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加勒特·吉爾古德的男人就坐在地上。


    他被凍得臉色青白, 頭發也濕漉漉的。他的頭發垂至肩膀,比在場所有米德爾頓人都長,被水浸透之後, 就成了一縷一縷的,如同爬在他臉上的蛇。


    即便剛剛躲過死亡的侵襲,但是他看起來仍舊顯得癲狂而無謂。那種癲狂的神情幾乎掀翻了他那種走投無路的落魄感。


    在其他人對他議論紛紛的時候,他反而笑了起來, 帶著一種陰冷的、肆無忌憚的意思。他顯然受到在場許多水手的排斥。人們議論紛紛, 不過倒沒有流露出後悔的情緒。


    不久, 其他人陸續散去, 人們對加勒特失去了興趣。船長和加勒特聊了兩句, 很快也失去了耐心。加勒特反而自顧自坐在那兒, 目光定定地望著遠方,仍舊帶著那種令人不太舒服的笑。


    西列斯不確定他們和加勒特聊了什麽。約翰尼看起來一臉為難,像是不知道怎麽給西列斯翻譯一樣。最後,他隻是簡單說:“他們產生了一些衝突。”


    這一點西列斯當然看了出來。他意識到, “聲名狼藉的加勒特·吉爾古德”果然不是隨隨便便的說法。人們都不喜歡加勒特, 而這種不喜之中,還帶一點……對那種癲狂的畏懼。


    他沒有急著與加勒特交談。


    加勒特的船員, 以及那位商人安布羅斯的死亡, 也讓西列斯不由得心生歎息。死亡有時候來得太容易。在這個擁有神明的世界,人的生命就更加不值一提。


    一番折騰下來,時間已經將近六點。天色漸亮,更多的乘客也起床了。他們注意到甲板上坐著的那個男人,紛紛流露出好奇的表情。


    前往貝休恩的米德爾頓人似乎多多少少都聽聞過加勒特的名聲, 因此了解之後就露出一種微妙的, 幸災樂禍的同時也感到不安的表情;而西列斯的同伴們自然無從了解。


    不過, 他們那位十分會和人打交道的向導艾薩克,已經在不動聲色地詢問在場的其他乘客了。他偶爾會與約翰尼低聲交流兩句,帶著一種對於故鄉的驚異與陌生。


    西列斯先去了餐廳吃了早餐。早餐的主食是一種十分鮮美的魚餅,西列斯覺得味道相當不錯。船艙裏有一種非常鮮明的海水的鹹味。也或許是人們的汗味,因為餐廳裏的溫度比較高。


    吃早餐的時候,他思索著加勒特·吉爾古德出現在這裏的對應含義。


    顯然,前天傍晚出海的加勒特一行人遇到了一些麻煩。這麻煩殺死了其他所有人,但是加勒特卻活了下來。而加勒特被救上岸之後那種特殊的表現,也讓人感到他好似是精神不太正常一樣。


    不過,如果從西列斯之前那一次判定的結果來說,那麽加勒特恐怕掌握了一些十分重要的信息,要不然也對不起西列斯這一次的“大成功”。


    這個瘋瘋癲癲、聲名狼藉的船長,究竟都知道些什麽?西列斯不由得這麽思索著。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麵前突然撒下了一片陰影。西列斯抬眸望去,看見加勒特·吉爾古德。他站在西列斯的桌邊,說了一句什麽,不過西列斯沒有聽懂。


    加勒特皺了皺眉,露出一臉明顯的不耐煩,並且左顧右盼起來。西列斯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個男人。很快,約翰尼注意到他們這邊的動靜,便起身走了過來。他暫且充當了兩人之間的翻譯。


    “呃……他的意思是,他聽說你聽到了他的唿喊聲,救了他,所以他想要向你道謝。”約翰尼說,“不過,他說他不希望你用這件事情威脅他……呃,是的,威脅他。”


