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早上九點四十分的東三環……反正急也沒用。起初其實我很想坐地鐵,但是考慮到要帶著成蜂蜜去醫院,就覺得還是開車方便一些。


    事情是這樣的,蘇阿姨的母親突發腦梗緊急入院,蘇阿姨隻好請幾天假迴家,於是崔蓮一的一個退休的姑媽前來代班一個星期——因為在這一個星期裏,崔蓮一必須出差兩三天。此刻正逢崔蓮一已經離開了北京,一大早幼兒園卻來了電話:成蜂蜜小朋友堅持宣稱自己肚子疼,為了保險起見,校醫還是建議家長來帶她迴家——需不需要去醫院,監護人自行決定。於是問題來了,崔蓮一不在,蘇阿姨不在,崔蓮一的父母也在度假中,而這位代班姑媽——大家都忽略了一件事,忘了把代班姑媽的照片和姓名上傳學校的係統,所以保安不能讓姑媽把成蜂蜜從幼兒園帶走。不過成蜂蜜小朋友的資料中,除去以上幾位碰巧都不在北京的家人,還有兩個緊急聯係人的名字和電話:一個是成機長,另一個是我。


    也許她已經找過成機長了,但是成機長在飛;更有可能的是,她沒有打算找他——以我對崔蓮一的了解,她認為在這種時候拜托蜂蜜的爸爸就等於承認自己作為媽媽的無能——當然我並不認同這個邏輯……後麵的車按喇叭催我的時候,恰巧手機上響起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


    “你好熊先生,我是特斯拉的銷售經理╳╳╳(完全聽不清她的名字),您之前來我們店裏,model x 2020長續航版,這周有兩輛到店,不知道您還有沒有興趣,如果可以,隻要今天付個定金,就給您留下了。我們現在搞活動,有個特別合適這款車的貸款產品,您不用全部付清,有興趣就過來了解一下吧……”


    我沒有興趣,我起初隻是希望——蜂蜜看到這輛有翅膀的車是專門來接她的,一定會非常非常高興。我忘不了那晚蜂蜜滿臉的驚喜,那種滾燙且任由它溢出來的喜悅,讓我想起的完全是某種自然界的力量。隻是現在,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讓她遇見那個開著會飛的車的大熊。


    這是我第一次真的走進這座蘑菇飛碟內部,坐在安靜的走廊裏,等著老師帶成蜂蜜出來。這裏的桌子椅子都很小很小,我坐在一張瓢蟲形狀的板凳上,感覺自己是個入侵者。我站起來走到色彩繽紛的牆壁旁邊,我想不起來成蜂蜜在哪個班了,總之這麵牆上是大家的畫展,畫展的主題已經醒目地用美術字貼了出來:“我的家——my family”。小朋友們的畫仔細看都還蠻有意思——有一個小孩把狗和貓畫得比他爸爸媽媽都大,且居於畫麵的正中央,家庭的權力結構一望而知;還有一個小孩也許是個混血兒,因為他非常刻意地畫出了媽媽金色的鬈發與誇張的藍眼睛——當然也有可能是美瞳愛好者;一個小孩可能出身於土豪之家,他們一家四口人都騎在馬背上,背景一片綠色,她和她的爸爸都是一身非常標準的馬術比賽時候的裝扮;還有一個小孩的畫麵裏隻有他自己和兩位老人家,皺紋畫得很誇張——而他的爸爸媽媽,我能看懂,他想表達的是爸爸媽媽存在於ipad的視頻畫麵裏,但是他畫得實在有點像是遺像照片……


    然後我就看到了一張畫,畫麵上那個小女孩梳著兩條非常喜慶的衝天辮,身邊有個像駱駝一樣的女人,胳膊粗得宛若馬蒂斯的作品,那隻不成比例的粗胳膊搭在小女孩的肩上。駱駝女士不笑,寥寥幾筆眼睛和嚴肅的嘴角有種鐵麵無情的感覺,我知道這是蘇阿姨。小女孩的膝蓋上放著一個——應該是一個類似果醬瓶子的東西,寫著一行擠得看不清的字母,仔細辨認能看出來,字母是:honey。她的爸爸和媽媽分別坐在兩側,媽媽坐在小女孩的另一邊,爸爸挨著駱駝女士。然而在這所有人的身後,站著一隻巨大的棕熊。和氣球一樣的身體比起來,棕熊的頭倒是格外小。我的心在此刻重重地跳了幾下,仔細地看,棕熊臉上掛著一種很淳樸的笑容。舌頭露在嘴角,眼睛的視線朝右下角略微傾斜——也許是在偷窺著小女孩手上的蜂蜜罐子。畫的右下角有一個很豪爽的簽名,從上到下:成蜂宓蟲——那個“蜜”字寫得過於分開,因此讀起來就是這樣的效果。


