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再度正式來臨,某個星期五,成蜂蜜消失了三天。這次消失的時間略久——她跟著她爸爸去了上海的迪士尼樂園。算是成機長給成蜂蜜慶祝四歲生日的辦法。為了方便照顧她,這迴成機長連蘇阿姨的機票和門票都一起買了,雖然我不太服氣,不過得承認,他倒是無意中做了一件很正確的事。


    但是從上海迴來之後,成蜂蜜對我就格外地不友好。“不友好”真的是一個非常有禮貌的說法了——比如說,我隻不過是問問她在迪士尼最喜歡玩哪個項目,她便毫不猶豫地給我一拳;我跟副駕上的崔蓮一說話,說起什麽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帶著蜂蜜去看煙火秀,她媽媽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成蜂蜜已經狂暴地在兒童座椅中踢我的駕駛座:“大熊壞!大熊壞!”……吃飯的時候,成蜂蜜在學習著用筷子,不太順利,我完全是想鼓勵她,可能我鼓勵的時機不對,恰好在那個雞翅掉下來的時候脫口而出了“真棒”——我真的沒想到她已經成功夾起來了的東西依然會在運送途中難以維持平衡,蜂蜜仰起臉,胸有成竹地大聲說:“媽媽——大熊他打我!”


    我就這樣成了毋庸置疑的反派角色,還不能問為什麽。崔蓮一曾經跟我說過,小孩子說別人“打她”,未必是刻意捏造事實,她隻是想表達她自己“被傷害了”——據說這是專家告訴她的,既然專家都這麽說了,我也不能不信。我還必須諂媚地告訴她:“你應該說,大熊嘲笑我。”她的蘋果臉略微一垂,隨即生動地再度揚起:“媽媽,大熊他打了我以後還嘲笑我……”


    有時候我也在想,會不會是因為崔蓮一最近在跟我冷戰的緣故,讓蜂蜜受了點影響呢?當然崔蓮一不至於把發生過的事情講給她聽,可這個小動物敏銳地感知到了某種氣場,或者是某種難以言表的氛圍,總之她模糊感知到了“她需要在這兩個人裏做選擇”,然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和媽媽並肩作戰,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這幾天,崔蓮一對我非常冷淡,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也再不會在空閑的時候發好笑的動圖給我看。我裝作若無其事,沒有迴應什麽——因為我知道,眼前的事情,並不是我態度好壞就能解決的。


    蜂蜜四歲生日那天,我接完那個來自老板的電話,繼續若無其事地迴去桌子前麵坐下,我沒有跟任何人討論那個電話的內容,這其實是我的一個習慣,在我需要做重大決定之前,我需要先跟自己商量一下。


    但是我根本還沒來得及商量出來一個結果,星期一早晨剛剛走出我的辦公室所在那層樓的電梯,就已經有人滿麵春風地過來恭喜我了。當然這種恭喜有真有假。我將被派去倫敦,為期兩年,嚴格說不是升遷,不過會被很多人視為某種信號。時代變了,倫敦的駐派早已不似十幾年前的那種含金量。隻不過,用我老板的話說:“大熊,必須是你。你好好地在那邊給我打配合,為了讓倫敦那邊認可你,真是耗掉了我半條老命……還可是什麽?大熊你今年幾歲了?你再不抓緊這幾年拚一把,你拿什麽退休……”


    這其實與我無關,是我的老板與另一位老板之間的戰爭。去倫敦的是我,代表我的老板又進了一個球。在他眼裏這說不定還是一個三分球。所以這些對我笑臉相迎的同事們,他們期待我變成一坨會走路的橡皮泥,可以把他們臉上每一個熱情的微笑都準確無誤地拓下來,轉達給我的老板。我的下屬們叫囂著要我請客,我也請了,幾壺清酒之後大家推心置腹。“大熊哥,”一個非常聰明但是我不那麽喜歡的年輕人過來給我倒酒,“誰都知道,等你從倫敦迴來,要不了多久,年會的時候就是partner(合夥人)那桌上的人了……”