    西列斯隻是靜靜地聽著約翰尼的翻譯,暫時沒有做出什麽迴應。


    於是加勒特又說出了一長串話。


    約翰尼繼續一字一句地翻譯:“如果有什麽條件,那就現在說……呃,還是指你救了他的事情。過時不候……下了船他就懶得理會你,他見過一些人拿著恩情要挾其他人……”


    說著,約翰尼也不由得皺起了眉。


    西列斯思索著,還沒有說什麽,一旁一位米德爾頓人已經拍案而起,大聲斥責著約翰尼——西列斯是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來的。


    不過單純從加勒特的表情來看,這人恐怕罵得有些難聽。


    加勒特看起來很想直接動手,他仍舊麵色青白,顯然沒能從之前的寒冷中緩過神來。但是他的目光卻比他的身體溫度更加冰冷。他十分用力地瞧著那個人,讓後者慢慢閉上了嘴。


    最後,加勒特對著西列斯說了一句什麽,隨後便離開了。


    從頭到尾,西列斯都沒有說一句話。


    約翰尼翻譯了加勒特的最後一句話:“他說,他知道這艘船下午四點抵達,你在那之前告訴他需要他提供什麽報酬。過時不候。”


    翻譯完,約翰尼瞧了瞧加勒特離去的方向,也不由得氣憤地說:“他的態度未免也太過於粗魯了。教授,明明是您救了他的命,您要求什麽都不為過,但是他卻這麽傲慢,真是不可思議!”


    看起來,約翰尼已經徹底明白了,為什麽金斯萊人會十分討厭這個船長。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著加勒特的背影。隔了片刻,他說:“幫我個忙,約翰尼。”


    “當然可以,您說。”約翰尼也平靜下來。


    “幫我打聽一下加勒特的過去。”西列斯說。


    “……過去?”


    “是的。他的家人、他在海上的經曆、他的生意、他的傳言等等。”西列斯說,“我想,這說不定能查出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來。”


    約翰尼有點驚訝,不過他很快便說:“我知道了,教授。他突然出現在船上,人們肯定會討論跟他有關的事情,我這就去打聽一下。”


    約翰尼很快離去了,而西列斯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之所以拜托約翰尼去做這件事情,是因為他意識到加勒特的態度有點不太對勁。


    加勒特的船隻剛剛覆滅,他很有可能涉及了與“陰影”有關的事情,考慮到他的出海時間。在這種情況下,他能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就恢複過來,並且專程來警告西列斯別耍什麽小心思嗎?


    西列斯認為,這樣的表現,要麽是極端瘋癲,要麽是極端冷靜。


    不論是哪一種情況,調查一下加勒特的過去都不是什麽壞事,特別是,西列斯一會兒還打算和加勒特聊聊。翻譯自然是約翰尼,西列斯感到這位內斂寡言的翻譯還是較為值得信賴的。


    他正想著,切斯特醫生坐到了他的對麵。


    “聽說水手們救上來一個人。”切斯特隨口說,“真夠稀奇的,這趟旅程像是發生了各種奇奇怪怪的事情。”


    西列斯默然望著自己的友人。


    切斯特幾乎下意識頓了一下,然後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這事兒肯定和您有關,諾埃爾教授。”


    西列斯:“……”


    他無法否認這一點。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就將加勒特的一些疑點說了出來。當然,關於“陰影”的問題,西列斯認為這不太適合讓醫生知道。


    切斯特饒有興致地聽著,一邊吃著魚餅。等西列斯說完,他首先誇讚了魚餅的鮮美,然後才說:“是的,他的確有些讓人懷疑。不過,教授,或許他隻是生來就如此斤斤計較呢?”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雖然我認為這位船長說不定了解什麽秘密,”切斯特說,同時也帶著一點懷疑和好奇的態度,“但是,也不可能隨便出現什麽人,都能對您的調查有所幫助吧?那未免也太巧了!”


