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在他們進入迷霧之後的十分鍾就逐漸顯現了。


    阿方索突然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嗚咽。在昏暗隱約的光線中, 西列斯看到他猛地跪倒在地上,抱住頭低聲喊叫著什麽。


    在迷霧中,他的聲音忽大忽小、忽遠忽近, 在某一刻, 西列斯感到自己的心跳聲都比阿方索的叫喊聲來得大。


    西列斯猛地吸了一口氣,迴過神, 毫不遲疑地在心中說:“判定阿方索·卡萊爾的意誌屬性。”


    【守密人, 阿方索·卡萊爾(民俗學者)正在進行一次意誌判定。】


    【意誌:65/……】


    西列斯在跳出的數字中選擇了一個合適的數值。


    【意誌:65/55, 成功。】


    【通往真相的道路往往是崎嶇的,甚至是扭曲的。這位優秀的民俗學專家, 他並沒有選擇迴歸自己高枕無憂的生活, 而是選擇了這條殘酷的真相之路。當他踏上旅程的時刻, 他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當判定的結果做出的時候,西列斯也低聲喊著阿方索的名字。琴多一直握著西列斯的手, 警惕地望著周圍。


    阿方索痛苦的聲音持續了一陣,然後他像是猛地鬆懈下來。


    “……我沒事。”他聲音艱澀地說,“隻是……沒有想到。那些記憶……可以如此, 清晰。”


    他聲音中忽高忽低的情緒, 讓西列斯感到了些許的不安。不過,說話間,阿方索已經從地上站了起來。他拍了拍身上的灰, 低聲說:“我們該繼續……前進。”


    周圍灰黑色的霧氣從未消散。偶爾那顏色的深淺程度會變得淺一點, 於是光線也會稍微好一點。但是大多數時候, 他們幾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下繼續前進。


    他們始終握著彼此的手,因為在這樣的環境下, 隻有這種方式能確保他們不分散。


    每隔十分鍾, 他們會交換一下位置。西列斯之前在馬爾茨購買的、刻有八瓣玫瑰的圖案的懷表在此刻派上了用場。


    在完全沒法確認時間流逝情況的迷霧之中, 【時間矯正】這種自動矯正時間流速的功能,是相當有用的儀式。


    死亡般的沉默在持續著。在第一次失態之後,阿方索就流露出一種情不自禁的緊張與默然。


    在二十分鍾的時候,他們第二次更換位置,西列斯發現阿方索的掌心中滿是冷汗。


    西列斯與琴多的狀態還算不錯。盡管這可怕的迷霧遮蔽了他們的視野,盡管這湧動的霧氣仿佛也牽扯著他們的思緒,但是他們自身的意誌足以抵抗這種情況。


    西列斯仍舊保持著冷靜與鎮定,他利用【阿卡瑪拉的眼鏡架】觀察著周圍的情況,並且不動聲色地掌控著他們前進的方向,確保他們的確是朝著綠洲行進的。


    阿方索心不在焉,因此完全沒注意到這個問題。


    時間又靜靜地流逝了十分鍾。在他們第三次交換位置的時候,阿方索突然猛地吸了一口氣。他說:“這個儀式恐怕會成為不少探險者趨之若鶩的東西。”


    他頓了頓,又補充說:“我是指,【時間矯正】。”


    阿方索的語氣聽起來平靜了不少,不知道是否是特地為了情緒的穩定,他繼續說著:“往常人們無法想象自己走入迷霧的場景。


    “往常,人們覺得時間總是觸手可及,隨時隨地都可以了解到‘過去’這段時間究竟是多長。往常,人們覺得‘度日如年’‘度秒如年’,不過是文學上誇張的手法。”


    西列斯與琴多都安靜地聽著。他們知道阿方索並不是真的想說什麽,而隻是為了發泄一些情緒。


    “……但是現在,情況變了。人們得主動走到這片迷霧之中……不,也不是所有人,但總歸有人會這麽做。而當他們走進來,他們就會意識到,這裏的時間是緩慢的、凝滯的、瘋狂的。


    “這裏的時間好像忽快忽慢,好像與世隔絕,好像與外界截然不同。這裏的情況是人們難以想象的。人類簡單的、線性的大腦無法理解發生在迷霧中的一切。”


