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剛剛開始的時候,我聽說成蜂蜜的幼兒園因為有工程還是什麽事情,提前放寒假了。於是成蜂蜜被姥姥和姥爺接去了他們度假的海邊。崔上校和崔太幾乎每年冬天都會去一個名叫樂東的地方——我甚至搞不清楚那個字在這裏到底是應該念“勒”,還是念“悅”。我看到了一張照片,成蜂蜜穿著一條海灘風的碎花小裙子,和那隻非常著名但我從沒見過的小葉子並排站在一起,背後是海天一色,小葉子的眼睛裏,奇跡般地看出退休老人的怡然自得,蜂蜜臉上則是些許矜持的驕橫——據說,隻要是迴姥姥家住幾天,她的表情就會變成這樣,非常清楚自己可以橫行霸道了。


    這張照片是崔蓮一發給我的。最近我們的關係變得異常尷尬,恢複了對話,但是似乎彼此都在小心翼翼地控製著:隔兩三天,說一次話;每次說話,不超過五句;非常友好與客氣,寒暄而已,心照不宣地繞開重要話題。那個停車場的夜晚好像從未發生,有幾次我原本想說我們可不可以見一麵,話到嘴邊卻成了:“蜂蜜還好嗎?”然後她就會默默地發一張海邊的照片給我,小葉子的出鏡率很高。


    年底的時候我覺得很累,“年底”在現代漢語裏,是一個很神奇的詞匯。從十二月開始,直到春節之前,都可以稱為“年底”,這個春節我沒準備迴家,難得可以自己清淨幾天,打算等三月份啟程之前再錯峰迴去。老楊夫妻再度出於人道主義,邀請我跟他們全家一起去馬德裏玩幾天,我委婉地說,我不去。老楊釋然地笑了:“不去也好,欸我跟你說個特可靠的消息,蓮一這個春節好像也是一個人過,她得去劇組——我隻能幫你到這兒了……”


    不過在他們已經到達機場,排隊托運行李的時候,接到了楊嫂的父親病重的消息。這些年,老楊和孩子們很少跟楊嫂的娘家走動,算是楊嫂刻意為之。楊嫂花了十秒鍾做出決定,她自己留下。老楊叫囂著說這怎麽可以,咱們全家人如果不去就都不去。楊嫂怒吼道,機票和導遊的費用已經不能退了,一定要浪費這麽多錢嗎?!老楊非常軟弱地捍衛自己,說那萬一老爺子真的走了我們怎麽能不在旁邊?楊嫂繼續怒吼,他要是死了也是我一個人的事兒,這麽多年他有哪怕主動問過一次孩子們好不好嗎,你到底有數沒數……沒有懸念,楊嫂總是會贏的。


    是的,我當然是在現場目睹了全過程。我原本是負責送他們,當楊嫂的怒吼聲炸裂開來的時候我習慣性地後退了幾步,適度地將自己混跡於路人之間。最終我熱烈地跟小飽小眠擁抱揮別,再順道把楊嫂載到醫院去。在icu的外麵我總算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繼母,是一個很瘦,很普通,但是非常努力跟我微笑道謝的老太太。粗粗一看的確找不到任何刻薄的跡象——當然我不敢跟楊嫂這麽說,我的印象一定是錯的。


    雖然我依然作息混亂,但是因為總要三天兩頭幫楊嫂跑腿——有時候需要幫她帶什麽東西去趟醫院,有時候需要把她從醫院載到什麽地方,還有過在一大早上班之前,先把她從醫院送迴家。所以這些日子以來,楊嫂經常督促我跟她一起吃飯,倒是讓我奇跡般地感覺生活恢複了正常的運轉。


    “辛苦你了大熊。”她坐在後座上,難得的,說話音量很小。


    “沒事,反正我最近睡覺少。”


