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兩聲哀叫吵醒西列斯的時候, 時間才剛剛來到清晨五點。


    琴多也被吵醒了。感謝阿卡瑪拉,他們沒覺得特別疲憊。不過,琴多的確玩笑一樣地說了一聲:“還記得我們當初在‘初雪之光’號列車上的經曆嗎?”


    當初, 正是路易莎·蘭普森女士的一聲尖叫, 讓他們意識到列車上出事了,並且將他們的注意力再度引向那張星圖。


    西列斯默然瞧了琴多一眼,心想, 現在這聲嚎叫,恐怕也並不預示著什麽好事。


    事實證明,琴多的話簡直預示了他們又將目睹一起慘案。


    好消息是, 這迴至少還沒死人。


    他們很快穿好了衣服,然後離開了帳篷。其他人也已經陸陸續續走出了自己的帳篷。他們目瞪口呆地望著海岸邊的那一幕。


    血色、朝陽、斷手,以及一個昏迷的人。


    加勒特·吉爾古德控製不住地咒罵了一聲,他指使著水晶號的那些水手們將亞爾佩特抬迴來。一名水手皺著臉撿起了亞爾佩特的斷手。


    西列斯的目光望著遠處的海洋, 他看了很長很長時間。


    隔了片刻, 他低聲說:“水……和鍋。”


    “什麽?”琴多迴過神,問他。


    “海洋像不像是這顆星球的燉鍋?”西列斯說。


    琴多怔了一下, 然後驚詫地說:“所以那些舊神追隨者的獻祭……”


    西列斯默然不語。


    位於不同地點的“陰影”的信徒,他們似乎也有著不同的行為方式。在福利甌海這兒, “陰影”似乎與貼米亞法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這也就導致了這種……可怕的獻祭方式。


    西列斯控製不住地想到了曾經發生在拉米法城皇宮後廚的那一幕。那些癲狂的信徒接二連三地走進絞肉機, 森森白白的骨頭和紅紅黃黃的血肉……他閉了閉眼睛。


    很好。他苦中作樂地想。肉食恐懼症, 恰巧就適合孤島生存的處境。


    隔了片刻,西列斯緩了過來, 他低聲朝著琴多說:“我得給在場所有人都進行一次判定。”


    時至今日, 琴多自然也明白“判定”的意思。在他的眼中, 這就是西列斯掌握的命運的力量的表現方式。


    琴多眨了眨眼睛, 迴答說:“好的, 我會幫您注意周圍情況的……對了,是不是還需要水晶號船員的名單?”


    西列斯點了點頭。清晨的寒風讓他忍不住吸了一口氣,他往四周看了看。


    亞爾佩特已經被抬了迴來。廚師們動作機械地在煮早餐,不過就是一些湯湯水水的東西,結合亞爾佩特的事情,人們恐怕都沒有什麽食欲。那兩名水手仍舊被綁在那兒。


    西列斯突然注意到,福斯特並不在場,不知道他是還在帳篷裏,還是趁著剛才那陣混亂跑走了。


    他不禁皺了皺眉,便讓琴多通過艾薩克轉述給加勒特兩件事情。第一是福斯特的動向,第二是要一份水晶號船員的名單。這局麵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


    很快,加勒特就收到了艾薩克的信息。他往西列斯和琴多這邊看了一眼——此時西列斯已經開始給他知道的人一個一個進行判定,同時食不知味地吃著早餐。


    意外的是,福斯特仍舊在帳篷裏。對於同帳篷裏亞爾佩特的遭遇,他似乎一無所知。當他從帳篷裏走出來的時候,他隻是麵無表情地在亞爾佩特身邊站了片刻。


    亞爾佩特仍舊昏迷不醒,水晶號的大副正在給他處理傷口。但那隻蒼白僵硬的斷手也許隻能埋葬在沙灘裏了。


    在這個時刻,沒人有心情關注亞爾佩特究竟為什麽會做出這種事情。這是個沉默寡言、內向怯懦的年輕人。事實上,在亞爾佩特做出這種事情之前,可能很多人都不記得他的存在了。


    在沉默與風聲中,加勒特從船長哥爾登那兒得到了一份名單。艾薩克走到西列斯身邊坐下,低聲複述著那些名字。西列斯默然聽著,一邊在心中進行著判定。


    船長哥爾登自顧自坐了下來,用力地喝了一口酒。他很快又躺了下來,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就這麽望著天空。周圍很多人麻木地望著篝火。