    隨著阿方索的話,西列斯的目光也不動聲色地觀察起周圍的情況。


    他不確定自己剛剛進行的那一次判定是否能夠保證阿方索未來幾個小時的理智,所以他隻能更加謹慎地觀察四周。


    灰黑色的迷霧遮擋著周圍的場景,好像在一瞬間,整個世界、整個星球、整個宇宙,都籠罩在這樣可怕的、瘋狂的、靜靜湧動著的迷霧之中。


    舊神的力量。西列斯的想法走神了一瞬間。


    就在這一刻,他突然——或許應該說是聽見,又或者說是察覺到,似乎有什麽動靜、有什麽東西,活動在不遠處的迷霧中。一閃而逝。


    他望了過去。但是,透過【阿卡瑪拉的眼鏡架】,他什麽都沒有看見。那隻是普通的、荒蕪而空曠的土地。


    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阿方索仍舊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他嘶啞的、幾乎空洞的聲音在迷霧中迴蕩著。


    他說:“在這兒,我們的確相當需要您這個儀式。比如,我們能知道,至少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至少我們已經在這裏走過了半個小時。


    “……哦,但是古怪的是,真的是半個小時嗎?時間是被什麽東西定義的?我們上一次在這兒走了好幾天,不,一兩天。我們恐怕繞了不少彎路,當時。但是現在,隻要我們繼續直線前進……”


    阿方索混亂的、跳躍的詞句令人感到越發的不安。空氣中……不,霧氣中,仿佛凝結著什麽可怕的東西。


    琴多突然說:“停下。”


    他們三人停在了迷霧中。


    琴多低聲說:“有什麽聲音。”


    他們聽見……大哭與大笑聲。遠遠地傳來。但似乎又很近,不絕於耳地縈繞在他們的耳邊。


    這片區域稍微明亮了一些,沒有那麽黑暗,就像是外界普普通通的大霧天。


    西列斯瞥了阿方索一眼,注意到自己的老朋友似乎是被嚇清醒了,整個人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他環顧一周,然後確定地說:“什麽都沒有。”


    “在更遠的地方。”阿方索低聲喃喃。


    他們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恰好也趁這個機會稍微放鬆緊繃的神經。不過或許隻是過了十幾秒,那大哭大笑的聲音就突然變近了。


    “……我看到了。”西列斯突然說。


    琴多與阿方索都困惑地望向他,琴多知道【阿卡瑪拉的眼鏡架】,所以困惑中帶著一絲好奇。而阿方索就是隻是純粹的困惑,或許也帶著一絲純粹的恐懼。


    “他們……”西列斯停了一下,然後皺了皺眉,他說,“他們過來了。”


    他的話音剛剛落下,三人的麵前就閃現出一個隊伍。那是五個人組成的一個小隊伍,他們每個人都在蹦蹦跳跳,身上滿是血色,有的人甚至缺胳膊少腿,但是他們卻仿佛感受不到痛苦一樣。


    他們隻是瘋瘋癲癲地笑著,扭動著自己的身體,像是在跳舞一樣,就這樣前進著。看到西列斯三人的時候,他們甚至友好地伸手與他們打招唿,盡管西列斯三人目光十分冰冷地望著他們。


    這幾個人分工相當明確,兩個人哭,兩個人笑,還有一個人在哼著歌,間或大聲嘶吼幾句。他們就像是這迷霧中的歌舞團隊。


    又是不到十幾秒的功夫,他們就消失在另外一側的灰黑色迷霧中。


    琴多望著他們的背影,斟酌了一下,便問:“這是迷失在迷霧中的探險者?”


    似乎也隻有這種可能了。


    阿方索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然後低聲說:“迷霧中這樣的瘋子不少。”他又沉默了片刻,然後突然苦笑了一聲,“每次見到這種人,我這樣的人反而能清醒過來。”