    她輕輕地歎氣,但是什麽也沒問。她不像老楊,從一開始她就沒有問過我任何關於崔蓮一的問題。隻不過我給她講過,我們倆是如何從一堆蜂蜜的糞便裏把鑽戒撈出來的,她笑了,她說:“好得很。婚姻本來就是這樣。”


    通常是在天剛剛擦黑的時候,我開始想要喝一點。打開家門,就算一片黑暗,至少冰箱裏有單一麥芽在等我。第一杯要加點冰塊,到第三杯就不用加了。筋疲力盡的時候,我連外套都懶得脫掉,摸著黑拿杯子,取冰塊,全套動作非常熟練,聽著冰塊的聲音在杯子裏碰撞,琥珀色的酒傾倒進來,在眼前略微一閃,就當是開了燈。


    “大熊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覺得酒是個好東西的?”曾經在滿室燈光下,崔蓮一抱緊了膝蓋,認真問我。


    在三十七歲那年,比你以為的要晚。


    有一個晚上,我喝到第二杯的時候,一陣沉重的困倦席卷過來,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嚐過如此貨真價實的睡意是什麽滋味了。楊嫂的信息恰好在這時發進來,楊嫂說:“這個三十也隻能咱們倆一起吃年夜飯了吧。”我想迴複:“好。”但是胳膊卻抬不起來。就這麽睡了過去。


    我夢見了蜂蜜。


    在夢裏我帶著蜂蜜去故宮玩。夢中的我好像還努力迴憶了一下,因為去故宮這件事情是真的發生過,可是在現實中,是我和崔蓮一一起帶著她去的。無論如何,夢裏隻有我們倆。我們在不那麽擁擠的地鐵裏,她坐著,我站著,拉著吊環。地鐵像是奔馳在永夜之中,蜂蜜的腿無法著地,自由地晃動著——雖然我們去故宮的時候是在夏天,但是反正這是夢,蜂蜜穿著那天去醫院時候的棕色雪地靴。像是兩隻笨笨的小熊掌。


    “故宮,就是紫禁城,是過去皇帝住的地方。”我跟她解釋。


    她仰起臉認真地問我:“皇帝邀請你了?”


    “這個倒沒有,不過我還是準備去看看。”我認真地迴答她。


    我記得其實迴答她這個問題的人應該是崔蓮一,崔蓮一不是這麽說的,而我是怎麽做到一邊做夢一邊迴憶現實中的事情的?我推著那輛從阿羌那兒拿來的超市手推車,把蜂蜜放在裏麵,我就這樣推著她,走過了太和門。紅牆恢宏得綿延亙古,太和殿燦爛的屋頂迎著清晨的稀薄陽光,不怒而威。“哇……這麽厲害……”蜂蜜的讚歎聲發自肺腑,她急切地要求下來自己走,手推車被搖晃出來一陣類似鈴鐺的聲響。


    這部分好像都是真的,除了那輛莫名其妙的手推車。我把她抱出來,熊掌雪地靴踩著空曠的廣場,她搖搖擺擺地衝著漢白玉台階跑了幾步。宮殿把她襯托得格外的小。她突然停了下來,也許是覺得路還是太遠了,她就站在台階的前麵幾十米處,揚起蘋果臉,小身軀緊緊地挺拔著,對著金鑾殿用力地喊了出來:“你好呀——我是蜂蜜——,我馬上——就要四——歲——啦——”


    她的聲音在殿外迴旋,重重疊疊地響起,越發稚嫩。周遭三三兩兩的遊人都在笑這個入戲的小姑娘,她渾然不覺。她隻是驚喜地轉過臉看著我:“大熊,原來皇帝就是迴聲呀!”