    我應付著他,偷眼看了看我的手機屏幕。兩個小時前我發給崔蓮一的信息依舊靜靜地在那裏,沒有迴複。哪怕蜂蜜給我發幾個表情包也好——不過此刻已經九點,蜂蜜應該正在被蘇阿姨驅趕著上床睡覺,勢必拚命抵賴一番,忙得很。


    那個周六我需要去上班,因為周日我得出差,這樣趕得上在周一上午見到客戶。所以我在周六傍晚直接去了崔蓮一那裏,我答應了蜂蜜,給她帶去新出爐的栗子蛋糕,隻可惜等我進門的時候,她已經把栗子蛋糕的事兒忘了。崔蓮一還沒迴來,蘇阿姨已經把蜂蜜夾在胳膊底下準備去洗澡,在蜂蜜頑強的抵抗聲裏,蘇阿姨熱情地招唿我:“大熊,廚房裏的炒飯還是熱的,你要是沒吃就自己盛,我現在沒空給你弄菜……”蜂蜜的聲音穿透了水聲與門板,歡喜得竭盡全力:“大熊,大熊,你看窗戶那裏呀,花開了——”


    牆角的曇花有一朵已經盛開,另一朵含苞待放。落地燈的光暈恰好將它們籠住。“大熊——”蜂蜜的唿喚聲像是我已經跌落進了很深的山穀,“你說它是什麽時候開的呀?剛……才……還……沒……開……呢……”我打算配合她,於是也氣沉丹田地吼了迴去:“我——也——沒——看——到——啊——”花灑打開的聲音配合著蜂蜜的笑聲,以及蘇阿姨在低聲抱怨:“別吼,別吼,嗓子都吼壞了。”然後蜂蜜繼續:“大——熊——,咱們——的——船——快靠岸了——嗎……”我想了想,也繼續:“還——有——十——五——分鍾——”我覺得,十五分鍾後她應該就洗完澡了。


    一朵花如何衰敗,幹枯,然後凋零,我已經見過很多次。可是它到底是如何盛開的?為什麽我從來沒有遇見過它從含苞待放,到完全盛開的那個瞬間?紀錄片裏自然是看過的,隻是在我小的時候,就和蜂蜜一樣,問過類似的問題:它們到底是在哪個瞬間盛放的?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們學校的操場邊上種了一大片月見草。我聽人們說月見草都是在黃昏時候盛開的,於是我想,那我放學的時候晚點迴家,隻要多等一會兒,一定能等到親眼看著它們全部綻放。


    說起來是一句話的事,但操作起來並不輕鬆。因為那個時候小朋友們放學是必須排隊、點名,再整齊地出校門的。我隻能跟著隊伍走出去,拐彎,隊伍散了的時候再不動聲色地混跡於街頭人流中。想要重新潛迴學校裏,還得留神著校門口,隔壁班的班主任站在那邊,我也不能讓她看見我,她很煩人,比我自己的班主任還會問東問西。


    我為什麽不能跟人解釋我要去等著看月見草開花呢?不知道,總之就是不能說,並不是覺得丟臉,不過說出來就真的羞恥了。如果那個時候我認識成蜂蜜,說不定我會告訴她。反正,那些躲在操場的一角等著花開的下午,我原本以為我早就忘了,是認識蜂蜜以後才會想起來。我連著去了好幾天,它們都紋絲不動,依然是鼓鼓的花苞。我專門問過自然課老師,花期應該是不會錯的。那個下午我們放學略早,離黃昏可能還有一個多小時,對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說,漫長如刑期。我坐在操場另一頭的雙杠上,看著校園完全歸於沉寂,操場遼闊得像一片被凍住了的海。我踩在雙杠上晃晃悠悠地走了幾個來迴,然後跳下去,隻有在跳躍的那個刹那,眼前的大地才能像海浪一樣翻騰。我看著天色昏暗下來,抓起書包,往花圃那裏跑。夕陽在我身後跟著跑,反正,此刻的天地間隻剩下了我一個人,它不跟著我跑也沒別的事做。我氣喘籲籲地在花圃前麵站定,幾乎所有的月見草都已完全盛開。一簇淡紫色的,一簇是明亮的黃色。我不甘心,湊近了看,所有的花瓣都已舒展,靜靜的沒有任何悸動,就好像它們從一開始就是這副綻放的模樣。我應該是它們盛開之後的第一個觀眾,但是僅此而已,我終究是來晚了,而這些月見草,即使它們這幾天已經認識我了,也不可能等我的。