    他低低地歎了一口氣。


    西列斯默然地望著那群人消失的方向。他能看見那群人癲狂的、骨瘦如柴的背影。


    他想,就如同最初那些誤入黑暗之海的人們,他們隻能等待著下一個倒黴鬼誤入黑暗之海,用性命點亮靈魂燈塔,照亮歸途的路。


    而對於進入迷霧的人來說,也隻有碰上這群徹底瘋狂的、失去理智的瘋子,那些半瘋不瘋的、勉強還可以說是正常人的探險者,才能夠猛地清醒過來。


    也或許,可以說是被嚇得清醒過來。


    在踏入深淵的那一刻,或許人們可以被那冰冷的水、以及冰冷的水中泡著的腫脹的屍體的眼睛,突然一下子嚇醒。


    在片刻的沉默之後,他們三人繼續前行了。在之後大概半個小時的時間裏,他們的路途一直十分平靜,沒有遇到瘋子,理智也維持得不錯。


    這種情況實際上十分罕見。阿方索都忍不住感歎他們這一次的幸運。


    “就像是命運青睞了我們。”阿方索低聲說。


    琴多都這個時候忍不住看向了西列斯的方向。在這一刻,盡管他沒能看清西列斯的表情,盡管西列斯一句話都沒有說,但是琴多卻忍不住在心中笑了一聲。


    他心愛的神明的確在這一刻庇佑著他們。他想。


    他們偶爾會交談一兩句,提醒彼此繼續保持警惕。他們繼續前進著。


    不過就在西列斯已經隱隱能望見綠洲的那片明亮天色的時刻,他們卻突然聽見了爭吵聲。


    爭吵的人們的語氣聽起來相當正常。換言之,他們還維持著理智,但是,這種情況反而令人感到不安和恐懼。


    西列斯三人又往前走了一兩分鍾,然後爭吵的聲音徹底清晰。


    “……哦,這可不是什麽好消息。”


    “當然不是什麽好消息!我早就說了,我們不應該過來!”


    “但我們在外麵呆著也沒什麽意義!我們已經犯下了一個錯誤,我們沒有時間繼續等待了!”


    “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但是,事情並非這麽簡單……”


    “你總這麽說,可即便這麽說了,又有什麽意義?我們必須得繼續往前走,我們必須得找到那個地方!這才能夠彌補我們的錯誤!”


    “可錯誤並不是我們犯下的!我們並不應該承擔這個責任!明明是……”


    男人的聲音戛然而止,他警惕而敵視地望著新出現的三個人。


    西列斯的目光也望了過去。


    正在爭吵的人們總共有三個,一個較為年長的老者、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中年女人。


    女人一直在試圖讓前兩者冷靜下來,語氣也頗為猶豫遲疑,然而那位老者卻相當固執,他正是說他們應該“彌補錯誤”的人。而那個中年男人的意見則正好與前者相反。


    他們爭吵的地方是一處較為明亮的空地。這附近顯得相當安靜。


    一個照麵,中年男人就露出了猙獰的表情,像是馬上就要動手。


    阿方索立刻便說:“你們碰巧在我們的行進路線上!”


    他的語氣說不上軟弱,但也的確不想和這群人打起來。在迷霧中動手是十分危險的事情,任何進入迷霧的人都知道這一點。


    那三個人彼此對視了一眼,大概是意識到他們的武力也並不占優,就稍微往後退了一步,示意自己並不打算做什麽。


    此刻阿方索是西列斯三人的中心,他便拉著西列斯與琴多就要離開。


    但是那名老者卻在這個時候突然說:“你們要去哪裏?”他的語氣有一種不符合表象、也不符合他剛剛情緒的冷靜,“你們的目的地是哪裏?!”


    中年男人像是更加憤怒了,他幾乎就要對這名老者發火,但是被那個女人拽了一下,終究還是忍住了。


    阿方索站定了,然後迴身望了過去。


    西列斯和琴多始終保持著安靜。阿方索比他們兩個更加清楚迷霧中的規矩。


    但是此刻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著這三個人,已經在記憶中尋找到了可能與這三個人對應的身份。


    阿方索十分言簡意賅地說:“綠洲。”


    在那一瞬間,西列斯確定地看到,麵前這三個人同時流露出近乎狂喜的、扭曲而猙獰的表情。


    “綠洲!綠洲!”中年男人大吼著。


    中年女人直接跪在了地上,近乎瘋狂地親吻著地麵。


    而那個老人則整個人都癱坐在地上。他的表情最為複雜,可能是喜悅、可能是激動,也可能是絕望、 也可能是癲狂。他在一瞬間仿佛被這世界上所有可能的、最為激烈的情緒洗禮了一遍。


    “……抱歉,抱歉。”他突然說,“我們,能跟上你們嗎?我們迷路了。我不知道我們能在迷霧中堅持多久,但是……我們得去到那裏。我們得去到……綠洲。”


    “為什麽?”考慮到這地方的光線還算明亮,阿方索耐下性子來和這三個人交流。


    在迷霧中,光線的明亮程度幾乎可以直接與安全程度掛上鉤。


    老者沒有第一時間迴答這個問題,而那個中年男人則突然一下子敏銳地說:“我們去那兒有事!家族恩怨!我們來這兒尋根!”