    “大熊,是你呀。”可能因為有老師站在她身後,成蜂蜜小姐的聲音前所未有的乖巧,看到我轉身,還恰當文靜地衝我笑——這讓我一時因為太不習慣,都忘記了要跟老師寒暄。兩個多月不見,她好像是長高了,辮子已經長得可以垂在胸前,隻不過因為穿了羽絨服,依舊是圓滾滾的,看起來上半身和下半身一邊長。老師一邊幫她背書包,一邊詢問我:“蜂蜜媽媽打電話說過了,您是她舅舅?”


    蜂蜜乖巧地保持沉默,我隻好熱情地表示給老師添麻煩了。


    一走出幼兒園的大門,蜂蜜就嫻熟地停下腳步,轉身,麵無表情地衝著我張開雙臂,像是原始人祭祀時的儀式動作——鑒於我認識的她總算迴來了,我爽快地彎腰,把她抱起來。蜂蜜滿意地勾住我的脖子,認真地問:“大熊,媽媽說你到倫敦出差去了。”我猶豫了片刻,點點頭:“嗯,過幾天還得再去。因為——這次的工作比較麻煩。欸我說……”我想趕緊轉移一個話題,“你跟我說實話,你是真的肚子疼嗎?是不是不想上幼兒園……”


    她看起來陷入了思考:“其實現在不疼,不過我覺得一會兒會疼的。”


    “是麽?我本來打算你要是真的沒有肚子疼,就去請你吃冰淇淋,要是一會兒會疼,那可就算了吧,請你喝點熱水……”我費力地騰出一隻手在衣兜裏按了一下,車燈應聲一亮。


    “你等一下啊,”我把蜂蜜放下來,去開後備廂蓋,“我得把兒童座拿出來,幫你放上去……你先坐進車裏也可以。”


    此刻需要把蜂蜜的安全座椅拿出來重新裝上,是一件感受複雜的事:“我先帶你去買點消化的藥,然後送你迴家之前可以請你吃點好吃的……”我把她塞進去,調試著安全帶的長短——一段時間不再使用它,果然有點生疏了,“你媽媽說你平時都是吃益生菌的?”


    蜂蜜羞澀地笑了笑:“你還是帶我去醫院吧,我——我不小心吃了一個我媽媽的扣子。”


    “扣子?”我沒聽明白,“你咽下去了?”


    她的雙手奮力地在空氣裏做著手勢:“媽媽床旁邊的抽屜裏麵,有個扣子,在一個藍色的盒子裏麵……”


    我有一種極為糟糕的預感,但是必須保持耐心:“你不要急,你慢慢說,你為什麽要吃了媽媽盒子裏的扣子?”


    她顯然是感受到了某種緊張的氣場,表情也開始認真:“就——我們班關晴中說,她是從一個蛋殼裏孵出來的,我說我也是,她說我騙人。我就說我媽媽還保留著我出生時候的那個蛋殼,我可以帶給她看……”講到了關鍵部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媽媽說,所有重要的東西都在那個抽屜裏。我今天早上過去找,沒有蛋殼,我就把那個盒子拿走了。我……”


    “然後呢!”


    “那個扣子是亮閃閃的,我想拿給關晴中看,告訴她媽媽把我出生的蛋殼拿去燒了,然後燒化成這個亮閃閃的扣子……”她停了下來,一臉驚奇地看著我抓起她的書包,打開,拚命地翻。


    終於在書包外側的夾層小兜裏摸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我鼓足勇氣拉開拉鏈,那個深藍色絲絨的小盒子果然是我見過的那個——求婚那天,我打開它的動作都有點笨拙,盒子蓋總算掀開,不出所料,裏麵空空如也,戒指已不知去向。


    “可是,”我沒法相信這是真的,“那個戒指是一個挺大的東西,你怎麽可能把它咽下去呢?”