    西列斯:“……”


    實際情況可能比切斯特醫生想象的還要巧合一點。


    不過醫生的話也有道理,西列斯認為自己沒必要對此提前抱有什麽期待。加勒特真的能掌握什麽信息自然是好事,但即便沒有,那也不能說是什麽壞事。


    他們的話題很快跳過加勒特這個陌生人,提及了其他一些事情。


    “一個晚上過去,感覺大家都慢慢習慣了船上的生活。”切斯特說,“當然,也還是有人一直在暈船。”


    他是醫生,昨天卻也陷入了嚴重的暈船狀態,不得不讓西列斯忙前忙後來照顧其他人,這讓他頗為不好意思。當然,這種身體狀況也難以避免。


    好在現在他們已經慢慢適應。


    西列斯說:“康斯特距離海洋十分遙遠,我們基本都沒有坐過船,肯定很容易就暈船了。幸虧隻有這往返貝休恩的旅途需要坐船。”


    切斯特十分讚同地點了點頭,他說:“這也是挺新奇的感覺。我是說……這樣的船隻。”


    他抱有一種,這或許就是他的母親遠赴康斯特時候坐的船隻的想法。那種感覺讓他更加貼近了米德爾頓人的日常生活,也讓他逐漸擺脫了暈船的困擾。


    很快,切斯特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說:“班揚騎士長對我說,今天抵達貝休恩之後,他就會去找那位主教女士。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明天我就將與她見麵。”


    西列斯也不禁一怔。


    “如果時間方便的話,”切斯特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教授,請您務必陪同我一起前往。”


    西列斯意外地望著切斯特,隨後他便答應了。他能想象切斯特緊張的心情,以及希望朋友陪伴在身邊的感覺,至少那能緩解一些尷尬。


    切斯特立刻便鬆了一口氣。他苦笑著說:“你知道我現在的感覺是什麽嗎?”


    “什麽?”


    “幸虧這位主教女士是米德爾頓人。”切斯特衷心地感歎著,“如果距離更近一點,那麽我可能會感到更加尷尬吧。”


    西列斯安慰他說:“這是因為你現在還不知道這位女士的性格是什麽樣的,所以才會感到緊張和不自在。或許,你們能相處得很好。”


    “希望如此。”切斯特說。


    談話間,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出現了。洛倫佐坐到西列斯身邊,一臉痛苦地拍著臉。


    “怎麽了?”西列斯不禁問。


    “都快七點了,我卻還是想睡覺。”洛倫佐說,“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切斯特說:“我們還沒抵達貝休恩,洛倫佐,你可以讓自己多睡一會兒。”


    “睡多了臉會發腫。”洛倫佐十分嚴肅地指出,“我差不多從昨天晚上七點睡到了今天早上七點。這太可怕了!”


    切斯特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說:“你在暈船,這很正常。”


    洛倫佐嘀咕著說什麽“這一點兒也不正常”之類的話。不過很快,他也沒心思說這些了,因為他感到饑腸轆轆,得快點吃些魚餅才能舒服起來。


    上午的時間過得很快。他們在餐廳這邊聊聊天,順便組組牌局——同樣不出意外地吸引到了其他的米德爾頓人。


    不過,他們帶過來的牌很快就不夠分了。切斯特和洛倫佐出發的時候就想到過這種可能,特地多帶了幾副牌,但是諾埃爾紙牌可謂是一路走一路風靡,他們多帶的牌也不夠分了。


    於是其餘那些想玩的米德爾頓人,便自行畫了更為簡陋的命運紙牌。原本就感到船上生活枯燥無味的水手更是立刻參與進來。


    一上午的時間很快過去。中午準備吃飯的時候,約翰尼出現在西列斯的身邊。他的表情有點嚴肅,並且說:“教授,我收集到不少關於加勒特的事情。”


    西列斯就沒急著吃飯,而是先和約翰尼一同走到甲板上。海風唿嘯,浪花拍打著船隻。他們此刻已經隱隱能望見遠處的陸地。


    約翰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說:“一些老水手很清楚加勒特的過往故事,特別是……加勒特的父親。


    父親?


