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雲舟打開書桌上的台燈,將書擱在燈下,卻見扉頁上有兩個鋼筆字——“易忱”,溫潤秀氣,不露鋒芒,鉤提轉折間又自有剛骨。


    她微微一哂,難怪說字如其人。


    雲舟取了張紙,取了鋼筆,趴在桌前摹他的字。翻來覆去的想,想他的博學,想他的才識,想他那風華無雙的一躬身,她仰慕的是最好的人。


    少頃,一張紙寫滿了,也隻形似,摹不出他的內斂堅毅來。


    忽然,傳來鑰匙探入鎖孔的聲音,雲舟一驚,門打開的一刹那將那張紙揉作一團扔在腳下。


    書桌側對著門,陸衡一推門,瞧見雲舟筆直坐在書桌前,機警地望著自己,狐疑道:“姐,怎麽了,這麽看著我?”


    雲舟身子垮下來,“沒什麽,怎麽迴來這麽晚?”


    “和同學出去了。”陸衡走到跟前,一眼瞧見書上的字,訝異道:“這是易教授的書?”


    雲舟說是,自己借來看的。


    陸衡點點頭,不再多問。


    雨夜


    周惜夢在夢樓最後掛牌子那天,偏是個雨天。雨勢瓢潑,澆去連日來的暑氣,冒雨來夢樓聽戲的人卻不減,滿堂無虛席,甚至樓外也有人撐傘站著,隻為聽這紅極一時的名旦最後一出《烏龍院》。


    這是入夏來少見的大雨,仿佛天漏了窟窿,萬傾銀河瀉入人間。


    煙落撐了把傘,飄飄搖搖地走在街上,鞋子被雨浸透了,裙角也被打濕了大片,粘在小腿上。


    耳畔隻餘了雨聲瀟瀟,浮華化塵,錦繡作灰,暗夜中隻一片迷蒙的水汽,暈染了燈火,渺遠了喧囂。天地間除去手中的傘,就隻剩腳下的路,如何都走不到頭。


    去年今日,揚州一所深宅的幽深庭院裏,房間裏藥氣繚繞不散,母親躺著塌上,病得形銷骨立。一隻手無力地撫著她的頭,靜默地看著她,無聲落淚。


    煙落跪在塌前,死死咬著唇,淚如雨下。


    人間一世,匆匆百年,已有無數的艱辛委屈,為何還要麵對這樣多的生離死別。


    噬骨齧魂的痛張牙舞爪地擠在心口,一瞬化成刻骨的恨意,她恨世事無常,恨時局動蕩,恨仰人鼻息,恨生死茫茫。


    母親忽然一陣劇烈地咳嗽,艱難地背過身去,蜷著孱弱的身子,五髒六腑都要嘔出來一般。


    煙落忍著淚,輕聲喚她。她是如此的無力無助又無能,終究隻能恨自己,恨當年總督府祠堂葬身火海的不是自己,恨如今纏綿病榻氣息奄奄的不是自己。


    母親萬般不舍看著她,緩緩抬手拭去她頰邊的淚,喃喃喚她:“阿若……”


    她倔強又固執,咬著唇,全身的力氣都繃在牙上,仿佛一泄氣眼前的生離死別便可蓋棺而定,狂瀾難挽。


    母親艱難地喘息,氣力不繼,手臂緩緩落下,被她一把握住,她淚水瞬間洶湧而下,鬆了唇,哀聲說:“……不要……不要舍下我……”


    母親哀哀望著她,聲息微弱,“阿若……以後……”聲音一點點沉沒下去,餘下的話已聽不清了。


    她淚眼模糊,伸手去抹眼淚,再抬眼,卻見母親已闔上了眼,生息已絕。


    悲傷在屋子裏炸開,她的舅父舅母突然萬分悲痛,哭天搶地地擁了上去,她被擠得跌坐在一邊,怔怔的,已沒有撕心裂肺的力氣了,隻木然地落著淚。


    天地間雨勢不減,煙落擎了傘,獨自走在紛紜往事中,突然一陣風卷來,她的傘被掀翻,被風脅至漆黑飄渺的遠處。


    煙落暴露在雨幕中,從頭到腳被雨澆透,頰邊溫熱的淚瞬息便被抽去溫度,化入雨中。風雨淒側,她仿佛被放逐一般,身邊隻有連綿的黑暗和亙古的雨聲,她隻能狼狽地往前走,走向愈加狼狽的餘生。


    記不清是哪年了,約莫是清帝退位不久,她在深宅瑣窗前練字,她的表姐瞧見無端羞辱她,說她父親是滿清走狗,奴顏媚骨,說她也是天生的賤骨頭。


    她氣不過,舉起硯台砸了過去,正中表姐額角,血染了滿麵。


    這是天大的委屈,還是半大的孩子,頓時嚎啕大哭,隔著院落重重,招來了長輩才肯低了聲音。


    她抿著唇冷漠站著,看舅父舅母、母親、傭人手忙腳亂地擁著表姐離開了。


    那日,天陰沉得厲害,不多時暴雨傾盆。好一陣子,才遠遠瞧見母親的身影,她撐了傘迎上去,舉高手臂將傘遮在母親頭頂,一路默然地跟著。


    母親隻是沉默,頭發衣裳先前被雨淋濕了,眼眶有些紅。


    她不知道表姐說過些什麽,不知道舅父舅母說過些什麽,也不知道母親說過些什麽。


    但她們的處境她是知道的——寄人籬下、仰人鼻息。


    母親步子快,她有些跟不住,幾乎小跑起來,隻是母親越走越快,像故意甩開她一般,她舉著傘,執拗地跌跌撞撞地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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