    蜂蜜的臉上越發無辜了起來:“我拿給關晴中看,她要搶,然後老師過來了,我就……”


    我想起來在阿羌酒吧裏的那一幕,我從洗手間裏衝出來,是為了阻止他們給她堅果,可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所以她害怕了……她緊張害怕的時候,習慣動作,就是恐慌地把那幾顆開心果塞進了嘴裏。


    “然後你就把那個戒指放進嘴裏了?哦就是你說的扣子?”


    她慢慢地點頭。


    “就算你害怕老師看見,你放進嘴裏了,那你不是應該等老師走了再吐出來嗎……”


    恐懼漸漸在她臉上彌漫起來,她的小手不停地摳著安全帶上的搭扣:“我,我也不確定——是怎麽迴事,後來就——滑下去了。”她用力地張開嘴,給我看她的舌頭,“關晴中也幫我在嘴裏找了很久,都沒找到。”


    事已至此,我也隻能深唿吸:“我現在帶你去醫院,該怎麽辦我們聽醫生的,你現在確定肚子不疼是吧?那應該暫時問題還不大,總之醫生怎麽說我們就得怎麽做,就算醫生說要做手術你也不可以鬧,禍已經闖了,你要配合懂嗎?”


    我關上後座的門,坐迴方向盤後麵,我想問問楊嫂,哪家醫院的專家比較擅長處理這種情況,楊嫂沒接電話;然後我也必須給崔蓮一打電話,她是否應該立即迴來就看醫生怎麽說吧。當我意識到我身後安靜得有些詭異的時候,才想起來再轉身看一眼。蜂蜜在靜靜地流眼淚,悄無聲息,圓圓的下巴上多出來了很多小小的細紋,就好像有一場細雨打出了很多細小的坑洞。


    “喂,怕什麽嘛,”我尷尬地對她做了個鬼臉,“大熊不是在跟你生氣,現在誰都不是生氣的時候,要解決問題,醫生也不是來懲罰蜂蜜的,是來解決問題的,當然你得記得,下一迴絕對不可以再在害怕的時候把東西往嘴裏放。”


    引擎啟動的時候,車裏的音樂也跟著響了,來的路上我隨便放著justin bieber的專輯,蜂蜜抽了抽鼻子,用羽絨服的袖子奮力擦了擦臉:“挺好聽的。”


    為了讓她不要害怕,我把這首justin bieber的歌循環放了三四遍,等她聽膩了以後,又關掉車內音響,和她一起合唱“門前大橋下,走過一群鴨,快來快來數一數,二四六七八……”她需要時不時提醒我我不會的歌詞,直到我全部記住,大約又順暢地合唱了四五遍以後,醫院總算到了。


    急診室的大夫聲色俱厲地罵我:“你們這些大人以為孩子丟給幼兒園就完了嗎?小孩吞下去異物是一個特別常見的事故,怎麽你們就是不接受教訓……”蜂蜜在一旁驚恐地揚起小臉看著我,無助地等待醫生罵完。最後的結論是我們得先確定戒指此刻去了哪裏,於是開了單子做b超和照x光,一位護士特意帶著我們去b超室加塞兒,因為情況特別,蜂蜜可以不用排隊。隻不過這樣一來,整條走廊的患者或者家屬都紛紛過來圍觀那個吞下去戒指的熊孩子。


    消化內科主任也被驚動了,被叫到b超室裏,蜂蜜一動不動地屏息躺著,眼睛裏漸漸充滿了好奇與女主角的微妙驚喜。總之幾位醫生都確定了,這個小孩的胃裏沒有戒指。主任憐憫地看著我說:“如果鑽石是真的,不會那麽容易被胃液腐蝕。”


    接下來就是照x光,我們並肩坐在x光室外麵,液晶屏幕上的號碼顯示,下一個就是蜂蜜。


    “你認不認識字?”我問她。


    “認識一點點,”小小的手指指向了液晶屏,“認識成蜂蜜。”


    “還有呢?”


