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時分,博遠送韓雪迴到畫廊,韓雪從背後將他擁抱了一會兒又把他推開:“走吧,快走吧!”博遠轉過身和她擁抱了一下,默默地從畫廊走出,上了車。坐在車中的艾苒問博遠:“我們去哪?”博遠答:“春秋茶樓!”


    艾苒無語地望著車窗外的街燈。博遠問:“想什麽呢?”艾苒傷感地說:“看得出,她對你很依戀。”


    “是,可我不敢跟她長時間呆在一起。”


    “為什麽?”


    “怕受她的影響。”


    “受點藝術熏陶是件好事。”


    “好事是好事,我怕一失控,獻身於弄不好就去尋死的藝術事業。”


    “她以前做過尋死的事嗎?”


    “做過,六年前她走進龍湖深水區要見龍王爺時多虧我及時發現。那天我雖然救了她,卻無法解除她內心深深的自殺傾向。”


    “其實有自殺傾向的人不在少數,包括那些名人、市長局長們和所謂的成功人士。這些年患失眠、抑鬱症的人越來越多。”


    “是。許多人看上去裝扮的很風光,是為了應酬,實際上每天都麵臨著危機。隨著經濟和社會的發展,社會保障體係的嚴重滯後,將會使越來越多的人成為喪失人性和社會責任的經濟動物。”


    “現代人已經成為被利用的經濟動物。”博遠望著車窗外的行人說:“有時候我也想哭,為那些摧殘人性的管理者和管理體製,他們是不是中了什麽毒?”


    “是,你哭吧!為那些中毒的地球人。”


    “男人能哭嗎?”


    “能!”


    “不能!男人是不能哭的動物。”


    博遠車開到茨山主峰的黑龍潭邊,駛入古色古香的“春秋茶樓”停了下來。茶樓旁邊是中原民俗與古岩畫展覽館,茶樓門口鑲嵌著兩幅木製對聯。(攝影插圖15)


    上聯:春去夏來笑看世事變遷,


    下聯:秋過冬至品味人間真情。


    兩人走進大廳,服務生把他們讓進二樓201房間,房間裏擺放著精致的、有中國山水畫意境的盆景花木,花木中間的牆壁上掛著一幅行書書法作品:


    世事無窮變,悶愁不測來。誌心行言之,門戶少兇災。禍福相生滅,榮枯遞獻酬。不窮天外樂,那免世間災?


    品味著這首道家詩,讓人頓生人生虛無之感。博遠說:“今天不走了。”


    服務生端上茶水。博遠點了兩瓶一白一紅的酒和幾樣小菜。兩人碰杯後,博遠將大玻璃杯裏足有小半瓶的白酒一飲而盡後放下酒杯說:“其實,我也產生過自殺的念頭。”艾苒問:“為什麽?”


    “為了要在最困難,最貧困時也有做人的尊嚴。我離開部隊後,一次次求職的失敗和創業的艱辛,讓我在空虛、絕望中不止一次產生過自殺念頭。”


    “後來呢?”


    “後來是和同學一起喝醉酒後,同學的一番話讓我清醒了許多。”


    “什麽話?”


    “那些英年早逝的人都是讓他媽的濫用感情和正義,濫發豪言壯語的混蛋給害的!新世紀英雄的標準是:寧可爬著生,決不站著死!要像老鼠一樣哪怕是在下水道裏、垃圾場上也要活出個人樣來!”


    “要是老鼠都活出了人樣,人咋辦?”


    “成精唄!在專製體製下,要麽爬著生,要麽站著死,別無選擇。”


    “看來,現在你已經度過了危險期。”


    “現在,我一看到電視新聞裏、現實中那一次次被救助的人,向體製內掌握權錢的權貴們下跪謝恩的場麵就想罵。什麽體製內體製外!體製內的人無非就是有權,並利用手中的特權壟斷斂財、控製壓迫收買體製外不聽話的人,施舍聽話的人,還美其名曰體製改革,這種失去有效監督,沒有民主建設推進的改革,隻會滑向人身迫害和家族式的幫派專製獨裁!老百姓到現在還不知道,救助弱者並讓弱者有尊嚴的生存是現代政府的職責。我知道一個競爭失敗者,一個生活在弱勢群體中的人,如果沒有最基本的生活保障,既是不死也會被逼成魔鬼。我知道,許多中小企業的老板們實際上每天都麵臨著破產的危機。一旦破產,巨大的心理落差對他們的承受力是一場嚴峻考驗。”艾苒溫柔地望著他問:“聽韓雪說你在國外呆過幾年。真的嗎?”