    加勒特正與奈傑爾商量著什麽,不過現在人們還在吃早餐,他們就暫且沒宣布自己的商議結果。


    琴多自顧自把玩著西列斯的手指。在某一個瞬間,他注意到西列斯的手指控製不住地蜷縮了一下,於是下意識抬眸望向了他。


    西列斯用眼神安撫了琴多,他有所發現,但首先需要讓所有人都通過判定。


    在早餐吃完的時候,他也已經對在場這全部二三十號人進行了一次意誌判定。他多少感到了心理意義上的疲憊,畢竟一個一個人確認、分辨、判定、思考骰子的解釋是否意有所指……這都挺麻煩。


    整體來說,結果還算不錯。大部分人們的意誌還在正常區間,而糟糕的是……


    西列斯在心中歎了一口氣,然後向艾薩克說出了一個名字。


    艾薩克怔了一下,向西列斯確認了一遍,得到肯定之後,忍不住皺了皺眉。他又走到加勒特那邊。有人注意到了艾薩克的走動,不由得投來疑惑的目光。


    艾薩克將結果告知了加勒特。加勒特的表情變了一下。


    西列斯的目光靜靜地望著跳躍的篝火。直到現在,他也仍舊保持著相當冷靜和平淡的表情。這趟旅程已經持續了好幾天,也發生了不少的意外。


    ……包括亞爾佩特的斷手。他們對這個年輕人的關注有些少了。


    他的目光瞥過亞爾佩特,又望向在場另外一起混亂的源頭。加勒特、奈傑爾、艾薩克三個人一起將水晶號的一名水手製伏在地上。


    許多人發出了不滿的驚叫聲。很多人還記得這名水手,這是昨天晚上的末路狂歡中,最為興奮自在的那個人,他看起來沒什麽問題,隻是睡眼惺忪,被摁倒在地上的時候,還完全反應不過來。


    看上去很正常。西列斯心想。如果不是他的意誌已經低於10的話。


    ……西列斯突然開始懷疑,這名水手的意誌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波動的。


    因為風暴襲來卻不得不出海?因為暴風雨的來臨和水晶號的毀滅?因為那兩名水手燒毀物資的做法?因為亞爾佩特的斷手?


    事情似乎是一步一步走到現在這個地步的。而如今,這些問題也反詰著西列斯。


    西列斯忍不住捏了捏鼻梁。


    琴多將頭歪倒在他的肩膀上,然後低聲跟他說:“海鳥帶來了馬林號的消息。他們已經出發了,今天晚上應該就能到這兒。”


    西列斯終於鬆了一口氣。這應該是最好的消息,這意味著,他們隻需要再熬過這一天就可以了。


    ……盡管西列斯十分懷疑這一點。這一天真的能平靜度過嗎?


    上午的時光還算平靜。


    亞爾佩特一直昏迷不醒,大副也無能為力。好消息是,他至少還沒發燒;壞消息是,他的手臂傷口上出現了壞死的症狀。大副盡力用了藥,另外在場的啟示者也嚐試了不同的儀式。


    琴多也偷偷去了一趟,用了血裔抄本上的一些字眼兒。等他迴來的時候,他說亞爾佩特至少還能喘氣,不過,這件事情對於這個年輕人的未來會造成什麽影響,恐怕還是個未知數。


    對於亞爾佩特究竟為什麽會做出這種事情,他們也詢問了福斯特和那兩名水手。顯然,他們可能會對亞爾佩特的情況有所了解。


    詢問的時候西列斯並沒有參與進去,他是在加勒特問完了之後,才從艾薩克那邊得知了一些結果——現在艾薩克似乎成了他們與加勒特溝通的橋梁。


    根據福斯特的說法,直到昨天下午暴風雨來臨之前,亞爾佩特還是相當正常的。至於暴風雨來臨之後,他說他自己的精神狀態也很糟糕,完全沒注意到亞爾佩特的情況。


    至於那兩名水手,他們一問三不知,完全沒有迴應這個問題的意思。


    這種情況將加勒特氣得不輕。畢竟,亞爾佩特的做法顯然受到了某些東西的汙染或者某些人的誘導。然而最關鍵的問題是,他們現在沒法證明這一點。


    加勒特盯著福斯特看了一會兒,暫且沒有說什麽。


    之後他找到了西列斯,帶著一種試探性的語氣,提及了馬林號。琴多便問:“今天晚上我們能見到馬林號嗎?”