    我是怎麽迴答她的?我真的迴答過嗎?一陣風吹過,手推車像是自己滑了出去,金屬聲清脆地叮當響,視覺中遠近大小的關係完全亂了,紅牆與金頂都璀璨得咄咄逼人,我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一時間以為自己還是留學的時候,躺在跟人合租的那個鬥室裏。窗戶上依稀敲打著十五年前的雨。


    這十五年,我真的擁有了什麽嗎?沒錯,買醉的時候,至少拿得出比當初貴幾倍的酒,僅此而已。


    窗簾沒有拉上,對麵那棟樓隻有寥寥幾扇窗戶還亮著燈。我在身邊摸到了手機,拿起來,原來已是淩晨。未讀信息像是決堤洪水,把楊嫂那條年夜飯的安排衝到很遠。我確定我已經完全清醒了,然後看到了武漢封城的消息。


    年夜飯是我和楊嫂兩個人吃的,席間也跟老楊和雙胞胎視頻通話過。老楊氣色看起來不錯,滿心覺得眼前的疫情很快就會過去了。分別時楊嫂給了我兩盒口罩,還有一盒一次性手套——她在大家開始搶購之前,在醫院的便利店買的,囑咐我省著點用。


    除夕的深夜,北京街頭的車很少,提速很容易,冷清而長驅直入的街道上,超車的時候,兩輛車都有種漠然的痛快。也許是因為——大過年的,反正我們都沒有迴家,萍水相逢,不必焦躁,誰也不關心誰從哪兒來。看到限速70的標誌開始踩刹車的時候,大年初一就到了。


    接下來的十幾天我都是這麽過的——醒來刷一刷新聞,看看疫情鋪天蓋地的消息;家裏還有酒和好幾箱泡麵,足夠了;到了下午我一個人開車隨便走走,去哪兒都行,有時候沿著機場高速,有時候沿著通惠河,能走多遠就走多遠,行至某個沒有人的空曠的地方,再從車裏出來,站一會兒透透氣。疫情之下,北京居然有這麽多的人跡罕至之處。有一天我站在加油站的超市門口,看遠處黃昏將至,覺得就這樣過完一生也可以。然後我的手機提示收到了新的郵件——倫敦的外派暫緩,不隻是我,所有的外派都暫時延期。我一點都不意外,不過就像幾個月前我接到老板的電話時一樣,我也沒有馬上告訴任何人這個消息。微信裏,與崔蓮一的對話,已經是二月中旬了,上一次我跟她說話的時候還是大年初一早晨,我跟她說新年快樂,你要注意防護。她沒有迴複我。


    居家辦公的效率極低,不過好在當世界停擺之後,工作低效暫時不是罪孽。某個午後我開完一個冗長但其實沒什麽事情可討論的視頻會議,看到微信的通訊錄裏有個人申請添加我,我以為是剛剛一起開會的某人,於是打開,那個id讓我一瞬間有點恍惚。通過之後對方火速發了信息給我:“大熊,我是嶽榕。”


    我知道是她。


    她從bbs時代就喜歡稱唿自己為“什麽什麽榕樹”,原來至今未改。我問她:“你好嗎?”她迴答我:“不太好,我困在武漢。”


    然後她的信息就一條一條飛速而至,她打字一直非常快,也許她已經準備了很久。她告訴我老家已經沒有任何掛念的親人了——沒錯就是那個我們一起領結婚證的小城,她這次來武漢原本是想來童年時代關係最好的表姐家暫住一段日子,一起過個春節——她堅持她跟我提過很多次這位表姐的名字,但是我的確想不起來。被困至今,她的健康倒是沒有任何問題,生活確實不方便不過還都能應付,隻是她之所以找我,當然需要我幫她一個忙。


    “你可能也聽說了,我的生意在前年有了挺大的問題,不過後來好多了,我很努力,一直在維持,官司現在已經解決了,原本我們馬上就能開始賣房子,就有了迴籠的資金。可是我又被疫情困在了這兒。老家那邊就剩下三五個特別好的員工還一直跟著我們撐,原本隻需要到三月我就可以把拖欠他們的工資付給他們,現在疫情來了,他們關在家裏什麽也做不了,所以大熊,拜托了,幫我個忙,我隻需要十萬塊,我自己一分都不會要,全是分給他們幾個人的,再過最多三個月,我們之前被法院凍結的賬戶就解封了,到那時候我一定第一時間還給你。”