    “真的!應該說是在海上。”


    “那些年,過的還好嗎?”


    博遠點上煙吸了一口,緩緩地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從部隊退伍迴來,托表叔的關係,來到市郊的紅星日化廠工作。那天我在表叔家喝酒,醉了的表叔高聲對我說:小遠,現在的人要少臉沒皮、沒心沒肺才能做人上人!我說:那還算人嗎!表叔紅著臉開導我說:我知道你是個老實孩子,又很強。你表叔今年已是50多歲的人了還要學著適應,你以後的日子還長,學著圓滑點,不然吃虧的還是你自己呀!現在不是講適者生存嗎?是這個理呀孩子!記住,適者而生——


    我點點頭,心裏如針刺一般,我不知道如此一代代傳下去的人會進化成什麽樣的人。從表叔家迴來,我心情沉重。我所在的工廠前景越來越暗淡。因為所有的社會資源和權力都掌握在政府及政府官員們的手裏,迫使幾個一心要鑽進政界的廠長把僅有的資金多用在了搞形式、同政府官員拉關係上,民意也成了政企聯合越玩越花的形式。


    春節過後,工廠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廠裏沒發拖欠了半年的工資,卻又搞什麽集資入股。上一任廠長欠我們的入股金還沒給,他又搞這一套。在集資動員大會上,幾位工人要揍廠長並大喊:我們都吃不上飯了你還他媽的要集資!安的什麽心?廠長一幫人在保安的護送下離開會場,坐車絕塵而去。從那天起,我便感到再做勞動力型的工人階級已沒出路了。


    一到陽春三月,本城人無論貧富,都有踏青春遊的習俗,據說這會給自己消病消災,帶來好運。周六,朋友趙倫邀我一同去離省城200多公裏外,與湖北交界的雞公山春遊。五年前我們兩人一起當的兵,又一起複原。趙倫進了財政局,我進了很不景氣的工廠。據趙倫說他是托了市裏的主要領導才進去的。趙倫模樣雖然一般,很會來事,家景也好。我們在部隊同一個連隊服兵役時就很談得來,如今雖不在一個單位,閑時仍常在一起玩兒。


    那天一早,我倆坐上火車出發了。火車上有很多學生,人挨人沒有空閑的地方,而和我們在一起的,也是去雞公山旅遊的商專學校大三學生。說起來,坐在我倆對麵一黑一白的兩位女生還是小我們兩屆的中學校友。她倆說說笑笑像兩隻自由的鳥,接下來又邀我們一同打“升級”。我雖會打,卻一局比一局輸的慘,惹得我斜對麵柳眉鳳目、俊臉短發、一身潔白套裝的搭檔連連警告,並衝我喊:“用心點傻瓜!”她身旁皮膚黑黑的大眼睛卻用牌遮住嘴吃吃地笑。我心說:“這能怪我嗎!怪隻怪你迷得我了走神,牌起的又臭!”……


    火車直達山下。下車時趙倫對她倆說:“上帝保佑,但願我們能再相遇!”


    大家在上山的路上走著走著,天空飄起了小雨。我和趙倫什麽雨具都沒帶,冒雨匆匆趕奔山腰的小街,來到一家幹淨的小飯館。趙倫要了瓶白酒和四盤小菜,我們倆對飲著胡說八道起來。不知不覺一瓶酒下肚。趙倫望著我興奮起來,話也說的更直:“今天好運氣,有人要走桃花運了!”


    “你看上了那一位?‘白衣女郎’還是‘黑美人’?”我問。


    “我擔心!”


    “擔心什麽?”


    “擔心你我目標一致!”


    “你


    工作單位好,家庭又富,會打敗我的。”


    “你一表人才,這是最大的優勢。”


    “我們倆別在這兒自做美夢了!說不定人家已經名花有主。”


    “管她有主沒主,你先接觸一下。看得出,她對你有溫度。”


    “我有點怕。”


    “怕什麽?”


    “怕她迷得我暈頭轉向時手一揮‘拜拜’,投進了你的懷抱。”


    趙倫哈哈大笑著舉起酒杯:“但願如此,幹杯!”我舉杯應了一下:“幹杯!”


    飯後,天空漸漸明朗。走出小飯館,林木花草、山石瀑布沐浴在薄紗般朦朧的霧氣中。小路兩旁開在岩石上的小花在風中偶爾飄落幾片花瓣,勾起了我對白衣女郎的眷戀。


    我倆走到主峰報曉峰時,霧已散,隻見前方不遠處那位白衣女郎手拿相機,在陽光映照下從花叢中走來,後麵跟著的幾位歡快地談笑著。我搶在趙倫之前迎上去:“你好,能給我照一張嗎?”她舉起相機:“站好,我要照了!”