    我的手上略微惱怒地發力,指間的花莖被掐出了汁液。我很想惡狠狠地把幾簇花連根拔起再扔在地上,但我終究鬆開了手。我坐在我的書包上,對著那片寧靜而鮮豔的月見草哭了起來。那時候我還不到八歲,我沒辦法形容我的感受。我隻記得,我哭了一會兒,自己也覺得沒意思了。於是慢慢地站起身。這一次夕陽沒有跟著我,它漠然地沉落在了樹枝間,就像我長大成人之後,那個美麗而無情的前妻。


    你終將被辜負。因為辜負你,是這天地之間,一件非常小的事情。


    可是我該怎麽把這個告訴成蜂蜜呢?她正在興奮地搬小板凳,放在那盆曇花前麵,搬完一個,再搬另一個。洗過澡之後的她穿著一身鬆鬆垮垮的棉布格子衣褲,看起來像是整個人被裝在一個格紋麻袋裏。頭發長長了,不再是衝天辮,蘇阿姨為她編了兩條熨帖的麻花辮,但是正因為衝天辮的天線消失了,我才暗自疑惑——怎麽會有這麽圓的腦袋?“大熊,來,”她媽媽不在的時候,她就會對我更友好一些,“蘇阿姨說,這一朵今天晚上就會開了,咱們一起等吧。”


    於是我們就並排坐在那個曇花花苞前麵,等著它開。它身邊那個已經妖嬈四溢的同伴,我們反倒沒那麽在乎了。不過隻是等了片刻,便有些無聊。我開始吃蘇阿姨的極品炒飯——她看起來也就是隨便那麽一炒,不知為何就是更好吃。成蜂蜜叼著奶瓶,怔怔地看著饕餮的我。看著她滿眼的羨慕,我熱情地邀請她:“也給你來點兒?”


    她認真地猶豫了一下:“不行,你有細菌。”接著她更加努力地喝了幾口奶瓶中的配方奶,像是在盡力說服自己。


    緊接著,她軟綿綿的聲音終於讓我從那盤炒飯上抬起了頭:“你是不是會變成我爸爸?”


    我抬起眼睛認真地看著她,她繼續認真地喝奶,我問:“誰告訴你的?”


    她叼著奶瓶清晰吐字的功力依舊高深莫測,她說:“蘇阿姨說的,你要和我媽媽結婚,你就會變成我爸爸。”


    我深唿吸一下,放下了盤子:“倒是也可以這麽說,不過其實……”


    “如果你變成了我爸爸,那我爸爸幹什麽去啊?你變成了他,他怎麽辦?”奶瓶上方的那張臉上,有一點認真的委屈。為了加強她的困惑,她特意叼住奶瓶,騰出兩隻手,往兩邊一攤。


    “不是,等一下——”我做了個投降的手勢,“你是不是以為,隻要我和你媽媽結了婚,你爸爸就——消失了?”


    她猶豫著點點頭,補充道:“爸爸是不是就死了。”


    “不會的蜂蜜,不是那麽迴事……”可能是我沒有做好表情管理,她熟練地撿起她的毛絨拖鞋衝我丟了過來:“你不準笑我!”


    我不理會那隻拖鞋,反而用我的雙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我跟你保證,你爸爸會活得好好的,也不會消失,不會蒸發,什麽都不會,就算我和你媽媽結了婚,你還是和現在一樣,隔一段時間去跟你爸爸出去玩,偶爾去迪士尼,什麽都不會改變……而我,你不用叫我爸爸,你還像現在一樣叫我大熊就好,我願意一直做你的朋友,你隻不過是多了一個朋友而已。”


    “我想養一隻貓,可是媽媽說不行。”她的眼睛亮起來的時候,小小的鼻尖也會跟著發光,“你和我媽媽結婚,你能跟她說,讓我養貓嗎?”