    阿方索露出一絲狐疑又困擾的表情。


    尋根——好吧,這當然不算是什麽不正常的借口,盡管這地方不太正常,但是,此前也的確有過來自綠洲的人的傳聞。


    令阿方索感到奇怪的,是這三個人的態度。他們像是來尋找舊神,而不是為了來尋找家族過往。


    “……德萊森家族。”西列斯無聲地呢喃著這個家族的名字。


    那名老者若有所覺地望著西列斯,但是他終究沒有聽清西列斯說了什麽。


    琴多站在西列斯的身邊,倒是聽清了。他同樣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那三個人。


    在五月的事情結束之後,赫德·德萊森的家人們就消失了,準確來說,也就是赫德的父母和祖父母。西列斯懷疑他們是因為五月陰謀的失敗,所以才會失蹤。


    而此刻站在他們麵前的這三個人,至少從年紀上,的確十分符合德萊森家族的特征。


    但是,如果真的是德萊森家族,那麽……赫德的祖母呢?


    他們沒有繼續交談。在迷霧中,長時間停留在一個地方會帶來一種軟弱感,讓他們不想再繼續前進,仿佛這地方就是真正安全的一樣。


    於是,六個人開始前進。西列斯三人走在前麵,另外那三人走在後麵。


    比起西列斯三人的謹慎與小心,那三人在迷霧中如履平地,好似那灰黑色的霧氣從未影響到他們一樣。他們坦然得就仿佛在家裏一樣,甚至偶爾還會交談與抱怨一兩句。


    他們之間的距離隔得不遠不近。阿方索沒怎麽注意到那三個人的動靜,他將這三人看作是那種在外麵經曆了慘痛的失敗,於是就決定到無燼之地來闖蕩,並且聽信某些匪夷所思的流言的傻子。


    盡管這三個人年紀大了點,不像是那種衝動的年輕人,但是這其實也不影響什麽。年長者有時候才不樂意接受現實。


    他們又安靜地走了十幾分鍾。


    阿方索突然渾身顫抖了一下。他低聲呢喃:“我們已經接近了那個地方。”


    的確如此。在西列斯的視野中,那幾乎可以說是“繁榮”的綠洲已經出現在不遠的地方。


    不過,他是通過【阿卡瑪拉的眼鏡架】發現的,阿方索又是怎麽發現的?


    “有什麽東西……”琴多突然說,又皺了皺眉,改口說,“有一種古怪的……壓迫感,出現了。”


    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那種感覺越來越明顯。


    應該說,越是敏銳的人,越能感受到那種奇怪的壓迫感。那仿佛懸在天上,又仿佛凝聚腳底,又好像充斥在周圍。那像是一麵可怕的、充滿尖刺的牆一點一點朝著他們擠過來。


    ……不,應該說,他們自投羅網。但背後似乎有著尖刺一樣的感覺,壓迫著他們繼續朝前走。隻能朝前走,別無他選。


    最後十分鍾的道路,他們走得無比艱辛。好像每走一步,他們都將要踩下什麽可怕的、充滿惡臭的、柔軟又腐爛的,好像就要被這行走的腳印而戳破的腫脹屍體。


    血水和蛆蟲就在這一刻等待著他們,等待屍體爆炸開的一瞬間,飛濺到他們的麵孔、眼睛、舌頭,然後鑽進他們的骨頭、內髒,然後一點點啃食他們濕潤的、甜美的肉。


    周圍越來越安靜、越來越黑。


    那像是一種什麽感覺?那像是……泥土覆蓋在他們的頭上,他們好像將要生根發芽;又像是自己身處滾燙而沸騰的鍋爐,某個存在將巨大的、圓溜溜的鍋蓋蓋上,耐心地熬煮著他們。


    那種壓迫感越來越強烈。冰冷與炎熱交織的感覺越來越明顯,思維在這一刻不自覺地凝滯、然後又陷入瘋狂地加速,好像一遍又一遍地迴憶起自己過去漫長而又短暫的人生。


    他們感到恐懼。恐懼中,帶著一種平靜的、疲憊的倦意。


    某一刻,他們幾乎就要停下腳步。然後下一秒,他們又情不自禁地往前走。既恐懼,又向往。他們正越來越接近某個地方。


    ……西列斯聽見一聲壓抑的、畏懼又欣喜的啜泣聲。他猛地驚醒了過來。周圍已經一片明亮。他們從迷霧中走了出來,來到綠洲。


    灰黑色的迷霧仍舊翻湧在他們的身後,但是卻離這綠洲咫尺之遙。那奇怪的、天地傾覆一般的壓迫感已經消失了,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那聲啜泣來自於那個中年女人。她此刻麵目扭曲,流露出一種遺憾的情緒。那遺憾的表情仿佛刻在她的麵孔上,但是她的眼睛,卻藏著一種深切的、不可思議的恐懼。