    照完像目送她離去時,我聽到她的同伴喊她唐小溪。


    這次春遊迴來,我和小溪還直交上了朋友。小溪大專畢業後去了廣播電視局工作,我經常去找她並和她相處的越來越親密。


    次年入夏,街頭到處是閑散的人。本市許多單位都嚴重超員,我所在的工廠情況也越來越糟,全國各地,普通無精巧技術的勞動者那裏都不缺。不少下崗失業的國企工人仍在幻想著政府安排好點的工作。家裏的大哥常年在外跑生意,姐姐下崗,小弟下學,小妹還在上大學。在家中,退休的父母的歎息讓人心痛。父親原是一家集體小廠的副書記,退休多年。他領的那點工資整日的用於看他的腸胃病,整天操心的就是看病看病,在家庭日常生活上的開支一分也舍不得花,全靠母親從中學退休後那點退休金支撐著。鄉下已經八十多歲的奶奶也和他們住在一起,這就更加劇了父母間的矛盾,加上母親和奶奶曆來不和,母親的脾氣和心情愈來愈壞,家中總是爭吵不斷。中專畢業的小弟就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一天天地過著。母親也先後托人找過一些單位為小弟聯係工作,卻一直沒有結果,主要是沒錢送上。小弟的情緒變得一天比一天低落,學會了抽煙、酗酒——在這人來車往的古城中,又有多少人能從千年封建製度統治、與幾十年計劃經濟的束縛中走出來呢!我心裏清楚,貧困的兒女們在精神上也很難從父母那裏得到正確的引導;因為父母也是太多運動的受害者,加上物質上的極度貧乏,更需要精神上的撫慰——這些活到今天的老人,這些曆經苦難的革命者,上至領袖下至普通黨員,多少人沒受過殘酷的政治迫害?多少人不是從生死線上爬出的?有幾個婚姻是美滿的?有幾個是真愛的組合?有幾個性格和精神是健康的?有幾個沒有心裏問題?又有幾個能過正常的家庭生活?


    作為老黨員的父親一看到小弟,便埋怨同他們住在一起的小弟沒有出息。這時母親又要吵父親太沒本事,在本市幹了這麽多年,到退休還讓一家人住在她以前分的三間破房裏。長時間呆在這混亂,管理無方、爭吵不斷的家中確實是一種苦痛。小弟時常離家出走,有時整夜地醉倒在外。在外軟弱,在家卻很霸氣自私的父親、時常用一些不知哪兒學來的、照人不照己的大道理官話進行說教,聽得小弟更加反感。


    那天晚上,父親對著喝了酒迴來的小弟再次喋喋不休地數落。小弟煩透了,他大聲叫:我一聽見你的說教就想起了誤國害民的慈禧!我走,我走,我再也不想見你了!便摔門而出。他在沒有月色的街道上失控地亂撞。他用身上僅有的十幾元錢買了一瓶便宜白酒,並全喝了下去,他的心和胃被白酒燒的難以忍受,摔破酒瓶,用酒瓶碎片割斷了左腕的靜脈,在夜深人靜時痛苦地倒在了公路邊的冬青樹叢中……


    五天後,全家人把小弟的骨灰運迴老家安葬。母親在墓地大哭了一場,去了姥姥家。


    小弟的悲劇讓我下決心離開,那種煎熬身心、磨損意誌的等和混使人麻木,比死亡更可怕。


    小溪知道我和我家發生的這些事情,愈來愈心神不寧。


    這天我剛走出工廠,手機響起,是小溪打來的。小溪說趙倫一直在追她,父母都願意,她不知如何辦好。我無語,我能說什麽呢?我所在的工廠即不宣布破產,也不發工資,就這樣拖著熬著。前些天,我看工廠改製改的越來越家族化,決定盡快離開。我到人才市場去了幾次,為勤勞的國民養育出如此龐大的賺價勞動力,賺價人才而感慨萬千。從人才市場迴來那天,我晚上睡覺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頭驢,自己用繩子套著自己的脖子走進了人才市場,到市場一看,傻眼了,怎麽什麽時候人才市場變成驢市了!來找活兒的都是會說話的驢。第二天我一咬牙,辭了日化廠那破工作,與“銀海勞務公司”簽了海外勞務合同。辦手續那天,漂亮的公司女業務經理吹噓,在海上幹完三年就能掙個百八十萬迴來。我從小就向往海上生活,一直沒有體驗過,雖然在部隊時見過大海,都是圍著陸地和海邊轉。我在電話裏告訴小溪我已經與國外遠洋漁業公司簽了勞務合同,沒等我說完,小溪哽咽著說:在這裏,我們真的沒希望了麽?我已有心裏準備,故作鎮靜地說:我一去就是三年,你自己決定吧!我關了手機,在心裏一遍遍提醒自己要堅強,這是無奈的選擇!這是現實的強音!無奈無奈,失去的終究要失去,工作,收入,房子,這是眾多百姓家生活、婚姻和愛的基礎。