    “這個,恐怕還是得聽你媽媽的。”


    “那我要你有什麽用?”


    “如果有人欺負你,任何時候,我都會立刻像隻真正的大黑熊那樣,站在你前麵去嚇退他們。”


    “這個嘛,”她突然又胸有成竹了,“有小飽和小眠就夠了。沒人欺負我。”


    “……”我得承認也許她說得沒錯。


    “但是,”奶瓶早已空了,可她依然舍不得放下,“我更愛的還是我爸爸,那你怎麽辦啊?”


    “你當然應該更愛你爸爸,別的你什麽都不用操心。你媽媽肯定跟你說過的,不管她跟誰結婚,她最愛的人都永遠是你,對吧?我們所有的人都愛你,你記得這件事就夠了。”


    “那——我媽媽,她到底是更愛你,還是更愛我爸爸?”她就這樣輕鬆地問出了一個我最不想麵對的問題。


    我覺得我應該誠實地迴答,於是我說:“我不知道。但是,應該更愛我吧。”


    “媽媽說她現在愛你,她早就不愛我爸爸了,可是為什麽呢,我爸爸長得比你好看呀。”


    “這絕對不可能。”


    “那——媽媽以前愛我爸爸,後來就不愛了;她現在愛你,要是以後她也不愛你了,那你怎麽辦?”


    我怎麽知道我該怎麽辦,於是我隻好說:“喂,你怎麽不操心你自己呢?你媽媽要是有一天不愛你了,你怎麽辦?”


    “這不可能呀。”她的小手又是往兩邊一攤,“我和你們怎麽能一樣?我是神仙送給媽媽的,你們嘛——你們就是她認識的普通人。”


    “這個,你說得對。”我必須承認。


    “如果你和我媽媽結婚,但是我爸爸還是我爸爸,你和他都不會死?”


    “不會,我們保證都好好地活著。”


    “可是以後還是會死的吧?”


    “……那當然,我們大家以後都會死。”


    “我們大家什麽時候死呢……”蜂蜜轉過臉,盯緊了那個曇花的花蕾,“這朵花死了以後,它不是要去天堂嗎,它去的天堂和我們去的,是不是一個地方?那它在天堂裏,到底是開花的樣子,還是沒開的樣子,還是花瓣都掉了的樣子?”


    我覺得應該認真對待她的這個問題,所以我隻能說:“我不知道。可能都不是。既不是它開花的樣子,也不是它謝了的樣子,都不是,是一種我們活著的人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看得到的樣子——就像月亮,有時候彎彎的,有時候是圓的,可是這些都不是月亮真正的樣子,月亮其實是一個坑坑窪窪的球。再比如說吧……”


    “為沙瑪是球?”她一臉的驚悚,倒是提醒了我,我們並不是一生下來就知道“月球”的存在。


    我用手機搜出來月球的照片給她看:“呐你看,真正的月亮,和我們看見的月亮,差很多的……”


    她看著凹凸不平的環形山,叼緊了奶瓶,把她的小胖手伸到我麵前,認真地吸著冷氣:“這樣的月亮太可怕了。”


    露在格子睡衣外麵的那一小截手臂上,居然泛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我仔細地托起她的手臂看了看:“哎呀,是真的嚇壞了。”


    “我在下雪。”她粲然一笑。


    我恍然大悟地笑:“沒錯,在皮膚上這樣掉一層,還有點冷,真的是蜂蜜在下雪。”然後我繼續解釋剛才的話題:“大熊也有過小baby的時候,”我必須試著翻出來幾張我小時候的照片,“也有過蜂蜜這麽大,四歲的時候,長大了變成現在的樣子,老了以後會變成老爺爺的樣子,所有這些,可能都不完全是真正的大熊,到了天堂裏,才有真正的大熊的樣子……”