    這話一上來就讓西列斯怔了怔。雖然他讓約翰尼去打聽一下加勒特的過去,但是他沒想到這事兒會直接涉及到加勒特的父親。


    他若有所思地說:“我記得……加勒特是由他的母親撫養長大的?”


    “是的。”約翰尼點了點頭,“一些老水手說,他的父親是在海中撈出了一些好東西,然後拋下他們母子,獨自去貝休恩過好日子了。那是三十幾年前的事情,當時他母親正懷著他呢。


    “正因為這樣,他的母親對他十分嚴厲,估計是不希望他走上父親的老路。一開始,他的母親甚至不願意讓他成為一名水手,如同米德爾頓許許多多其他的年輕男孩一樣。


    “但是加勒特對此一直都十分堅定。他就是想要成為一名水手,未來更要成為船長。因此,他和他的母親鬧翻了。他離家出走,此後性格越發扭曲,令人生厭。


    “至於其他的……人們都說,剛剛出海時候的加勒特,他的性格還沒有這麽偏激,但是後來,隨著他出海的次數越來越多,他就越發瘋狂,幾乎不眠不休地打撈海裏的東西,認為那可以獲得寶藏。


    “因此,他船上的水手也想要離開他的船了。您可能不知道,在米德爾頓,一艘船,特別是大船,就如同是船員們的家一樣。


    “有一些傳言是,一些水手打算在開春之後就離開。但是恰恰就是在這個時刻……他們出事了。


    “據說前天傍晚,加勒特打算出海的時候,他和水手們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因為水手們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出海,但是加勒特卻相當堅持,就如同他不願意聽從母親的安排,堅持要成為船長一樣。


    “總之,那個時候加勒特勉強說服了他們。但是,誰也不知道他們出海之後,情況會變成什麽樣子。”


    約翰尼的話恐怕基本都轉述自其他人的說法,其中不可避免地摻雜了一些個人感情因素。不過,真正引起西列斯興趣的,是加勒特父親的問題。


    在海底撈到了什麽東西,然後前往了貝休恩?


    這似乎與商人安布羅斯曾經在火車上提及的那個故事如出一轍。而加勒特的父親離開金斯萊的時間,同樣也是三十多年前,那就更加符合這個故事了。


    西列斯不禁感到了意外與巧合。


    約翰尼稍微停頓了一下,像是在迴憶自己收集到的信息,隨後他就說:“據說加勒特在出海這件事情上十分執著,一年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海上。


    “不過,他給船員們提供的待遇也相當不錯。許多船員因此才會加入到他的船隊中。不過,也有一些消息是說,他的船隊中時常有人受傷,所以才會經常更換船隊的成員。


    “但是沒人知道這種受傷是怎麽一迴事,或許隻是他們在海上遇到了什麽危險?不管怎麽說,整個福利甌海都充滿了危險。”


    西列斯點了點頭,他轉而問:“我記得,加勒特會販賣一些在海中撈到的古董?”


    “古董……或許也可以這麽說吧。就是一些沉船上的東西,或者其他什麽。但真正靠這一行發財的人很少。絕大部分的水手還是靠著捕魚為生。”


    西列斯明白地點點頭。一夜暴富的傳說總會令人豔羨,但是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頭上的概率就少之又少。


    他便問起了那個真正令自己感到困惑的問題:“關於加勒特的父親,你有聽聞過其他什麽消息嗎?”