    約翰尼將這個問題轉述給加勒特。加勒特怔了一下,然後幾乎下意識鬆了一口氣,他低聲說了一句什麽,而約翰尼翻譯說:“是的,我們能。”


    顯然,加勒特明白了琴多的意思。他也知道了今天晚上馬林號就能抵達的消息。


    這個說法讓加勒特輕鬆了不少,不過也讓他下定了決心。當他轉身離開的時候,西列斯確定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許冷酷與暴戾的意味。


    對此,西列斯想了片刻,認為倒也不是什麽壞事,至少這能穩定如今的情況。


    午餐之前,西列斯與琴多沿著孤島的周圍轉了一圈。周圍仍舊是一望無際的大海,這種景觀在看多了之後會感到枯燥和乏味。


    他們首先遇到了水晶號的灰燼,然後又轉了半圈,就來到了亞爾佩特斷手的地方。他們在這兒站了片刻。


    ……西列斯突然意識到,這裏實際上就是昨天傍晚暴風雨過後,福斯特私自奔跑過來的地方。這又是一個後知後覺的發現。


    他不由得迴身望了孤島中央的露營地一眼。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錯覺,他感到一種微妙的……扭曲的、沉悶的、朦朧的輪廓浮現在這座孤島之上。


    他定定地看了片刻。


    “……怎麽了?”琴多有點疑惑地順著他的視線看了看,“他們看起來還不錯,至少沒打起來。”


    西列斯因為琴多的說法而笑了一聲。現在孤島上的確有一種暴風雨之前的寂靜的感覺,仿佛昨天那場暴風雨並非真實,而隻是某些事情將要發生的序曲。


    他說:“我隻是感到,在這座孤島上……不,應該說,在更早之前,我們似乎也逐漸被汙染了。”


    琴多怔了一下,他懷疑地說:“有嗎?”


    “比如,昨天晚上,我們誰都沒想起來有必要安排巡邏和守夜。”西列斯說,“再比如,福斯特既然已經表現得這麽瘋狂,那麽我們就應該將其隔離開來,而不是讓亞爾佩特繼續跟他睡在一個帳篷裏。”


    琴多皺起眉,露出一絲遲來的困擾。


    “我們忽略了很多問題,我也包括其中。”西列斯的語氣相當冰冷,“……就好像有某種力量,推動著我們,去完成這場獻祭。”


    他們都沉默了片刻。


    西列斯歎了一口氣,說:“我認為我們的行動已經受到了某些東西的影響。我們不應該來到這座孤島,而是應該在暴風雨來臨之前,就決意返航。”


    船長室的鎖?那根本沒什麽,他們都是一群啟示者,難道還打不開一把普普通通的鎖?為什麽就非得來到這座孤島?


    就算他們真的打不開,當時馬林號其實離他們也不遠,他們可以利用馬林號返航——福斯特真的不願意離開?那就讓他一個人留下好了,他們沒必要陪著他送死。


    從暴風雨最終爆發的時間節點來說,他們完全來得及讓馬林號把他們帶迴金斯萊。


    是的,那個時候已經大霧彌漫,在那個時候繼續航行是非常危險的事情。


    但是現在,西列斯也開始感到奇怪,為什麽他們那個時候會覺得,孤島是唯一的選擇?前往孤島就不危險了嗎?


    其他人或許不明就裏,但是他、琴多、加勒特三個人,他們都知道,三十多年前的事情裏,就涉及到了一座孤島。


    為什麽他們沒有在那個時候和福斯特攤牌?