    我在閱讀這段很長但漏洞百出的話,然後腦子裏會不停地蹦出來老楊氣急敗壞的臉:“熊漠北我可告訴你啊,你不準理她你千萬別再犯傻……”我翻出來她的微信名片,她的微信號是由幾個字母加一串數字組成的,那串數字看起來像是一個手機號碼。我試著撥過去,居然接通了。


    “喂?”電話那頭她的聲音聽起來依然如舊。


    “嶽榕,好多年不見……”我遲疑地開口,“我剛剛在開會,你發了那麽多條我都沒顧得上看,我想著我得打個電話給你,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怎麽什麽都沒聽說……”


    當一個人書麵寫下來什麽,和讓她重新口述一遍發生過什麽——這其間的差別,有可能非常大。這是十幾年前,訓練我的第一個經理教我的事情,如今已變成我的本能。我靜靜地聽她說,她基本上把微信發我的信息重新講述了一遍,加了很多需要的細節與形容詞,我原本在想,等她全部講完,我該說什麽,但是一陣非常清晰而且無法忽略的背景聲音突然打斷了她的說話聲。


    “乘坐mu╳╳╳╳的航班前往南京的旅客,我們抱歉地通知您,您乘坐的航班登機口已經變更為……”


    我們同時保持沉默。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我想她也不知道。


    她當然不在武漢,武漢已經沒有任何航班。


    “……大熊,”我聽得出來她有些慌亂地笑了,“你剛才說什麽……我這邊,我這邊……信號不太好。”


    她問我想不想去吃東坡餅的時候,也是這樣,倉促地一笑。


    “沒有,是我這邊,”我不能相信我一時情急居然說出這麽蠢的話,“我現在在機場,可能信號有點問題,這樣,我了解了,我先掛了電話跟你微信說。”


    “你……哦,”她像是在歎氣,“那你現在坐飛機,要當心,好好戴口罩。”


    我們居然就這樣齊心合力地裝作是我要上飛機了,畢竟也是做過夫妻的人。


    我用微信轉了五萬給她,順便跟她說:“目前我隻有這麽多,不過你不用急著還我。”


    “謝謝。大熊。真的謝謝你了。”


    然後她似乎覺得她不能就這樣拿了錢就消失,於是她又問了一句:“這麽多年沒有聯絡,你應該已經有孩子了吧?”


    我想都沒想就迴複她:“有的,是女兒,四歲半。”


    接著我打開了相冊,我挑了一張成蜂蜜的背影的照片。我仔細地看了一下,那是在朝陽公園裏拍的,沒有什麽特別的標誌,最醒目的就是她的圓腦袋上兩隻傲慢的衝天辮。而且蜂蜜背著的那個小書包,不是幼兒園統一發的那個,也就是說,並沒有泄露任何她在哪裏上學的信息。


    照片發過去以後,她沉默了兩三分鍾,然後迴了我一條:“你的孩子都這麽大了,我們能不老嗎?”


    我跟她說:“你多保重。”


    說完,我就刪除了她。


    然後我繼續出去兜風。最近這幾天街上的車已經稍稍多了一點,不過我已經比較輕車熟路,大概知道走哪條路能通向比較荒涼的地方。但是等我迴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馬上就要到通州了。


    老楊說:“一切都不是沒有緣由,一個人變得撒謊成性一點臉都不要,有時候隻需要兩三個星期……”不對,不是那麽迴事,我知道嶽榕在騙我,我知道她根本沒在武漢,我也不相信那筆錢是為了給員工發工資的,她早就不可能還有什麽員工了,但是即使如此,在謊言戳穿的那刻,我也依然不願相信她是真的不擇手段,她不過是艱難罷了,一個人如果慌不擇路她就隻能撒謊——


    她把啤酒瓶放下,轉過臉來看著我,牛仔褲的膝蓋處破了洞,年輕真是好,隻有在年輕的時候,一個人的落魄才有可能是美好的。嶽榕,你知不知道,你其實已經沒有那麽年輕?