    約翰尼明顯地愣了一下,不過他隨後也突然意識到什麽,便說:“您知道一些相關的內幕?他的父親……似乎沒有太多人知道。


    “他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水手,不過三十多年前的時候,他的年紀應該有些大了,所以才會在那個時候結婚生子。一些年輕的水手不會樂意在這個時候成家立業。


    “似乎正是因為家庭,所以他才會想要鋌而走險,去尋找一些海底的寶藏。他具體找到了什麽,誰也不知道。他似乎是與另外一些人單獨出行的。


    “……等等,我想起來了。一名老水手含糊地說過,是有人想來找什麽,所以才雇傭了這名水手,以及一個船隊。就像是你們雇傭了我和艾薩克一樣,差不多是這樣的關係。


    “那名老水手在得知加勒特的船上隻有他一個人活下來的事情之後,也曾經說過,加勒特和他的父親的經曆一模一樣。那就意味著……”


    約翰尼遲疑了一下,不太確定是否應該將那個可能性說出來。


    不過西列斯了然地說:“那就意味著,他父親當年出海的那艘船,可能也隻有他父親一個人活了下來。”


    約翰尼點了點頭,他歎了一口氣,也不知道該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不過他很快就好奇地問:“教授,您這麽說,是因為您聽說了什麽事情嗎?”


    “在前往金斯萊的火車上,我遇到了一位商人,他跟我提及了,三十多年前,金斯萊曾經有一位水手出海撈到了什麽東西,然後去了貝休恩。正是這件事情推動他開始做生意。”西列斯說。


    約翰尼聽著,然後突然震驚地說:“那位商人……”


    “是的。”西列斯聲音低沉地說,“就是加勒特船上的那位商人。”


    約翰尼驚訝片刻,最終說:“奇異的命運巧合。”


    西列斯點頭讚同了他的說法。


    三十多年前,加勒特的父親與其他人一同出海,最終隻有他一個人迴來;而三十多年之後,安布羅斯登上了加勒特的船隻,最後也隻有加勒特一個人迴來。


    命運仿佛是一個兜轉不停的圈子,不斷複現著過往。


    安布羅斯同樣卷入了這對父子的命運巧合之中;他因為那位父親的故事而踏上自己的命運,經年之後,又因為這樣的命運踏上這位兒子的船隻,最終殞命於洶湧的命運浪潮之中。


    冰冷的海風吹拂過他們的麵頰。他們都不自覺沉默了一會兒。時間不早了,西列斯便打破沉默,說:“我們先迴去吃飯吧。謝謝你的幫助。”


    “這沒什麽,教授。我和艾薩克本來也十分好奇加勒特的過去。”約翰尼說,“他是一個傳奇人物,即便不是什麽好人。”


    吃過飯,西列斯便與約翰尼一起找到了這位“傳奇人物”。加勒特·吉爾古德正一個人坐在船頭的甲板上,麵無表情。


    不知道他在這兒坐了多久,他露在外麵的皮膚像是快要凍成了冰塊。可即便如此,他也還是沒有進入船艙內部,像是不屑與其他人為伍,也像是在觀察著外界的什麽。


    當西列斯和約翰尼出現在他的麵前的時候,他露出一種十分微妙的,介於不屑和冷漠之間的表情。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便說:“我要的報酬,是你關於福利甌海的見聞。”


    他考慮過是否要更直白地詢問關於加勒特父親的問題,但是考慮到加勒特的警惕心與個人實力,西列斯認為這可能不是一個好選擇。


    他其實對於加勒特與母親決裂的做法稍微有些疑惑。


    從加勒特樂意向救了他的西列斯提供報酬的做法來說,這個男人至少講求平等交換,沒道理對待自己的母親卻如此刻薄絕情。


    加勒特選擇違背母親的意願,一意孤行地前往福利甌海,有多少原因是為了尋找父親當年出事的真相?如果他的父親真的是因為一些不為人知的理由而失蹤的話,那麽其家人或許有所了解。


    當然,這隻是西列斯心中的些許疑惑。他向來希望自己能考慮周全。或許更大的可能性,就隻是加勒特不顧母親的生養之恩。


    西列斯不想引起加勒特的警惕,同時也不想將翻譯約翰尼完全扯進這檔子事——畢竟加勒特以及加勒特父親的遭遇,很有可能都與“陰影”有些關係。


    存在於他們之中最大的問題是,語言。他們無法順暢地進行溝通。


    對此,西列斯也有一些想法。他想問問神秘農場中的人偶是否對世界各地的語言有所掌握。既然它們的原型是六套人偶劇,作為劇目演員,掌握不同國家的語言也是很有可能的吧?