    在更早之前,這種奇怪的衝動——這種認定這趟旅程非去不可的想法,就已經控製了他們。他們還在港口的時候,福斯特說風暴即將來臨,港口推薦他們不要出海。


    那個時候他們就應該阻止福斯特的,不是嗎?但是,他們卻真的出海,真的讓自己困在了這座孤島上。


    當時加勒特·吉爾古德也已經在場了。他曾經因為暴風雨過後不久就執意出海,而失去了自己的所有船員和心愛的船隻。


    這慘痛的教訓本應該讓他在那個時候冷靜下來,阻止福斯特的出海舉動,但是他也一句話都沒有說。應該說,好像他們每一個人都在該動手的時候沒有動手,該說話的時候沒有說話。


    有許許多多個節點,可以讓他們阻止如今這個局麵的發生。


    比如在港口的時候,他們可以選擇聽從工作人員的建議,暫緩出海的日期,也就那麽兩三天的功夫,不是耽擱不起。


    比如在暴風雨即將來襲的時候,在那場談話之中,他們可以選擇返航。他們並不是做不到,盡管那有些冒險。但是他們最終選擇另外一種冒險,他們決定留在孤島。


    比如在他們來到孤島之後,理論上他們其實非常清楚福斯特與那兩名水手的問題,然後他們還是沒有第一時間將這三個人隔離起來,甚至讓那兩名水手做出了毀壞物資的動作。


    他們甚至還繼續讓亞爾佩特跟在福斯特的身邊,甚至沒有明確重視起這些剩下的食物與飲用水。


    ……在這三個時間節點,他們都沒能做出相應的措施,他們顯得如此後知後覺、遲鈍僵硬。


    應該說,在過去一段時間裏,西列斯與琴多一直秉持著一個立場:他們相當置身事外。


    但是這種立場本來就是不應該的。西列斯來到福利甌海,就是兩個目的:第一是阻止朗希家族的陰謀;第二是完成那張海圖。


    是的,他們並非米德爾頓人,沒法說米德爾頓語。但他們的力量就已經足夠讓他們掌控局麵、讓事情按照他們的想法去走。但他們沒有這麽做。


    事實是,在過去四天裏,一切其實是按照福斯特·朗希的想法進行下去的。


    當暴風雨襲來的時候,福斯特·朗希看似堅定地要船長哥爾登繞開風暴,繼續前進。但他其實也給出了另外一個選擇:他說,如果所有人都願意的話,那他也同意留在孤島。


    這不就是福斯特的另外一個選擇嗎?他首先提議了一個如此偏激的做法,然後暗中給出了另外一個折中的做法。但後者實際上非常符合他的想法。


    西列斯應該在那個時候就發現這一點,但他的理智也仿佛被朦朦朧朧地遮蓋住了。而與此同時,他還一直以為自己的確相當冷靜和理智。


    ……有什麽東西,當他們來到米德爾頓的金斯萊的時候,就已經在暗自影響著他們,如同籠罩在他們頭頂的“陰影”。


    蛛網。他悚然一驚,突然意識到這種可能。他們仿佛就是蛛網上無知無覺的獵物。


    一切都看似是順水推舟,不知不覺他們就已經困在了這座孤島上。


    盡管普拉亞家族那邊說馬林號今天晚上就可以到來,他們可以脫離這樣的困境,但是無論馬林號來不來,已經有一個年輕人失去了自己的左手。


    “我們是7月9日中午抵達金斯萊,現在已經是7月12日。”西列斯說,“時間過去了四天。”


    “……福利甌海。”琴多低聲說。


    西列斯看了一眼時間,發現現在是上午十點半。還有半個小時他們就將進食午餐。


    ……“進食”。


    西列斯閉了閉眼睛,從他們抵達金斯萊,與福斯特匯合開始,到他們此刻困在孤島。他得承認,這趟旅程不停不停地讓他想起格雷森事件。


    “……我們需要去重新檢查一下食物,琴多。”當西列斯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做出了這個決定。他決定聽從自己的直覺。


    過去這段時間裏,西列斯偶爾也會吞服魔藥,佩戴上【阿卡瑪拉的眼鏡架】之後再吃飯。這是格雷森事件之後他一直以來的習慣,難以避免。


    但是,他從未發現什麽異常,從食物到餐盤,好像一切都是正常的。然而現在他突然產生了一絲懷疑。


    十幾分鍾之後,他們完成了檢查。琴多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並沒有發現什麽。


    西列斯皺起了眉,這一點符合他通過【阿卡瑪拉的眼鏡架】看到的情況。但是這更加令他感到不安。他又想了片刻,然後說:“水。”


    他們打開了水桶,然後同時陷入了沉默。


    帳篷外麵,加勒特正催促著他們。這一次過來檢查,他們自然是跟加勒特說了一聲。加勒特看起來有些懷疑他們的說法,但最終還是同意他們進行一次檢查。


    而現在……檢查的結果出來了。


    西列斯和琴多一時半會兒都不知道說什麽是好。琴多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後他低聲說:“所以,我們真不應該出海的。”


    西列斯比他更冷靜一點。


    他凝視著水桶裏那個用來舀水的、小巧的泥碗,不由得想,這是什麽時候出現?


    是不是當福斯特·朗希來到水晶號,他就已經將這個泥碗放進了水桶裏?


    他又想了片刻,然後搖了搖頭。他歎了一口氣,說:“我應該給每一個人進行一次靈性判定,琴多;而不是意誌判定。我懷疑我們現在都有些精神失活。”


    又或者說,在某一刻,精神失活和精神汙染是同時進行的。隻不過他們沒能發現這一點。


    琴多語塞片刻,然後也忍不住歎了一口氣。他拉開了帳篷的拉鏈,拍了拍加勒特的肩膀,讓這家夥自己來看。


    片刻之後,加勒特出離憤怒地咒罵了一聲。他一連說了一長串話,但是西列斯一個字都沒聽懂。最後,加勒特麵無表情地叫來了約翰尼。


    約翰尼看了看加勒特,說:“呃,他說之前是艾薩克負責檢查飲用水,他負責檢查食材。他根本沒注意到那個泥碗的存在……所以現在這就成了一個問題。”