    蜂蜜不迴答,她看著屏幕上她自己的名字,突然清晰地說:“其實,我願意去倫敦上幼兒園。”我感覺手臂上泛起一陣涼意,就像我們初次見麵的那天,她清晰地告訴我其實她爸爸比我個子高。


    “是媽媽和你說什麽了嗎?”我問她,我心裏也知道未必,也許這又是一個類似之前的奇異時刻,她隻不過在一瞬間領會了一些她其實根本無法理解的事情。


    她不置可否:“我媽媽跟小飽媽媽說,到了倫敦蜂蜜該怎麽辦。”


    我隻好笑笑:“不過吧,明年呢,你就五歲了,按照英國那邊的學校——你不能上幼兒園,你得上小學了。”


    “啊!”她一臉的晴天霹靂,“那就,還是算了吧。”


    “所以你不去也好,你乖乖等著大熊迴來。其實很快的。”


    她仔細地凝視著我,她不知道我在撒謊。此時走廊裏經過一位穿著白大褂的大夫,他真的非常高大,目測超過190厘米。成蜂蜜突然果斷地跳下她的椅子走到這位路人跟前去,大聲說:“為什麽你就可以這麽高?這很不公平!”


    我隻能強忍著笑意與尷尬,把她拖了迴來。她看見我在笑,習慣性地揮出了小拳頭,但是考慮到今天闖禍的人是自己,猶豫片刻,拳頭還是放下了。


    x光片出來,在大腸還是小腸的部分找到了一個閃閃發光的亮點。醫生大筆一揮開了瀉藥和潤滑劑,簡短地命令:“排出來為止。”


    當崔蓮一風風火火地衝進來的時候,已經是四點多鍾,這是冬日下午才會有的微妙時刻,黃昏未至,但是每一塊窗玻璃上的光芒都已是夕陽的前奏。在這樣的光線裏,每個試著闔上眼睛昏昏欲睡的人,都像是在預覽自己的葬禮。崔蓮一的黑色大衣完全敞開了扣子,她臉上帶著室外的冷清,摻著灰塵的光暈又細細地落在了她身上,肩頭,以及發絲之間,她滿臉的驚慌,她問我:“蜂蜜呢?蜂蜜在哪兒?”


    別來無恙。


    我告訴她蜂蜜跟著護士姐姐去上廁所了——那是醫生處方的力量。她這才肯坐下來,從我的膝蓋上拿起蜂蜜的玫瑰紅色羽絨服,把它緊緊地抱在懷裏,團成了一朵花。她說:“我在飛機上一直在想,昨天晚上我在收拾箱子,我姑姑在洗衣服,我知道她在我的房間裏玩但是我沒注意她……全是我的錯,她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把戒指拿走了我都沒注意到……你別罵我!”她脖子仰起來,又是那種僵持的狀態,“別罵我,我知道是我的錯,我知道全是我不好,但是你不能罵我!”


    我沉默地看著她,猶豫著摟住了她的肩膀,我隻是想跟她說其實蜂蜜沒什麽大事,她靠了過來,好像是筋疲力盡,但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她似乎又憤怒了起來:“現在學會去我抽屜裏偷拿東西了,你說這怎麽辦,非得揍她不可,等會兒迴家我一定狠狠地揍她。”


    我拿不準該不該附和她這句話,但此時蜂蜜已經跟著護士姐姐走了出來,護士姐姐手裏端著一個白色的痰盂,蜂蜜看到她媽媽的時候,眼神裏有種明顯的因為心虛理虧導致的遲疑。崔蓮一已經整個人都彈了出去,仿佛我剛剛在她身後拉滿了橡皮筋。她近乎兇猛地一把抱緊了蜂蜜,聲音裏帶著哭腔:“寶貝,你嚇死媽媽了你知道嗎,媽媽真的要嚇死了……”


    蜂蜜的臉被崔蓮一的肩膀擋住了一半,不過我還是成功地給蜂蜜遞了一個安慰的眼神:她暫時安全了。


    護士給了我和崔蓮一口罩和一次性手套,我們倆隔著那隻白色痰盂尷尬對視著。“來吧。”我對她說,“這個活兒我今天已經幹了兩迴了,歡迎你加入……不要直直地盯著看,能摸到就好。”


    “你確定前兩次都沒找到嗎?”她像是狠了狠心,塑料薄膜後麵的手指終於伸進那堆排泄物裏,開始翻找。


    “我確定。我找得可仔細了,護士小姐姐都表揚我細致。”


    包裹著我手指的塑料薄膜不小心碰觸到了她的,她笑笑,躲開了。


    “有了,在這兒。”我的手指不得已加大了攪拌的力度,亮閃閃的光點確實在浮現。


    “熊漠北你當心一點啊,你別弄到我袖子上!”崔蓮一笑著躲閃我。


    “喂,這可是你親生的。”


    “親生的屎也是屎好嗎……欸,我也看到了!”