    總之,他之後可以試著從加勒特的夢境下手,也可以試著從那位異國女主教那裏多調查一些信息。所以,他決定這一次的問題不要那麽圖窮匕見。


    目前來看,加勒特也將隨著這艘船隻一起前往貝休恩。在貝休恩,或許一切都能得到解答。


    約翰尼將西列斯的問題轉述給加勒特。加勒特明顯愣了一下,然後露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表情。他大概以為西列斯會要錢,或者要其他什麽財物,但是西列斯卻提及了福利甌海。


    隔了一會兒,他像是明白了什麽,嘀咕了一句。


    約翰尼沒翻譯這句話,隻是皺著眉語氣嚴厲地說了一句話。


    西列斯靜默地等待著。


    加勒特翻了一個白眼,沒再多說什麽。


    趁這機會,約翰尼解釋說:“他以為您也對福利歐海底的寶藏有興趣。”


    西列斯心想,他是挺有興趣的,不過不是對其金錢價值感興趣,而是對其文物價值。當然,他對其他被迷霧籠罩的地區同樣感興趣。


    不過很快,加勒特就開始了自己的敘說。他說了很長的一段話,隨後就朝著約翰尼說了一句話,之後就停了下來。


    約翰尼一直專注地聽著,時不時看一看西列斯,隨後,他給西列斯翻譯了剛才加勒特的那一長段話。


    “他說,福利甌海始終有著吞噬人性命的傳聞,不過他自己並不相信這一點。他認為,福利甌海的危險如同其他所有海洋一樣,危險來自於海洋中的東西,而不是海洋本身。


    “他在福利甌海中航行了十幾年,對這裏十分了解。人們通常所指的福利甌海也僅僅隻是不被迷霧遮掩的這一片區域,那其實比人們想象中小得多,所以水手、船員以及船長們都會十分了解。


    “呃……他說福利甌海上其實有為數不少的小島,絕大多數小島是無人居住的孤島。像他這種常年在海上航行的船隊,偶爾就會去其中一些小島上停留休整一段時間。


    “因此,許多船隻都非常清楚,那些孤島的地理位置。許多船隊會有固定休整停留的孤島,那就是他們的領地。有的時候,也會因此起一些衝突。


    “……不過,有一些島嶼是十分危險的。”


    說到這裏,約翰尼忍不住停了一下,表情看起來也有些驚訝。發生在海洋上的事情如同完全與陸地隔絕,如果不是今天西列斯問起,那麽這些事情恐怕永遠都不會被他人知曉。


    約翰尼繼續說:“迷霧曾經籠罩過其中的一部分孤島,而這種影響直到現在都留存著。也沒人知道為什麽那些孤島上會存在那些危險……呃,他不願意明確說出那些危險到底是什麽。”