    西列斯點了點頭,也沒有責怪加勒特的意思,他隻是說:“我懷疑福斯特在更早之前,可能是我們抵達金斯萊的時候,就已經在使用這個泥碗了。


    “在上到水晶號之後,他就將這個泥碗放到了水桶裏,讓廚師用這個泥碗來舀水,同時我們分水的時候也會使用這個泥碗。”


    ……最關鍵的問題是,在從福斯特口中問出這個泥碗的存在之前,他們誰也不會注意到水桶裏的這個泥碗,因為沒人想到,三十多年前的那個泥碗,會出現在這裏。


    加勒特皺眉聽著約翰尼的翻譯,然後說了一段話。約翰尼翻譯著:“所以我們現在的精神狀態都不太對勁。但是今天晚上馬林號就要來了,我們可以等到那個時候再慢慢恢複。


    “我之前的打算是,我們恐怕不能再任由這個局麵繼續下去,我們得開始分配工作、開始巡邏、開始守夜……”


    說到這裏,西列斯暫且打斷了約翰尼的翻譯,他說:“這些事情的確需要去做,但問題也就在這裏,為什麽我們不在更早之前這麽做?”


    約翰尼將這個問題翻譯給加勒特,同時自己也露出一個遲鈍的驚疑不定的表情。


    加勒特本來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麽,但現在忍不住閉了嘴,露出了一個相當狐疑的表情。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西列斯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正在想的事情是,如果泥碗的作用是這個,那麽三十多年前,伊諾克·吉爾古德出事的時候,他是否真的是從孤島原住民那裏得到這個泥碗,就是一個未知數了。


    ……說不定情況就是這樣的,如同他們現在的情況差不多。


    真相很有可能是,當時出海的人群中有人不懷好意,在他們淪落到孤島的時候,孤島原住民可能暫且接待了他們。


    在這之後,這個人將這個泥碗放到了原住民的水源那邊,汙染了水源——而水源,在大海上,這是無比珍惜的東西。


    慢慢地,有人意識到自己的精神狀態出現了問題。他們認為是原住民的問題,而原住民那邊可能也出現了異狀,他們自然認為是這批不速之客的問題。


    於是他們不歡而散,說不定還起了更嚴重的衝突。


    在這個時候,伊諾克·吉爾古德發現這個泥碗的存在,他可能認為這就是罪魁禍首,就特地將這個碗帶在身邊。恰好暴風雨過去,他們便決定離開孤島。


    但是,整艘船怪異的精神狀態和氛圍,讓他們最終還是葬身於大海,隻有伊諾克·吉爾古德活了下來,帶著那個泥碗,以及瘋瘋癲癲的靈魂,暫且活了下來。


    而比照他們如今的情況,三十多年前做出類似事情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弗蘭克·朗希,也就是福斯特·朗希的曾祖父。


    ……如果西列斯沒能在這個時候發現這個泥碗的存在,那麽即便馬林號真的在今天晚上的時候出現了,將他們接走,但是,所有人這樣的精神狀態也不可能讓他們順利地返航。


    更有甚者,這個泥碗可能會去到馬林號的水桶裏。


    加勒特·吉爾古德恐怕也想到了這一點,他的表情徹底沉了下來。隔了片刻,他低聲冷笑著說了一句。


    約翰尼說:“他說,怪不得那兩名水手一點兒也不著急。”


    事實是,他們已經成功汙染了在場所有人的靈魂。


    加勒特突然看了西列斯一眼,挑釁一般地問了一句。約翰尼遲疑著,不知道是否有必要翻譯過來。加勒特粗魯地推了他一把,約翰尼這才說:“呃,他說……您怎麽……到現在才發現。”


    約翰尼有點歉意地朝西列斯笑了笑。


    西列斯搖了搖頭,簡單地說:“這的確是我的問題,非常抱歉。”


    福利甌海仿佛有著一種漩渦般的魔力,所有來到這裏的人們,他們終究失去了平時的理智。


    對於西列斯來說,這也算是一個教訓。那種粘稠的、蛛網纏身的感覺,他實際上已經經曆過一次了。但這一次是更為緩慢的、來自陰影的侵蝕。


    西列斯暗自歎了一口氣,捏了捏鼻梁,盡可能讓自己冷靜。琴多默不作聲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知道他心愛的神明可能又在自責,但當他們出發,他們也沒法提前意識到這一次旅途中真正的風險,來自於無處不在的水源。


    加勒特默然片刻,難得露出了一絲真誠,他說了一句話,然後就搖了搖頭,暫時轉身離開了。


    約翰尼說:“他說,這種事情在我們每一個人的意料之外。”