    我踩了刹車,緩慢減速,停在路邊。我看見了一個巨大的停車場,但是這個停車場已經被廢棄的共享單車完全填滿。粗粗看過去,還以為空氣中砸下來一個形狀規矩,但是由廢鐵組成的立方體。我從車裏走出來,慢慢地靠近它,也許立方體的視覺效果,跟周遭被鐵絲網牢牢地圍著有關。在這個共享單車的集體墓穴裏,大多數自行車是黃色,或者藍色,其間夾雜著少部分青綠色。得承認作為一個垃圾場,它的配色還是不錯的。有的單車沒有輪子,有的沒有車把,有的車把和車身已經變成了九十度,有的居然是彎曲的,而且彎曲得像是動畫片裏的那種變形,我不知道在現實生活中,一個人需要對一輛自行車做出什麽,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成千上萬輛殘缺的自行車,當它們被堆積在一起,我就會有一種錯覺,它們隻不過是沉默著而已,其實它們有能力表達,至少此刻,它們就是在沉默地表達著。


    它們會被當成是廢鐵迴爐嗎?還是作為垃圾處理?此刻它們落滿塵埃地躺在這個墳場,它們是死者,還是誰的殉葬品嗎?單車與單車的縫隙之間,居然長出了狗尾草。如果就這樣放著不管,一百年後,它們會和我們一樣,化為塵土嗎?一百年後的人們,會去分辨我們的骸骨,與它們的骸骨,為何被堆放在同一片廢墟裏嗎?


    黃昏已至,而我還在唿吸。


    “大熊,你可不可以,和我結婚?”她的頭發微卷,垂在臉頰和脖子之間,她的眼睛裏璀璨得像是白天時候的洱海。她對我笑了,嘴唇柔軟而鮮嫩,似乎再等幾個小時就會自動在夜色裏生出露珠。是的,我是一個無力抵擋的傻小子,我可以用無知、衝動、浪漫來解釋我和她之間發生的莫名其妙的事情,但其實說穿了就隻有一句話而已,即使是那個無力抵擋的傻小子,也明白一件事,那一瞬間我願意為她死,但我絕無可能和她共度餘生。


    每個人都有價格,即使是那樣美好的,隻能屬於青春的瞬間,也有價格,你不要裝作不相信這個。


    我允許自己再被她騙一次,隻不過我要還價,打個對折。就像我當初接受了去真的結婚,但是隻願意維持很短的期限……沒有本質區別。所有的一切終將墮落,所有的——年輕、狂熱、戀情、閃閃發亮的眼睛,甚至包括,童年時候的黃昏。


    我的手機上響起了視頻通話的提示音,居然是蘇阿姨邀請我視頻通話——難為蘇阿姨,居然還沒有刪除我的微信。然後,是成蜂蜜的臉出現在屏幕上。


    “大熊——大熊——”起初她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是我呀大熊……”


    我的聲音因為慌亂和驚喜,都有了很不爭氣的顫抖:“蜂蜜,我聽得見,蜂蜜是你呀,你迴北京了嗎……哦,我是說,你迴家了嗎?還是……”


    “姥姥家有大海!”蜂蜜驕傲地宣布,“大熊,今天大海的聲音不一樣,特別好聽——我給你聽聽看……”


    屏幕上,她的蘋果臉消失了,攝像頭呈現出一個奇怪的角度,我其實什麽也聽不清,硬要說有什麽聲音的話,是一串雜音,就像是信號出了故障。


    蘋果臉又迴來了:“大熊你聽見了吧?是不是很好聽……”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一陣長風的唿嘯,也許今天的海邊,不過是風大而已,但是我明白了,像這樣的長風,會讓海麵的波濤聲有些許的不同。