    那枚鑽戒總算躺在了我的手心裏——準確地說,是我手心上那層汙跡斑斑的塑料薄膜上,看起來蜂蜜的消化係統一日遊,並沒有讓它的外形有絲毫改變。


    “誰讓你不買大一點?”口罩上方她的眼睛終於恢複了靈動,“你如果能買個兩克拉的她怎麽可能咽得下去……”


    “我當時想鑽戒不過是個形式而已,結婚的話也需要留一些錢換新車。”


    “嗬,新車,這就是男人!”


    我們倆同時打住,也許是覺察到了接下來的對話方向會有點難以把握。我躲閃著她的眼睛,正好此刻,護士已經笑容可掬地走過來恭喜我們可以帶著孩子離開醫院了。


    迴家的路上夜幕已至,崔蓮一並沒有如我預料的那樣,會嚴肅地跟蜂蜜聊聊她究竟做錯了什麽。因為剛剛開了個頭,蜂蜜就已經昏昏欲睡了,倒也是,這一整天過得太刺激。車裏安靜如昔,我知道蜂蜜的小腦袋已經歪在了安全椅的一側,偶爾後座上傳來塑膠袋輕輕的響動,那裏麵是醫生為了以防萬一給開的消炎藥。我和崔蓮一沒有交談一句,隻不過她在前麵一輛車沒有打轉向燈就在變道的時候對我說了句“當心”,就好像我們上一次見麵不過是昨天。


    我停好車的時候,崔蓮一還在專注地迴複信息,她應該也是丟盔棄甲地跑迴北京來,需要急著給工作上的事情善後。我打開後座車門的時候,她像是嚇了一跳,抬起頭,注視著我的樣子,像是不確定我們是不是真的又見麵了。“你幫我拿箱子怎麽樣?”她說,“還有蜂蜜的書包,我來把她抱上去。”


    她非常熟練地把成蜂蜜從安全椅裏麵撈出來,兩個人的身體似乎立即嚴絲合縫。她的手機從後座掉下來,她示意我幫她撿起來。成蜂蜜還是醒了,睡眼惺忪地表達著不滿,於是崔蓮一趕緊抱著她走遠,後座上一片七零八落,我從那堆東西裏撿起了她的手機。


    我沒有故意要看她的信息,她的手機原本就停留在某個人的對話頁麵上,時間太短,還沒來得及鎖屏。於是那頁對話正好就被我撞了個正著。


    是蜂蜜的爸爸,上一條信息是八分鍾前發進來的,內容是:“對了,我覺得你們現在的家暖氣還是不大好,這幾天降溫了,你一定要多開著蜂蜜房間裏的空調。”崔蓮一簡單地迴複:“知道的。”成機長的最新一條信息則是剛剛發來的,崔蓮一還沒來得及迴複。


    成機長說:“可能是最近天冷了,我特別想念蜂蜜。”


    我想我偷看別人的手機畢竟是不對的,雖然我不是故意的,可是畢竟這在事實層麵跟偷看導致的結果是一致的。我有點慌張地打算替她退迴到主界麵去,離開微信——成機長的另一條信息又進來了,很短,短到即使我完全沒想閱讀,掃一眼便也看到了,新的信息是:“還有你。”


    我把崔蓮一的手機放在自己的衣袋裏,這樣可以騰出手去拿所有的東西。


    直到電梯門在我眼前緩緩合攏,我才意識到,他之所以知道這個房子的暖氣不算很好,也許是因為他不久前來過。兩扇電梯門總算是相遇了,地庫裏的光線被它們果斷地切割在了外麵。


    來給我開門的是那位初次見麵的姑媽,崔蓮一在用座機打電話,從房間裏隱約傳出來的聲音,好像電話的另一端是蘇阿姨。蘇阿姨估計是急瘋了,我聽到崔蓮一好像在查詢火車票的時間。姑媽熱情地問我吃過飯沒有,我說我等下還有事,我跟蜂蜜說句話就走。


    成蜂蜜端坐在牆角的木馬上,用力地前後搖晃著。


    我拖了一張小板凳——就是我們一起等曇花的時候用過的,在木馬麵前坐下。“蜂蜜,”我對她笑笑,“大熊接下來要出個遠門。”


    “知道。你去倫敦出差。”蜂蜜用力地點點頭,“很快迴來。”


    “對,”我看著她的眼睛,“你要聽媽媽的話,聽蘇阿姨的話,不可以隨便往自己嘴裏放東西,我相信,你今天也得到教訓了,對不對?”