    西列斯保持著沉默。很快,他們也離開了這個帳篷。不久,加勒特與奈傑爾過來,幹脆利落地拆掉了這個帳篷,讓這些物資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中。其餘人驚訝地看著他們的行動。


    加勒特高聲說著什麽。根據約翰尼的翻譯,加勒特暫時沒有將那個泥碗的問題告訴在場所有人,不過他的確提及了巡邏、守夜等等需要分配的任務。


    同時他也提到,目前那三名水手、福斯特、亞爾佩特這三個人,都需要看管並且與他人隔離。這一點其他人並沒有什麽意見。


    其他人開始吃飯。不過知道內情的西列斯等人並沒有吃這頓午餐,即便他們的確感到了一些饑餓。


    西列斯開始給在場所有人進行靈性判定,包括他自己和琴多。


    【守密人,西列斯·諾埃爾(大學教授)正在進行一次靈性判定。】


    【靈性:76/……】


    不出所料的是,靈性果然少了不少。當然,靈性這個數值本身就是波動的。在現實世界,這個數字必定會隨著身體狀態、精神狀態而發生改變。


    但是,西列斯同時也意識到,如果他的靈性仍舊維持在90左右的話,那麽他可能在更早之前就能感受到那絲冥冥之中的不對勁。


    ……現在後悔也於事無補。他冷靜地告誡自己。這趟旅程已經讓他得到了不少教訓。他選定了一個合適的數值。


    【靈性:76/45,成功。】


    【哦,我親愛的守密人終於想起來還可以進行靈性判定,可喜可賀。在過去短短幾天裏,你就已經錯失了許許多多個合適的靈性判定的機會。幸運的是,現在還來得及。】


    西列斯靜默地麵對著這個結果——以及來自骰子的嘲諷——一時間感到心情頗為複雜。


    關於琴多的靈性判定也值得一提。


    【靈性:75/56,成功。】


    【福利甌海與無燼之地有著截然不同的情況。在無燼之地,人們可以靠腳走到安全地帶;而在福利甌海,靠遊泳隻有可能將自己累死。所以,記得迴頭跟李加迪亞抱怨阿莫伊斯的冷酷無情。】


    西列斯:“……”


    骰子在說什麽冷笑話?


    不過西列斯的確從骰子的提示中意識到了一些問題。福利甌海的情況確實比他們想象中瘋狂得多,也嚴重得多。人們在這兒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軟弱無力。


    ……事實上,在過去一段時間裏,西列斯與琴多的置身事外也意味著另外一件事情:他們潛藏著的某種傲慢。


    他們認為自己能控製住局麵,所以一直放任著事情往下發展。幸運的是他們在這個時候猛地意識到情況已經不太對勁,決定在這個時候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他們受到的汙染,或許也無形中放大了他們這種想法。


    聯想起自己不久前剛剛領悟到的一件事情,西列斯不得不歎了一口氣,在心中提醒自己:別以為這個世界真的就已經成了你的劇本和舞台。


    西列斯首先判定了中午沒有吃午餐的人;在其他那些人吃完午餐之後,他才給他們進行了一次靈性判定。靈性判定的結果也帶來了一些問題,有好幾個人的靈性太低,又有好幾個人的靈性太高。


    這些人一一處理完,有些人則露出了如夢初醒的表情。在短時間內,孤島上的氛圍好了不少。哥爾登船長都瞪著眼睛,一臉沉思地蹲在篝火前。


    ……順帶一提,哥爾登船長就是靈性太低的其中一人。


    西列斯有點懷疑他的烈酒是不是有問題,畢竟一旦提及酒,人們必定會想到酒水與享樂之神埃爾科奧,而這位神明恐怕就是被貼米亞法吞食,隕落在福利甌海。


    不過西列斯權衡了一下,認為這不能說是現在的重心,便隻是暫且將這個問題記在心裏。


    真的做完這些事情,並且開始巡邏和看守的工作的時候,時間已經來到了下午兩點。


    他們幾乎小半個白天沒有吃東西,不過思考起來思緒反而正常了不少。以往西列斯一直有一種……怪異的,所有思緒都黏連在一起的感覺。


    “這件事情算是結束了嗎?”琴多不由得問。


    西列斯搖了搖頭:“福斯特那邊……我相當懷疑,他仍舊會做點什麽。”


    琴多皺了皺眉,他嘀咕著說:“現在已經是12日,距離和阿方索說好的會和日期也隻剩下八天。我們來得及在此之前做完想做的一切嗎?我有點懷疑。”


    “別擔心,盡力而為。”西列斯說,“至少我們已經找到了那個泥碗。”


    說到那個泥碗,琴多不由露出一絲微妙的表情。他說:“短時間內,我可能連喝水都要查清楚來源了。”他想了想,貼切地做了一個比喻,“就好像喝茶的時候突然發現茶壺裏泡著一隻蟑螂。”


    西列斯:“……”


    他無言地望了望天空,心想,費希爾世界為什麽非得擁有貼米亞法這位神明?