    “那——真正的大熊,不是小孩,不是大人,也不是老爺爺?是一個球?”她似乎不覺得這有什麽難理解的。


    “是不是一個球我說不好,可是那個不是小孩,不是大人,也不是老爺爺的大熊,到底是什麽樣子,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們隻要還活著,就得活在眼前的時間裏,可是說不定,時間是不存在的。”


    “……存在是誰?”她非常認真地端詳著我。


    “這個我也得好好想想。”我們都保持著沉默,我安靜地想了一會兒該怎麽說這件事,然後我發現她睡著了,圓腦袋歪在了我的胳膊上,我把她抱起來,此時蘇阿姨從房間裏走出來接應我了。蘇阿姨非常熟練地、輕鬆地從她牙齒之間取下了那個奶瓶。


    我應不應該留在這裏,替她守著這朵曇花呢?


    蘇阿姨關上了房間的門,“夜晚”緩慢地浸透了滿室燈光,就像一張紙被輕輕丟進水裏那樣。曇花的花苞依舊飽滿,卻看不出它和一小時前有什麽區別。我已不再指望能親眼見證它一點一點,也許緩慢也許急促地開放。希望它加油吧。我身後傳來一陣鑰匙在門鎖裏轉動的聲音,我知道崔蓮一迴來了。


    她一臉的倦意,看到我,淡淡一笑。看到她這種似有若無的笑容,我就知道今夜不會那麽平靜。可是我必須麵對。


    她問我:“你幹嗎坐在蜂蜜的椅子上?不覺得不舒服啊……”


    我站起身來,先深唿吸一下,然後說:“我覺得,我得跟你聊聊。”


    她緩慢地把她的外套掛在門邊那個架子上,動作過於緩慢了,以至於我都認為她是故意不想轉過來看著我。果然,掛完她自己的外套,她開始整理那個架子。她說:“我想說的我早就已經跟你說過了,我不會去倫敦,蜂蜜也不會去。”


    雖然同樣的話翻來覆去地說是令人厭倦的,可是我隻能這麽做:“我覺得我也早就跟你說過了,沒有問題,你可以不去,如果我們現在二十出頭那異地兩年很可怕,但是其實到了現在這個年紀,兩年會過得非常快……我那天的意思不過是說,我覺得挺遺憾的,我們三個人如果能在倫敦一起生活個半年到一年的時間,不也是很有意思的事?還能讓蜂蜜學學英語……”


    “你看!”她用力地轉過身來,手裏還緊緊捏著一個空的衣架,她在盡力控製著音量,不能吵醒蜂蜜,“我們現在還沒有結婚呢,你已經開始安排我了!你的工作第一重要,孩子的教育第二重要,我反正怎麽都行,怎麽配合這兩件事都是理所當然的,誰叫我是個媽媽,你就是這個意思對不對?我去了倫敦能幹什麽,在一個英語國家哪還有做中文電視劇的人的出路,這些你都不需要考慮反正有你養我我就該知足了!”


    “崔蓮一你這就叫不講理。”現在輪到我來控製音量了,“我早就說得很清楚了,如果你願意一起過來,我們到那邊去生活一段時間,這是一種方案;如果你的工作確實沒有辦法,那我們就是接受兩年的遠距離的生活,很多事情該怎麽解決,這是第二種方案。兩種方案肯定各有利弊我們不過是需要權衡和討論……”


    “你明明知道我不想讓你去倫敦!”她用力地把那個空衣架丟在沙發上,衣架把皮麵沙發抽打出“嗖嗖”的聲響,“你其實很清楚我不想你去,不然你不會在你已經知道這件事以後一個星期才通知我!”


    “那個時候我也覺得很突然,我隻不過是需要一點時間消化了再告訴你!你也講清楚了,你隻想要第三種方案,就是我不去倫敦,但是我真的沒辦法說不……”


    她開始冷笑:“方案?有必要嗎?熊漠北,如果你是真的想我們一起共度餘生,你就不要用跟客戶說話的方式和我說話。”


    “可是你現在就在放著兩個我們可以做的選擇不要,偏要一個我絕對做不到的選擇,這跟我的很多客戶實在是沒有區別!”