    木馬搖晃得更加用力了:“那你沙瑪時候迴來?”


    “我……”我想起蜂蜜版中文裏的常用詞,“後天吧。大熊會寄禮物給你。”


    “後天”的意思,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後。


    木馬突然停了下來,木馬的眼睛和蜂蜜的眼睛都在安靜地看著我。她現在已經不再記得自己一年前不知道其實冰淇淋會融化,我們告訴她三歲那年她因為冰淇淋化了大哭大鬧,她都是非常鄙夷地表示那不可能。所以明年的這個時候,她也不會再記得大熊。如果有人拿給她看那張她自己畫的畫,她說不定會覺得出現在畫麵裏的巨大棕熊不過是她自己的想象。


    “蜂蜜一定要好好地長大。蜂蜜現在就是一個最聰明,最有靈氣,最善良的小姑娘……”


    “不漂亮嗎?”她皺起了眉頭。


    “當然也是最漂亮的。我的意思是說,善良、漂亮,還有聰明,蜂蜜已經都有了,”我艱難地笑笑,“蜂蜜得帶著這些,努力長成一個最好最好的大人。因為最好的大人,隻有聰明、善良,和漂亮還不夠。”


    “那最好的大人應該是沙瑪樣的?”


    “最好的大人還必須勇敢——勇敢,還有自由——是最重要的東西。”


    “不對,”她煞有介事地搖頭,“媽媽說了,最重要的事情是安全,媽媽剛才還這麽說的。”


    “媽媽說得沒錯,可是……這麽說吧,有一天等蜂蜜長成大女孩了,可能會發現,在勇敢、自由,還有安全裏麵,你隻能選一樣。如果你選了安全,這是對的,隻不過,你得記得,不要嘲笑那些選了勇敢和自由的人。”


    她歪了歪腦袋,小手往兩邊一攤:“要是他們反過來嘲笑我呢?”


    “那就原諒他們,”像是有一陣潮水在我的胸口處恣意席卷,我必須咬緊牙,我知道它們總會過去,“如果隻是嘲笑的話,可以原諒他們——因為選了勇敢和自由的人,他們的路真的會很難,很不容易。”


    “那關晴中笑我是膽小鬼,我也得原諒她?”


    “現在不用,我說的都是等你長大以後的事兒,蜂蜜要是能——到長大以後都記得,就好了。”


    “我記得住。”木馬又開始前後搖晃,這一次搖晃的幅度小了一些。


    “記住了這件事,那就——再順便記住另一件事吧。”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她笑著。


    “你可真麻煩……”她非常用力地歎著氣。


    “我保證就剩下最後一件事了。你記得,大熊愛蜂蜜。”


    耳邊全是木馬“吱嘎吱嘎”的聲音,我的手在小板凳下麵,用力地摳住了椅子腿,必須非常用力,才能讓眼眶後麵那股潮汐緩慢地退迴去,讓我維持一個大人得體的表情。


    蜂蜜愣了一下,隨即用一隻小手輕輕地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大熊啊,雖然我更愛的是我爸爸,但是我也不是不愛你,你就不要總想著跟我爸爸搶了,這樣很幼稚的。”


    “不錯哦,”我跟著她笑,“幼稚這個詞都學會說了。”


    “那好吧,其實我爸爸隻比你帥一點點,就一點點……”


    然後我站起身,衝她和她的木馬認真地揮了揮手,迅速地從地上撿起我的鑰匙,快步往門邊走了幾步。


    “大熊——”她清亮的聲音在我的身後響起來,客廳又一次變成了清晨的幽深山穀,“後天,你可一定要迴來呀。”


    我把手伸向空中,朝身後比了一個“ok”的手勢。我不能迴頭。手指總算是碰到了門把手,門外一股凜冽的冷風對著我迎麵一撲。電梯門前我胡亂地把我能碰到的兩個按鍵都按了一遍,憑借大概的位置,算是摸清了哪一個代表下樓的方向。


    我在方向盤的後麵呆坐了很久,直到聽見電話鈴聲。崔蓮一的聲音在那個座機號碼後麵跟我說話:“那個——你是不是忘記把我的手機留下了?”