    她既向往那位神明,又恐懼那位神明。


    西列斯的目光在她的身上瞥了瞥,然後又望向其他人。女人的同伴和她表現得差不多,隻是更加內斂一些。阿方索已經癱坐在地上,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阿方索此刻在自己的包裹裏翻找著,然後拿出了什麽東西。他給西列斯和琴多各自扔了一個,然後疲憊地說:“吃點吧,會讓你們好受一點。至少我們已經抵達了這裏。”


    西列斯垂眸望了一眼,發現是一顆糖果。那是挺常見的糖,平常隻有小孩子才會吃,但此刻,西列斯與琴多也都默不作聲地拆開包裝紙吃了起來。


    不能說他們完全受到了迷霧的影響,又或者說“陰影”的屍體的影響,但是那種壓迫感的確超出了西列斯的預計。


    阿方索瞧了瞧附近的那三個人,就給他們也各自扔了一顆糖。一時間,他們六個人疲憊地、安靜地在迷霧邊緣吃著糖。


    一半是灰黑色翻湧著的迷霧,一半是明亮而閑適的沙漠綠洲。明明後者的景象更加平靜、普通,但是不知怎麽的,他們卻都對此感到了一絲恐懼。


    身處迷霧之中,正常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他們大概休息了半個小時,然後才繼續往前走。


    琴多又一次握住了西列斯的手,盡管他們這個時候已經離開了迷霧範圍,周圍光線明亮,但是琴多還是這麽做了。


    他低聲說:“真令人反胃。我永遠討厭這些神明……呃,您當然除外。李加迪亞與阿卡瑪拉也可以勉強除外……好吧,還得加上阿莫伊斯。”


    西列斯低聲笑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情緒被琴多這話大大地緩解了。他說:“安緹納姆?”


    “……好的,祂也除外。”琴多小聲地嘀咕著,“我老是想不起來這位神明的存在。”


    西列斯默然不語。他想,是的,人們總是想不起來安緹納姆的存在。


    阿方索在這個時候說起了一些在綠洲中生活的注意事項。


    他們正逐漸接近那個地方。盡管那看起來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部落,但是剛才那種奇怪的壓迫感令每一個人都有點緊張。


    這裏相當安靜,不知道是否是因為迷霧包圍的關係。盡管天光亮堂、空氣純淨,但是卻給人一種相當死寂的感覺。


    西列斯望了望天空,才恍然意識到,這裏沒有任何動物的聲音、也沒有任何人類的聲音。這裏安靜地仿佛世界末日的盡頭——每一棟房子仍舊存在,可是生物卻已經湮滅為塵埃。


    他們慢慢地朝那兒走過去。沒人樂意承認的是,這個時候他們的心中都有著一點抗拒。人之常情。


    所以,阿方索的話語恰到好處地拖慢了他們的步伐。


    “……這周圍都是荒漠,不過好消息是不用擔心食材。中心地帶的那個村落種了點水果蔬菜,他們會放任我們去采摘,這一點可以放心。


    “旁邊有一片小湖泊。如果需要用水,那可以去那兒舀水。不過注意別在那兒洗澡或者上廁所,畢竟那是用來做生活用水甚至於飲用水的地方。


    “食物和水差不多是這樣。這邊沒什麽肉食,不過出發的時候我帶了一些肉幹。我們隻能在部落周圍紮帳篷……村民們不會來管我們,隻要我們別踏入他們的領土。


    “……中間地帶,就是他們的領土。一個小小的注意事項是,他們會在地上劃線,說明那是他們的領土,不要進入。不過歲月或許腐蝕了其中一部分的線條,所以偶然會有不小心忽略的時候。


    “不要擔心——至少不用太擔心,那些村民不會隨隨便便殺人。當然,他們也的確會殺人。人類的屍體就是他們的肉食來源。”


    阿方索的話在一瞬間讓後來加入的那三個人變了臉色。


    西列斯和琴多還算平靜……應該說,他們已經見怪不怪了。


    阿方索的表情同樣平靜,也可以說是麻木。他生活在這個地方的那段時間裏,他顯然見識了不少。


    他繼續說:“如果你踏入他們的領地,那麽他們會警告你一次,或者打你一頓。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不要繼續深入他們的領地,不要……前往位於綠洲中心地帶的那個墳包。