    雖然事實如此,可是我知道,我不能這麽說。


    她後退了幾步,跟那個衣架一起坐在了沙發上。


    “我絕對沒有想過你必須因為我犧牲你的工作,還有你的前途。我隻不過是覺得,你的時間會稍微比我更有彈性而已。這一次去倫敦並不完全是我一個人的事兒,如果我拒絕了,可能我以後就不會再有任何機會了,至少在現在的公司絕對沒有,而且以我的年紀,我真的不知道下一次是什麽時候……”


    “對,我明白,熊漠北,你願意屈尊娶我一個單身媽媽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我怎麽還能這麽不知好歹,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崔蓮一有些話說出來你會後悔的!”——其實我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我隻是拚命地勸住自己別說出來讓我自己後悔的話。


    她的眼睛裏開始有淚水聚集起來:“其實這些天,我也想過很多。我想說——最開始的時候是我不好,我以為我還能像以前一樣,想談戀愛就去談戀愛,是我想得太簡單了。我的意思是說——我忽略了一件事……”她很用力地在臉上抹了一下,像是在下決心,“我們做結婚的決定做得太倉促,這麽說吧——如果我沒有蜂蜜,我可以接受我們先把問題留著,不解決,直到時機到了就一拍兩散友好分手,可是現在不一樣……”


    “你什麽意思?”我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


    “我的意思是說,我不能再把問題一直拖著,拖到也許一年,也許兩三年,也許更久之後,再跟你一拍兩散。我早就說過的——已經費了很大力氣跟蜂蜜解釋我為什麽不能跟她爸爸繼續在一起,我不想再來第二次。小的時候她什麽都不懂,如果她越來越懂事以後,再去經曆跟你告別……那樣就——太難了,也太不公平。所以不如我們趁現在說再見吧。你前麵有更好的路,我確實不應該阻攔你。”


    “不行!”我抓緊了餐桌旁邊的椅背,“我不同意!咱們能不能都冷靜一點不要這麽幼稚,隻不過是出現了一點問題,咱們不是應該努力解決嗎……”


    她終於開始哭:“大熊,你和我其實都——我們沒那個本事。我們倆各自……在這件事兒上已經失敗過多少次了?你自己也承認的吧?如果我們都是那種有能力解決這種問題的人,我們根本就不會認識……遇到你我真的很開心,可是……可是即使我還有力氣因為任何人改變自己的生活,蜂蜜也不可以……我媽媽說得對,我起初決定和你在一起,真的是自私,我隻在乎了我自己高不高興,沒想過其實無論對你,還是對蜂蜜來說,這都是一件很大的事,現在的我跟過去的我,真的是不一樣的……所以趁早吧,蜂蜜現在四歲,半年到一年之間,她就會把你忘了。”


    “那我呢?”我走到她跟前,蹲了下來,努力地看著她,“你把什麽都打算好了,蜂蜜明年就會忘了我,可是我和蜂蜜也是朋友,憑什麽你一句話,我就再也見不到蜂蜜了?”


    她臉上全是淚,可是她笑了笑,她說:“熊漠北,你入戲也不要太深——蜂蜜並不是你的孩子,她和你,其實什麽關係都沒有。”


    我的手尷尬地僵在我和她之間的空氣裏,停滯片刻,我還是輕輕地抹了一把她麵頰上的淚痕。就在剛剛,我都認為,我們不過是吵架的時候各自說了一些氣話,一定可以挽迴,說不定我等會兒隻要在阿羌的酒吧裏坐著,半小時後她就會出現的。我曾經這麽認為,直到她說出這句話為止。


    我站起身,走迴餐桌旁邊,撿起桌子下麵扔著的電腦包。直起身子來的時候,我看到牆角那朵含苞待放的曇花終於開了。開得比旁邊的那朵還大,靜謐又妖嬈。


    我迴頭最後看了曇花一眼。然後打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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