    約翰尼忍不住用米德爾頓語又問了加勒特,但是加勒特態度十分不耐煩地迴應著。沒一會兒,約翰尼就搖了搖頭,沒再糾結這事兒,繼續給西列斯翻譯著。


    “孤島上也會出現一些古董,但是比海底的少得多。而且,如果前往那些島嶼,那麽他們就得做好探險和逃命的準備,但是在海洋中會更加輕鬆一點。


    “海洋裏的古董都是那些沉船留下的,有時候他們會遇到一些古怪的事情。不過大多數時候,沉船就像是一個寶庫一樣。


    “但是海洋中也會存在一些變異生物,這些生物會把那些值錢的古董弄壞,所以現在打撈古董也賺不到什麽錢了。


    “偶爾會有一些人,比如曆史學家,或者其他什麽專業人士,過來雇傭船隊進行考古,不過他們這兒的一個潛規則是,隻帶這些人去他們已經去過的沉船區域。


    “如果這些人希望他們前往沒有探索過的區域,那麽絕大多數船長都會拒絕。船長們隻會在自己可控的範圍內進行探索;即便想要探索未知區域,也不會在他人雇傭下進行。


    “不過有一些亡命之徒會接受這樣的雇傭,那很少見。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可能已經陷入了瘋狂之中。


    “呃,還有其他什麽,讓我想想。”


    約翰尼暫時陷入了沉默之中。


    而西列斯則始終靜默地聽著。他思索著,既然存在這樣一個潛規則,那麽相對應的,絕大多數船隻出海的時候,必定會選擇絕對安全的、已知的航線。


    ……但即便在這種情況下,加勒特和加勒特的父親,這前後過去三十多年的兩次出海,他們卻都遇到了危險。他們想必是在相對安全的航線上航行,但是情況卻發生了改變。


    “……對了,航線。”


    約翰尼突然想到了自己剛剛忘記的一段話。


    西列斯抬眸望向他。


    約翰尼說:“他剛剛說,像我們現在這種航線,就是特定港口到特定港口的貨運或者客運航線,是從很早之前就已經固定下來的,始終沒出現什麽意外。


    “但是還有一些其他的航線,比如捕魚區域的航線,打撈沉船的航線,還有以前的觀鯨航線、前往極地的冰川航線……這些航線偶爾會出現一些問題,不知道是否是因為迷霧的關係。”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這就意味著,福利甌海即便沒有被迷霧籠罩,但是過往帶來的影響卻仍舊揮之不去。海洋與陸地相同,龐大的麵積下也始終星星點點地分布著一些複雜而危險的謎題。


    他想,這個世界的海洋,或許在很大程度上,與無燼之地有著相似之處。隻不過,出海遠行是更加艱難深奧的問題,所以比起探索海洋,探索陸地是霧中紀人們更為熱衷的事情。


    米德爾頓的船員們的確在做這件事情,但是這個國家卻又是十分排外、神秘的,他們不會將自己的發現公之於眾。因此,費希爾世界的海洋就越發籠罩在謎團之中。


    此外,從種種跡象來看,海洋似乎更直接地與這個世界的真正問題有關。“陰影”似乎就會出現在海洋之上,而與海洋有關的人們也更常提及“陰影”。


    約翰尼停下了話頭,而加勒特瞧了瞧他們,便說了一句話。


    約翰尼翻譯說:“他的意思是,您有什麽問題的話,可以現在問他。”


    西列斯迴過神,思索片刻,然後說:“我有三個問題。第一,福利甌海的孤島上是不是還有一些住民活動著,有多少?


    “第二,這附近是否有關於鯨魚的傳說?是什麽樣的傳說?


    “第三,我認識與你一起出海的那名商人,我知道他有妻有子,是因為生意的事情才來到金斯萊。我認為我或許有立場詢問一下,你們在海上到底出了什麽事?


    “如果不太方便講清楚,那麽描述一下與此相關的關鍵詞也可以。”


    約翰尼便將西列斯的三個問題翻譯給加勒特聽。


    加勒特有點不耐煩地聽著,但是表情也逐漸發生了改變。他突然眯起眼睛,打量著西列斯。隔了片刻,他突然說了一句簡短的話。


    約翰尼說:“他在問您的身份。我可以告訴他嗎?”