    “村民們有些排外,但還算能夠接觸。他們和我們語言不通,但如果我們想向他們求助,比如朝他們借個鍋、借個碗,那他們還是樂意的。


    “唯一需要注意的地方,就是不要踏入他們的領地,以及,不要接近那個墳包。後者是鐵律,一旦觸犯,就很有可能會喪失自己的生命。”


    那三人的表情變幻不定,沒人知道他們在想什麽。


    ……不,其實西列斯多多少少能猜到。他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望著這三個人。某種近似於恐懼的情緒控製著這三個人,至少現在,他們看起來還算正常。


    他們很快就接近了部落的區域。


    幾乎每個人都控製不住地觀察著部落的情況。不過令西列斯也感到意外的一件事情是,不管從哪個角度,他們都沒法望見部落中間的那個墳包,建築將那塊區域擋得嚴嚴實實。


    那些建築看起來古老而簡陋,有一種沙漠地帶的粗糲而冷酷的氣質。建築的外圍則是荒原,再往外就是迷霧。


    西列斯也望見了阿方索口中的那片湖泊。他想到了曾經在哈爾·戈斯口中聽聞的故事,傳聞中,沙漠中的綠洲中的確存在著一片湖泊。


    而西列斯感到,這湖泊與坎約農場中的湖泊,似乎有著一絲微妙的相似之處。


    考慮到辛西婭的故事也的確流傳在無燼之地的比德爾城,西列斯懷疑這地方或許真的與阿卡瑪拉有關。


    突然地,一陣奇怪的、竊竊私語的聲音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


    阿方索幾乎目瞪口呆地說:“這兒怎麽這麽多人!”


    綠洲中央的那個村落仍舊是原本的樣子,普通、陳舊並且安靜,建築們老老實實地朝向著部落的中間位置。但是村落的周圍,卻顯得有些……“熱鬧”。


    當然,並非外界意義上的那種熱鬧。這兒大概聚了十幾號人,三五成群。他們各自的帳篷都擺放在相近的一塊區域,花花綠綠的帳篷幾乎裝飾了這塊地方。他們低聲交談著,甚至可以說是爭吵著。


    “……之前可不是這樣的。”阿方索有點迴不過來神。


    “以前這兒沒有人嗎?”西列斯問。


    阿方索搖了搖頭,他迴答說:“您知道的,我們走的時候,這兒就隻剩下幾個人了。”他的目光掃過那些人,又補充說,“並且我認識的那些人都已經消失了。”


    他們具體消失去了哪裏,這或許是一個殘酷的、令人不快的事情。但是,這也意味著,現在出現在綠洲的這群人,他們是在那之後才來到這裏的。


    ……他們是新來的。


    六個人繼續朝著那邊走過去。阿方索打算和他們打個招唿,至少熟悉一下彼此。


    不過那群人比他們想象中還要警惕。幾乎就在他們靠近的一瞬間,那十幾個人就聚攏成了一團。為首的人是一個瞎了一隻眼睛的中年男人。


    他警惕地問:“你們是誰?”


    他的康斯特語相當不錯。


    西列斯的目光盯著這個男人看了一會兒,他感到一陣微妙的熟悉感。


    “我之前就曾經來到過這地方。”阿方索不想和這群人起衝突,就隻是這麽解釋說,“我想和你們交換一些信息。”


    這種做法是探險者十分習慣的,因為在無燼之地探險的人們,他們不可避免地麵臨著一個問題,也就是破碎混亂的信息。而這些信息恰恰是保證他們安全的關鍵。


    為首的那個男人遲疑了一下,最後他說:“我們隻是比你們早來一天,沒法提供什麽有用的信息。我們對這兒一無所知。”


    “……那你們為什麽要來到這兒?”阿方索懷疑地問。


    那個男人陷入了沉默。


    就在這個時候,西列斯突然開口說:“安格斯·凱斯?”


    那個男人僅剩的一隻眼睛驚訝地望過來,他略微警惕地說:“你認識我?”


    ……真的是安格斯·凱斯!