    “好聽。太好聽了。謝謝蜂蜜,這種時候,你還想著大熊。”


    “好聽得我都下雪啦……”屏幕上她的臉隻剩下了一半,她在奮力地試圖給我看她的手臂,很遺憾,我看不出來下雪的證據,隻是覺得有日子沒見,好像她的小胳膊又粗了一點。


    “原來又下雪了,蜂蜜……”我想跟她說,大熊很想你。但是我還沒說出口,屏幕上出現了蘇阿姨的臉,蘇阿姨剛才也許在四處找自己的手機,總算找到了。屏幕上此時隻看得到白色的牆壁,然後通話結束。


    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我和蜂蜜之間,真的有一些共同的地方。在我想起八歲那年獨自在操場上等待月見草開花的事情,我認為這種事我隻能告訴她;當她覺得今天海浪的聲音格外好聽的時候,她也想到了要和我分享,就讓我自作多情一迴吧——也許我是第一個跟她分享這件事的人。現在我總算相信了——熊漠北和成蜂蜜真的是朋友,隻不過,我已經失去了她。


    不要緊,不要緊,我還有酒。到第三杯,就不用加冰了。


    我迴去車裏,在通訊錄裏找到了“阿羌”。我問他:“你們現在還能營業嗎?”他迴複:“不開門,客人太少了。不過如果你想來,我其實一直在店裏。”


    我又一次地成了vip客人。店門緊閉,阿羌費力地推開防盜門的鐵閘,迎我進來。“你看今天這樣行嗎——我先給你調兩杯你沒喝過的,這是我們本來準備三月推出的新品,正好給你嚐嚐——雖然就算三月推了新品也不一定有多少人來喝……嚐完了,咱們再拿好的存貨。”


    “都聽你的。”我順勢坐在空蕩蕩的吧台前麵。


    “你家小朋友還好吧?聽說幼兒園學校都不開學了……”


    我笑笑,不置可否。


    阿羌眉飛色舞地給我解釋這款他新創造的雞尾酒由什麽什麽,和什麽組成,為什麽要設定這樣的比例,用什麽東西可以提升口感……他說得很興奮,反正我也沒有仔細聽。一口氣喝掉了一半,認真地看著阿羌:“很好。”


    他滿臉詫異:“能不能說得具體點?好在哪兒?”


    “你再給我來一杯,我多喝幾口,就說得清好在哪兒了。”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已經沒有在看他,我盯著麵前的這個杯子,還有杯子裏麵的那顆青梅,透過杯子裏殘存的酒,我的手機扭曲成一種奇怪的形狀。我最終還是隔著杯子,開始輸入號碼。


    阿羌把酒杯從我麵前拿走了,手機屏幕驟然無比清晰。我知道我剛剛按下的是崔蓮一的電話,不需要翻通訊錄,我背得出來。


    她很快就接聽了。


    “喂?大熊?”她的聲音甚至是愉快的。


    “你在北京,對吧?”


    “嗯,劇組暫時停工,什麽時候再開工誰也說不好,我都迴來快兩周了,是不是楊嫂告訴你的?”


    “我在阿羌這裏,他今天不營業,不過他也想有人來試試他的春季新品……(笨蛋為什麽要說這個)你要是有空,可以過來嗎?這兒隻有我們倆。”——酒精終於抹完了,現在就剩下等著那一針紮進來。


    “可是……”


    我屏住唿吸。來吧,痛快點。


    “可是我——我沒想到這麽巧。我已經在你家門口了,你們小區的保安還登記了我的身份證號……”


    “那你等我,我這就迴去。”我感覺到了阿羌抬起頭,看我的眼神帶著怨氣。


    “熊漠北,你為什麽不關門——”她一聲驚唿,“我試著推了一下門就真的開了,你怎麽……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啊?架子下麵全是空瓶子,你喝死算了……”


    原來剛剛我一時慌亂,按了免提,於是阿羌必須非常努力才能摁住自己臉上的壞笑。


    “屋子這麽亂,也不知道開窗通一下風,你是怎麽活過來的——你這樣讓別人怎麽敢和你結婚啊?”