    我如夢初醒地摸了摸右邊的口袋,一時張口結舌,還好崔蓮一替我解圍了,她說:“你應該還沒走遠吧,我現在下樓到小區門口,你掉頭迴來到……”


    “不用,你到停車場來吧。”我打斷她,“就剛剛的那個位置,我還沒有走。”


    她沒說話,我也沒有,我們隔著電話聽了片刻彼此唿吸的聲音,然後她說:“好。”


    她打開車門,坐進了副駕的位置。從我手裏接過手機,她有些尷尬:“剛才我忙著給蘇阿姨打電話,蘇阿姨一聽說這件事,馬上就買了明天的火車票,說她隻離開了幾天,就發生這種事,讓她怎麽能安心在家裏待著——還好她媽媽情況穩定了,腦梗沒有發生在特別關鍵的區域。”


    “那就好。”我說。


    “今天——辛苦你了。”她的手已經放在了車門上,但是又縮了迴來。


    “其實我可以不去倫敦,”我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可是我隻是想知道,對你來說,我是不是……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和我……”算了我還是閉嘴吧。


    “我很怕,我怕你如果真的沒有去,再過兩年,你會恨我;我怕如果你去了,再過兩年,我會恨你——大熊我真的很珍惜我們的這一段,不要把它變得糟糕,我寧願——總之你再想想吧,我也……再想想……”她終於側過身子,熱切地看著我,“我本來想把那個戒指還給你,可是現在它……覺得,它已經被蜂蜜……反正還給你,也挺不好的。”


    我想問她,成機長是不是改主意了,他是不是最終沒有去結婚,而崔蓮一是不是突然發現,“蜂蜜的爸爸”和“蜂蜜的媽媽”之間的那種相互糾纏的力量,比她自己以為的要難以擺脫。經曆過我之後,她會不會又一次地認了命?或者是……我心裏的問題太多了,所以我什麽也沒有問。


    我吻她。


    她抱緊了我。她把副駕的座椅放了下去,她整個人似乎在緩緩地降落,直到座椅徹底放平。她就像是水草那樣,把我自然而然地纏繞到了湖底。我把我的外套丟在了後座上,她一個一個地解開了我襯衫的衣扣。我想起我們倆的第一個夜晚,一片黑暗之中,她擰亮了床頭燈,光暈裏她跟我笑了,她說你為什麽要關燈,你不想好好看看我嗎?我說我其實是怕你不喜歡看我。她就像現在這樣,逐個地解開我的扣子,她說我連看都沒看,你怎麽知道我不喜歡?


    她的手輕輕地印在我的脊背上。我覺得我的後背滾燙,當然也可能是她的手太涼了。我願意融化全部的自己去溫暖她,把她也融化掉,用我的體溫,用我眼前這一片刺眼的光暈,用我記憶裏所有的夕陽。我知道所有的融合不過是錯覺而已,就像我知道流星即使唿嘯而過,在四周攪動起來的那個燃燒的雪亮的漩渦總會歸於寂靜。我不清楚她是不是想來正式地跟我告別,還是在表達她的遺憾,或者她的猶豫——我不想問,我不想聽,我就當這是最後一次。隻是直到此刻,我停留在她的身體裏,她的嘴唇戰栗地掠過我的耳廓,她像是一場幹淨的初雪,在我身體的最深處晶瑩而輕巧地堆積。於是我才第一次百分之百地確定了,我們不過是一對最平凡的男女,隻有在這樣類似神跡降臨的瞬間,我才真正被她接受,被她歡迎,被她盼望。然後“我”就消失,手無寸鐵地消失。


    所有的月見草齊齊綻放了。即使黑夜將至。


    我不知道迴到方向盤後麵又坐了多久,眼前總還有那點帶著深淵處光斑的眩暈。副駕座位慢慢地升了上來,崔蓮一沉默地整理著衣服。我總算明白了,這是我此生迄今為止,最為深刻的一段關係。可是我居然什麽都說不出口,我居然就這樣看著她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親愛的蜂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笛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笛安並收藏親愛的蜂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