    看看祂的信徒以及由祂衍生而來的舊神追隨者,都幹了些什麽好事!


    琴多也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個雖貼切但惡心的比喻,他幹巴巴地笑了一聲,然後討好一樣地蹭了蹭西列斯的臉頰。


    下午四點的時候,琴多再一次收到了來自海鳥的傳訊。他低聲跟西列斯解釋說:“他們距離這兒不遠了,大概還有三個小時左右就會抵達。”


    西列斯點了點頭,但也越發感到警惕。越是接近這個時刻,他就越是感到不安,尤其是在從那個泥碗的影響中脫離出來之後。


    這一個下午的時間,他都在迴顧、思考過去幾天裏發生的事情。他驚訝於自己居然這麽順理成章地無視了許許多多的怪異之處,甚至於有意無意地幫助福斯特達成所願。


    從抵達金斯萊,到最終流落到孤島,到亞爾佩特斷手。應該說,恰恰是這一天清晨海邊暈染出的那一片血色,驚醒了西列斯。


    他不由得想到來自凱蘭的那份獨白。


    在那封長信中,凱蘭提及,她的生活好像就那麽一天天普通而尋常地繼續下去。但隻是突然有一天,她迴身審視自己的人生,才意識到自己早已經偏離了出發時候的路線。


    西列斯如今的感受也是這樣。


    現在他們每個人都坐在孤島中央露營地的篝火旁,那幾個可疑的人被綁在一起。水晶號的大副時不時起身去處理一下亞爾佩特的傷口。


    他們在安靜地等待著馬林號的到來。奇怪的是,在此之前,他們從未有過如此沉靜、如此耐心的表現。


    西列斯跟琴多提及了自己的感受。他說:“這趟旅程讓我感到……”他想了想,“意外的收獲。”


    “每趟旅程總能帶來一些收獲。”琴多低聲說,“嗯……這是普拉亞家族的祖訓。”


    西列斯失笑,他轉而說:“盡管這並不是這次旅途的終點。”


    之後他們還需要前往福利甌海那些未曾探明的區域,仍舊需要前往無燼之地與阿方索匯合。但是不管怎麽樣,隻是這短短四天的經曆,就讓西列斯感到心情複雜。


    他望向了亞爾佩特。那個年輕人如今還昏迷著,不過情況看起來還算穩定。他一直昏迷不醒,這一點的確讓人感到一絲擔憂。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天色漸漸昏暗下來。人們開始覺得又餓又渴。但是物資基本已經沒了。


    六點多的時候,加勒特也有點焦躁起來。他頻繁看向西列斯與琴多,而後兩者則始終保持著冷靜與默然。琴多隻是無聊地把玩著西列斯的手指。


    六點半的時候,突然地,有人大喊了一聲。所有人都偏頭望了過去。他們望見兩艘在夕陽中逐漸朝他們駛來的船隻。每個人都怔了一下,然後開始了歡唿。


    被綁在那兒的福斯特動了一下,目光怔怔地望著那兩艘船,表情甚至稱得上悲哀。


    西列斯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思索了片刻,便與琴多一起去到了這邊。他們沒有離得很近,隻是隔了一兩米的距離。西列斯對福斯特說:“你打算返航,還是繼續前進?”


    福斯特沒有迴答這個問題,他的目光仍舊稱得上絕望。周圍人都在歡唿,但他卻好似走投無路。


    琴多想說什麽,但最終搖了搖頭。他轉而對西列斯說:“他似乎已經沒救了。”


    西列斯也默然望著福斯特。他也給福斯特做過意誌判定和靈性判定。福斯特的意誌正在變低,但他的靈性卻在升高。就仿佛,其他人的精神失活,帶來了福斯特的精神汙染。


    ……他們的確已經搞清楚了這一次旅途的問題所在,但是關於福斯特·朗希、關於朗希家族、關於三十多年前那件往事的後續影響,他們似乎還知之甚少。


    西列斯斟酌了片刻之後,在所有人的歡唿與興奮的等待中,平靜地對福斯特說:“那個泥碗,其實是朗希家族的象征,是嗎?”