    西列斯看了看安格斯,又看看阿方索,再看看那三個走神的、很有可能是德萊森家族的人……他心想,很好,熟人聚會。


    他稍微在心中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麽說,在這地方出現可以交流的熟人,是件好事,不然的話,這種目的不明的十幾人團隊,相當令人緊張。


    他想到安格斯·凱斯。


    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在去年西列斯出版了《玫瑰的複仇》這本書之後,受其啟發,決定重迴無燼之地,為昔日的同伴複仇。


    在今年雨假的時候,西列斯曾經聽聞無燼之地的探險者閑聊,了解到安格斯·凱斯已經成為了無燼之地西麵的一個冒險團的領頭人物,顯然他的複仇成功了。


    然而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他現在卻出現在這裏——出現在迷霧之中。


    “我收到了你的信,凱斯先生。”西列斯說,“你寄存在貝恩書店的信。”


    隨著西列斯的話,安格斯的表情出現了巨大的變化。從驚疑不定、到恍然大悟、到滿麵驚喜,他幾乎欣喜地說:“諾埃爾先生!真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遇到您!”


    說到這兒,那純粹的欣喜又慢慢添加了一絲苦澀。


    “我也沒有想到,安格斯——允許我這麽叫你。”西列斯說。


    阿方索稍微睜大了眼睛,他看了看西列斯,又看了看安格斯·凱斯,然後嘟囔了一個詞。雖然西列斯沒聽見,但是很明顯——先知。


    ……西列斯決定裝作自己沒注意到。


    時間臨近中午,他們便決定先吃飯。那三個疑似德萊森家族的人似乎不打算吃飯,隻是緊張地聚成一團,似乎在商量著什麽。


    安格斯的同伴們則四散開來。盡管他們都意識到安格斯認識西列斯,但是他們的目光中還是帶著一種近乎神經質的驚疑不定。這或許也是迷霧的副作用。


    他們去了安格斯的帳篷吃飯。午餐包括了阿方索帶來的肉幹、以及一些小小的水果,安格斯慷慨地貢獻出了他帶過來的麵包,西列斯和琴多則是從背包裏拿出了魚幹。


    整體來說,竟然還算豐盛。


    ……最奇妙的事情大概是,除了西列斯和琴多,沒人知道這魚幹來自遙遠的北麵。


    帳篷的簾子沒有拉上,他們恰巧可以望見外麵的情況,這也讓西列斯能夠關注那三個人的動向。他注意到那三人呆坐在地上,似乎已經結束了交談。


    在飯桌上,西列斯才明白了安格斯·凱斯會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那隻與一個人有關——奧古斯塔斯·鄧巴。


    “您可能也知道,鄧巴是康斯特人。我們來自同一個國家。”安格斯的語氣仍舊帶有著那種輕微的苦澀,“所以,在我最初來到無燼之地的時候,我曾經受到過他的照拂。


    “包括我去年迴到無燼之地進行複仇,我也曾經受到過這位探險者前輩的幫助。他年紀慢慢大了,實際上也希望能夠安穩下來。


    “而當時我正在進行複仇。如果複仇成功,那麽我自然就能夠得到一個冒險團……那原本也是我年輕時候拚命與同伴們一起建立的……盡管,我們在那之後反目成仇。


    “……總之,當時鄧巴是打算在我的冒險團中尋求一個位置——他是位知名的探險者,如果能夠加入到我的冒險團中,那當然也是一件好事。”


    阿方索在一旁點了點頭,他說:“確實是這樣。”


    “……然而等我真的複仇成功之後,鄧巴的態度卻突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變。他不再迴複我的信件,也不再出現在無燼之地的西部。在今年年初的那段時間裏,我甚至失去了他的消息。


    “一開始我不認為這是什麽大事,或許鄧巴隻是被某場探險絆住了手腳。當時我剛剛重新掌握了冒險團,正意氣風發,因此也沒有在意這件事情。


    “……然而我最終迎來的,卻是鄧巴的死訊。”


    安格斯·凱斯陡然陷入了沉默之中。


    不能說這件事情打垮了這個男人,他與鄧巴的交情可能也沒到這個地步,但是,這件事情的確令他感到震驚與意外,他想要知道鄧巴過去一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於是,你最終找到了這裏。”西列斯聲音低沉地說。


    安格斯·凱斯點了點頭,他說:“我打聽了一些關於鄧巴的事情。有人說,三月份的時候他正在招募同伴,前往一個特殊的地方探險。


    “一開始我並不知道所謂的‘特殊的地方’是哪裏,直到不久前我在附近一家驛站的酒館喝酒,有個喝醉了的探險者拿這事兒開玩笑,說鄧巴想召集一群人前往迷霧,這是主動去送死,最後果然死了。


    “……這話令我感到憤怒,但是也令我感到奇怪。三月份的時候,人們還不太了解‘複現自我’這個儀式,我不明白鄧巴為什麽會在那個時候前往迷霧。我想把一切都搞清楚。”


    “然後你帶著你的團隊深入到了迷霧之中?”阿方索意外地說,“你的把握是……‘複現自我’的儀式?”