    我非常不切題地說了一句:“……我現在就——我迴去以後馬上清理……”


    “算了。”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到阿羌那兒去。這個屋子太亂了我待著也覺得難受。”


    二十分鍾以後她就出現在了門口,她左右張望了一下,似乎是需要下個決心,才允許自己朝我看過來。她的眼睛已經笑了,盡管過了片刻她才想起來急急地拿掉口罩。我早已站起身,我在想我們是不是應該維持一下虛假的社交禮儀,我應該為她把身邊這把椅子拉開,然後第一句話需要問什麽呢,我……


    我一把抱緊了她。


    就像很多年前一樣。就像我還年輕得來不及犯任何錯誤一樣。


    我在她耳邊說:“倫敦暫時不去了,要推遲。”


    她說:“我早就知道了。我等著你來告訴我,可是你一直不來。”


    “我——因為,那個並不是我自己的決定,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我覺得你會介意……”


    她仰起臉,眼裏有淚,她歪著腦袋皺了一下眉毛,那時候的表情完全是一個大號版的成蜂蜜。她說:“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說。”


    她坐到吧台邊上,從她那個大號隨身包裏拿出一個透明的文件夾,“幼兒園停課了,老師前幾天把每個小朋友一學期的畫和手工作業訂成冊子寄了迴來——”她急急地翻著,終於手指停了下來,正好是那幅名叫“我的家”的畫。


    “哦,這個我見過……”見她眼睛裏掠過一絲疑惑,我補充道,“你忘了,從幼兒園接她去醫院那天,這個就貼在走廊的牆上。”


    “那你怎麽不早說呢!你看不出來她畫的是你嗎?這隻熊,就是你啊……”


    “我——該怎麽說?”


    她難以置信地深唿吸:“還問怎麽說?蘇阿姨剛剛也跟我講了,她今天是不是趁蘇阿姨做飯的時候,給你打視頻電話了……熊漠北,你怎麽不懂呢?蜂蜜她愛你,她可能是不會表達,但是如果她真的想念你,我怎麽也不能——我不能對她做這種事……你為什麽就不明白呢……”她倔強地看著我,眼眶裏全是眼淚。


    “那你想念我嗎?”我問她。


    她驚愕地看著我。


    “我不願意——我不想你重新迴來和我在一起隻是,隻是……為了孩子。”


    “熊漠北你真的是個笨蛋。”


    “我是。”我看著她的眼睛,“我不小心看到的,就那天——你把手機落在車裏的那天——我看到了,蜂蜜她爸爸發信息給你說,他想你,我不是故意偷看的。”


    “好像有這麽迴事,但是那又怎麽樣呢?隨便那麽一說而已,我裝聽不見,也就過去了。他現在的生活過得很好,無論怎麽想念我和蜂蜜,怎麽懷念過去,也沒耽誤他高高興興地娶新娘子——人生不就是這樣的嗎?”


    “那為什麽我的前任們都是走就走了,頭也不迴,隻有缺錢的時候才想得起來我?”


    笑容在她眼睛深處醉人地綻放著:“這個——可能你得反省一下自己。”她伸出手,像曾經那樣,輕輕摸了摸我的臉,“上個月底——”她偷眼看了一下吧台後麵,雖然阿羌已不知去向,她還是壓低了聲音,把嘴唇湊近我的臉,“我的姨媽晚了一周還沒來。”


    我驚愕地看著她,她笑著衝我點了點頭:“嗯,沒錯,就是那天晚上以後。”


    她像是如釋重負,放開我,輕盈地坐在那張我麵前的椅子上:“然後我就在想,也不知道分開這幾個月,大熊身邊有沒有新的女朋友。”


