頓話語,但是看周圍人的反應也就明白過來。


    甲板上幾乎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他們趴在欄杆上圍觀著情況。一些剛睡醒的乘客聽聞發生了這種事情,也跑出來看熱鬧。幾名水手一躍而下,快速地遊向那邊。


    過了一段時間,他們齊心協力將那個人帶了上來。幾名水手都凍得夠嗆,直接進船艙去洗熱水澡了。有人拿來了厚重的毛毯,將那個救上來的人裹了起來。


    有人給那人做了人工唿吸,不一會兒,他吐出一口海水,清醒了過來。


    他抓著自己的頭發,露出了麵容,然後含糊地說了一句什麽。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認出了他,驚訝地大聲說了一句什麽。其他人聽見之後,也七嘴八舌地吵鬧了起來。


    而那人清醒過來之後,也很快和他們交談……又或者說,爭吵了起來。


    場麵一時間變得十分混亂。


    約翰尼向西列斯低聲解釋著他們的對話:“那個救上來的人……就是,加勒特。聲名狼藉的加勒特·吉爾古德。那個前天傍晚出海的人。


    “……他說,船上的其他人,那些船員、水手、槳手,都死了。還有跟他一起出發的一名商人,也死了……其他人都死了。


    “隻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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