    “是的。”安格斯低聲說,“如果不是這個儀式的存在,那麽我可能會選擇離開。但是,畢竟我知道了這個儀式的存在,所以我決定冒險一次。


    “……或許你們也意識到了,隨著這個儀式的出現,探險者們必定會將目光放到那些原本危險的、不敢進入的地區。我認為這是一次機會,值得嚐試。如果能成功,那就是一舉兩得。


    “而且,當時我認為,我們至少能夠全身而退。我體驗過那個儀式的神奇之處。”


    他顯然不知道,這個儀式的發明者此刻就在場。不過這也不是現在問題的重點。


    琴多語氣玩味地說:“你似乎後悔了。”


    這句話意味著某種相當殘酷的事實。


    安格斯的麵孔上閃過一絲痛苦。隔了片刻,他坦誠地說:“是的,我後悔了。”這話反而令他感到鬆了一口氣,“我們出發的時候,一共有二十多個人,如今卻隻有十幾個了。


    “他們都葬身迷霧。我得承認,迷霧比我想象中危險得多,不僅僅是迷霧本身,更是迷霧中的人、動物……還有,彼此。”


    看起來,他遭遇了一場十分可怕的旅途。幸運的是,至少其中一部分的他們穿過了迷霧;但不幸的是,他們現在又困在了這裏。


    西列斯三人能夠如此順利地抵達綠洲,一是因為阿方索已經來過一次,他們熟悉道路與情況;二是因為西列斯與琴多實力強大,他們可以穩住阿方索的精神狀態;三是因為【阿卡瑪拉的眼鏡架】。


    事實上,這副眼鏡也的確是至關重要的因素。因為這副眼鏡的存在,他們才能夠避免偏離道路,也避免撞上一些危險的人與動物。


    ……如果不是西列斯在,那麽在剛剛進入迷霧十分鍾的時候,阿方索的精神狀態就將要崩潰了。這是非常無奈的情況。


    實際情況就是,任何在迷霧中行動的人,他們不可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越發熟悉這裏,或者能夠保證安然無恙地進出。


    這裏隻會越來越危險,因為,精神汙染或者精神失活,是可以疊加生效的。


    已經如此了解迷霧情況的阿方索都差點出問題,更不必說冒險進入迷霧的安格斯一行人了。他們甚至有這麽多人!這數量足夠精神汙染在某個時間點爆發出來。


    “你們打算離開嗎?”西列斯問。


    安格斯沉默了片刻,然後緩緩歎了一口氣:“的確如此。但是,我們也打算在這兒稍微歇歇腳,平複一下情緒。我們昨天下午抵達這兒,差點與部落裏的那群人起衝突。


    “……我們對這地方也一無所知。這裏顯得相當古怪。我的團隊中,有人認為這兒存在著商機,有人認為我們應該趕緊離開。我正在做決定。”


    阿方索看了西列斯一眼,斟酌了片刻,感到麵前這位探險者還算是值得信任,便將自己知道的一部分信息告知了安格斯,主要是關於鄧巴和綠洲的相關信息。


    安格斯聽得目瞪口呆,他的麵孔上再一次浮現出恐懼。這一次的恐懼比他自己想象中都要深刻得多。


    “所以,鄧巴……鄧巴也是因為這個地方……或者說……相關的一些事情,才會……”安格斯的麵孔上出現了動搖的表情。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


    他意識到,現在安格斯團隊中探險者們的意誌與情緒相當低迷。在這種狀態下,即便他們最終決定在此刻離開,在迷霧中也相當容易出事。


    換言之,他們最好還是繼續在綠洲中待上一陣,如果不著急的話,那就可以和西列斯他們一同離開。


    他正打算說出自己的想法,突然有人掀開帳篷,匆忙而焦急地跑進來說了一句什麽。


    這人用的是來自無燼之地西麵的某種獨特語言,因此,在場隻有安格斯與西列斯兩人聽懂了。


    安格斯猛地一下子站了起來,而西列斯也下意識偏頭望向了外麵,並且不由得皺了皺眉。


    那人說的是,某個人——是個名字,但西列斯沒聽說過,或許是安格斯團隊中的某人——不顧他們反對,闖進了部落裏麵。


    看起來,安格斯剛剛提及的、認為這地方存在商機的探險者,在有外人出現在這裏之後,徹底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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