    “太看得起我了……”我知道這句話很蠢,但是依然脫口而出。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打算天亮了就去樓下藥店買驗孕棒。然後天快亮的時候我就突然想,熊漠北必須是我的,如果他一定要去倫敦,那麽怎麽度過兩年分居的日子隻能各自退一步然後商量,可是他隻能是我的,我管他有沒有新的女朋友,即使有,也肯定是個誤會。”


    阿羌把兩杯新調好的酒放在我們的座位前麵。她想都沒想便拿起來喝了一口,滿臉驚喜,眼光四處尋找著阿羌想要表達讚美。


    “喂,你——你那個……”我一時間舌頭打結。


    她巧笑嫣然地說:“哦,我那天想好了你必須是我的以後,姨媽就自動來了。”


    她舉起杯子,衝著我空置在那裏的酒杯,自己輕輕地碰了一下。


    那晚後來的事情,我的記憶有點不連貫了,她說我很快就醉了,但是我覺得怎麽可能。我記得阿羌還是慷慨地拿出了他的私藏好貨,我還記得崔蓮一說她不能多喝因為明天她還要去機場接蜂蜜迴來。她說是她自己拿出來了那個戒指,她說楊嫂說得對,就還是它吧,很好的——那天離開醫院的時候,護士拿酒精消了好幾遍毒之後,把它放進了這個保鮮袋裏,直到今天依然沒人碰過它。阿羌也說是我鄭重地把它重新戴在崔蓮一的中指上,隻有阿羌一個觀眾在旁邊熱烈鼓掌,可這個畫麵我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但我記得我在吻她,她的嘴唇上有薄荷的香氣。


    阿羌的店在那一年的年底還是關門了,不過他非常堅定地跟我說,疫情之後慘淡的時光裏,是那個晚上讓他覺得,無論有沒有賺到錢,開這家店,都是一件高興的事。


    我是在自己的床上醒來的,漫長的睡眠之後,第二天下午兩點多鍾,被電話鈴聲吵醒。滿室的陽光在一瞬間提醒了我,雖然頭痛欲裂,可我現在的確是一個幸福的人了。


    崔蓮一的聲音充滿了焦灼:“我上午才把蜂蜜接迴來,她剛剛就突然發高燒了,現在去醫院必須要做核酸的對吧?那我爸媽是不是也會被他們的社區要求隔離?”


    “你先別慌,我覺得不至於的。核酸肯定要做的,這個季節感冒的人其實也非常多……”我坐了起來,“這樣,你等我二十分鍾,我來接你們,我們倆帶蜂蜜去醫院,讓蘇阿姨待在家裏以防我們需要她準備什麽東西……”


    這句話被蜂蜜的哭聲打斷了,也許是崔蓮一的手機音量不小心調得過大,總之蜂蜜一邊哭一邊恐慌地宣布:“我不去醫院,我不去醫院……”


    “蜂蜜,你聽大熊說,”我也急切地抬高了聲音,“你不要怕,大熊會開著那輛有翅膀的車帶你去醫院,是那輛有翅膀的車你還記得嗎……”


    完全無效,她的哭聲更加焦灼:“我不去醫院,大熊壞,不喜歡大熊,不喜歡……”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重新成了壞人,但是最重要的是,對蜂蜜來說,大熊自然而然地遵守了諾言,出差迴來了。


    自從我知道我短時間裏去不了倫敦之後,我就做了一件事,把我原來的車開去二手市場賣掉了,然後咬咬牙,把那輛有翅膀的車開迴了家。我一直沒有想好要怎麽告訴崔蓮一,但是也許,我從那個時候起,就模糊地相信著,我總還是有機會把它開到蜂蜜麵前,看著蜂蜜驚喜的小臉閃閃發光。


    可我想象中的畫麵並沒有發生。因為昨晚是阿羌把我塞進了一輛出租車送迴家的,而我那輛驕傲的model x,此刻正寂寞地待在阿羌他們那棟樓的地庫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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