    “當然。”西列斯說,“拉米法大學的文學史教授。”


    約翰尼便轉述了這個說法。他在翻譯“拉米法大學”的時候思考了一下,稍微解釋了一番,大概是在說康斯特公國的首都之類的含義。


    加勒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露出了一個頗為煩悶焦躁的表情。他沒理會西列斯和約翰尼,自顧自如同困獸一般抓著自己的頭發。


    隔了片刻,他說了一句什麽。約翰尼說:“他說他會先解釋前兩個問題。”


    加勒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斷斷續續地說了一些話。看得出來,西列斯的三個問題給他帶來了很大的衝擊,但是西列斯不知道這種衝擊是源自於哪裏。


    ……隻是因為西列斯認識那名商人?


    他沒在這個時候多想,因為約翰尼很快就開始了翻譯。


    “他說……呃,孤島上的確有一些住民存在,有可能是原住民,也可能是在霧中紀之後才遷徙過去的。具體的原因他也不知道,因為那些住民很難溝通。


    “數量應該不是很多,至少他這十幾年出海的行動中,隻遇到過一兩次。那些住民十分排外,並且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似乎也有自己的信仰。


    “不過他沒怎麽和那些住民接觸過,所以不太清楚他們日常的生活怎麽樣。這些船員似乎都把這種遇到孤島住民的事情當成是非常晦氣的。


    “在船隻有了固定休整的無人島之後,他們基本就會避開這些擁有住民的孤島,所以他們就更加不知道那上麵的住民都在幹什麽了。


    “關於鯨魚的傳說……他的說法是,米德爾頓這片土地上原本就有捕魚傳統,一些自傲的漁民為了顯示自己的捕魚技術,就會故意去捕殺那些大魚,以此證明自己的力量。


    “同時那些大魚也可以為家人提供更長時間的三餐所需。鯨魚就是經常提及的一種大魚。一些人覺得鯨魚肉質鮮美,同時體積龐大,因此十分適合捕殺和品嚐。


    “……當然那是在沉默紀之前的事情。在迷霧覆蓋海洋之後,漁民們就沒辦法這麽做了。不過就是因為更早之前的傳統,所以人們通常會認為,鯨魚象征著富足、美食、盛宴等等。


    “呃,讓我想想……也有一些傳說認為,海中存在著鯨魚之神,不過這種傳聞恐怕隻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言,沒什麽可信度。”


    說到這裏,約翰尼思索了片刻,然後說:“就是這樣。”


    他又望向加勒特,等待著加勒特提及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加勒特的目光陰沉,看起來是在思考如何迴答這個問題。


    而西列斯也同樣陷入了沉思。他想,鯨魚象征著富足、美食、盛宴?


    ……那是否意味著貪食與暴欲之神貼米亞法?


    他如此懷疑著,但是沒法得到定論。倒不如說,他甚至更驚訝,現在貼米亞法也可以和海洋扯上關係了。這些舊神們的關係還真是錯綜複雜。


    不過,如果“島鯨”是神的樂園,而西列斯迄今為止還沒有聽聞過任何有關貼米亞法的樂園的消息,那麽,這兩者可能等同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深海的孤島之上,卻有“陰影”的信徒正在向那位不為人知的信徒獻祭。


    應該說,島鯨之於現實中存在的深海孤島,其對應關係就如同阿卡瑪拉的樂園之於夢境泡泡、貝蘭神廟之於陰影一樣,都是樂園與其衍生物,有著顯而易見的對應關係。


    如果島鯨真的是貼米亞法的樂園,那麽為什麽現在那些深海孤島之上,卻是“陰影”的信徒占據其中?


    西列斯因為這個問題而感到了些許背後生寒。因為他意識到,這很有可能象征著神明的立場,以及,真正的結局。


    就在這個時候,加勒特突然說了一句話。說完那句話,他就從兩個人身邊走開,然後在甲板的角落席地坐下。他目光呆滯地凝望著麵前的空氣。


    西列斯側身望著他。


    而約翰尼看了看離開的加勒特,又看了看西列斯,猶豫了一會兒,才說:“他剛剛說……他們遇上了‘海麵下的陰影’,然後水手們都瘋狂了,所以……船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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