    福斯特·朗希動了一下,但沒有說話。


    “我的猜測是,朗希家族那個暈船的說法,最終的目的是讓家族每一代,或者隔幾代,就派出一個人出海;除了這個人之外,其他的家族成員都不能出海。


    “而出海的目的,則是一場獻祭。朗希家族就是‘某些’生活在海上、孤島上的舊神追隨者在陸地上的接應對象。


    “朗希家族為了證明自己的信仰堅定未曾動搖,也或許是為了彌補孤島生活和陸地生活的差異,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進行一次出海獻祭。泥碗,就是這一次獻祭活動的證明。


    “你決定出海,你的父母長輩一開始並不同意。或許,是因為在你這個時候,朗希家族還不需要進行獻祭,因為距離上一次的獻祭還沒有過去太久。


    “但是你一直堅持。你不明就裏,認為有必要調查清楚弗蘭克·朗希曾經的經曆。或許你還會認為,你的曾祖父被牽扯到了一場陰謀之中。


    “你的堅持最終讓你的長輩屈服了。那一瞬間你可能還會覺得洋洋得意。但很快,你知道了你的使命,你知道這一次你是要帶著泥碗去海上獻祭——你是在自討苦吃、自尋死路。


    “你真的想死嗎?我不認為是這樣,你隻是想調查曾經發生的事情。說不定,隻是因為加勒特當初的出言不遜,讓你覺得不快,所以你才堅持要出海,你想證明自己,也想證明家族的無害。


    “但你失望了。你不知道應該怎麽做。你渾渾噩噩,好像還是仍舊繼續曾經的目的。但是你自己心裏很清楚,你其實是要將一船人都拖下水。


    “所以你向我道歉。因為你給我寫信的時候,你還不知道這一次出海的目的,當時你還不知道這是一次死亡之旅,以為對我來說,那不過是一次出遊。


    “你陷入了矛盾,但也或許,你正逐漸成為你所敬仰的曾祖父弗蘭克·朗希那樣的人。你決定將所有人都拖下水,是這樣嗎?亞爾佩特也不過是其中之一個替死鬼。


    “你之前說我應該返航,但實際上,你很清楚,你的目的是讓這一次出海的所有人,包括你自己,都死無葬身之地,死在這茫茫大海的波濤之中。這就是你的家族使命。


    “……我們真正需要調查的,可能是朗希家族的過往故事。”


    西列斯的話停在這裏。但福斯特·朗希始終一言不發,他隻是垂下頭,靜靜地望著地麵。他的表情相當麻木,甚至可以說是認命。


    “……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福斯特·朗希突然低聲說。他的聲音仍舊相當沙啞。


    馬林號和另外一艘船到岸了。人們已經在收拾東西。瑰色的夕陽照拂著這座孤島。人們分成了兩批,上了不同的船。


    西列斯的目光盯著福斯特看了片刻,然後搖頭歎了一口氣。


    兩名啟示者下了船,小心地將那個水桶放在了一個鐵皮箱子裏,然後加上了好幾把鎖,並且將那個鐵皮箱子徹底封死。


    接著,他們走過來,把鑰匙交給了琴多,而琴多則用李加迪亞的力量再一次封死了這個箱子。


    “……沒有用的。”福斯特突然抬起頭,露出了一個惡意的笑容,“這隻是,一個保險。”


    他們的動作暫時停了下來,望向福斯特。


    福斯特的表情變幻不定,目光像是惡意又像是善意。他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提醒。他說:“海洋,從來,都不僅僅隻是海洋。”


    他似乎隻能說這句話,說到這裏就停了下來。他緊緊地閉上了嘴。


    西列斯本來已經打算去帳篷那邊收拾東西,然後離開孤島,聽到福斯特的話,他猛地停住了腳步。他轉身望向了福斯特,確認福斯特不打算繼續說話,便思索了片刻。


    海洋不隻是海洋?那還能是什麽?


    ……突然地,西列斯望向了亞爾佩特。


    因為亞爾佩特一直昏迷不醒,所以西列斯在之前的意誌判定和靈性判定中,都忽略了這個人。但是現在,他似乎有必要查看一下亞爾佩特的情況。


    “判定亞爾佩特·弗朗西斯科的意誌屬性。”他在心中說。


    【守密人,亞爾佩特·弗朗西斯科(舊神追隨者)正在進行一次意誌判定。】


    【意誌:0/……】


    隻是看到這個意誌屬性,甚至不需要進行之後的判定,西列斯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亞爾佩特的靈魂從這具軀體裏消失了。


    他低聲歎了一口氣,意識到這趟旅途中一直缺席(但其實也最好一直缺席)的一個因素終究還是達成了:黑暗之海。


    他望向了琴多,語氣低沉:“是時候使用那艘獨木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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