    晚上迴到租住的小屋,開了燈看:四壁泛黃,窮屋一個!心裏卻不甘示弱。是的,誰願以貧窮為伴?誰又願久居人下?有時我真想墮落,可那不滅的,要自強、要做個闖天下的硬漢的信念總在心中召喚!


    麵對屋裏的一片淩亂,我倒在床上,打開小彩電,裏麵的節目讓我越看越心煩,那一口一個改革的小官僚、那一句句重複濫了的豪言壯語和空洞口號,聽得我想把酒瓶砸過去。尤其是本市電台的新聞,大多是一次次會議,一個個領導講話、檢查,走馬燈似的沒完沒了而又新詞不斷。如同一些酒店愛玩花樣、本質不變的菜單,一盤去皮的黃瓜今年叫“脫衣少女”,明年叫“光棍開會”;一盆燉王八和野雞,今年叫“霸王別姬”,明年叫“姬戲霸王”。


    我走的前一天下午,天空下著小雨,小溪約我來到金水河邊,她手拿一把畫著一枝紅梅的白色天堂折疊傘,穿一身紅色連衣群,這使她顯得魅力無限(攝影插圖16),而此時在我看來她已身不由己地墜入了滾滾紅塵。我們漫無目的地走近金水河邊,河水已汙染,河裏魚蝦絕跡,水麵飄浮的白沫散發出難聞的酸腐味。小溪柔聲說:“在遠洋船上工作是很危險的,你能不能想辦法進政府工作?”我搖搖頭:“我和我家裏沒有這種活動能力。”


    “我很想幫你,可家裏……”我打斷她:“隻要努力,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現在呢?你別太任情了!你不是書記市長,也不是大款,權力和資源都被他們壟斷著,這張網你是無法衝破的,隻能適應。”她的話讓我想起了表叔的教導:“你表叔今年已是50多歲的人了還要學著適應,你以後的日子還長,學著圓滑點,不然吃虧的還是你自己呀!現在不是講適者生存嗎?是這個理呀孩子!記住,適者而生!”


    我的雙眼熱辣辣的,那用高傲圍裹的心一半是火,一半是冰。我無話可說……


    小溪對我輕聲說:“祝你好運!”她的眼淚在眼眶裏轉動。我還是無話可說,我和她擁抱了一下在心裏暗叫,“走吧走吧,讓時間去撫平一切!”我鬆開她,轉過身,沒敢再迴頭看一眼便大步離去。我聽到身後幾乎是哭著喊出來的


    聲音:“迴來,我愛你!”我停了一下,我知道我必須走,我又不能給她什麽,留下來幹什麽呢?讓她去找趙倫吧,他會給她所要的,我堅定地向那為我準備的夜路走去……


    天一亮,我辭別了這座擁擠的城市,上了車。火車路過埋葬小弟的墓地時,我望著20歲便結束了生命的小弟那寂寞清冷的墳墓,真希望小弟的魂靈能走出這座墳墓,走出這座城市,像鳥兒一樣飛向雲天,飛向高空去俯視遠方那多彩的世界,並真正認識到自強自力的重要,知道從苦難中,從荊棘和無路的荒原中走出來的人生更有意義。現在雖已晚矣,但我希望身後的少男少女能被打造成身體強壯、心理健康,麵對挫折和厄運自強不息、永不消沉的英才。我眼望漸漸遠離的墓地,在心裏說:“小弟,讓你的靈魂跟我走吧!我們一起去闖世界去。”就這樣,飛奔的列車帶著我潸然而下的淚水馳向了南方……


    我們一行人來到公司指定的城市廣州,那裏有人接站。一到了廣州,我們一行三十多人像被販賣的牲口一樣,被一會兒陸地,一會兒水上的折騰了一天一夜,來到一座叫不出名的小島上。我們在小島進行了七天的強化訓練,隨後分三批離開小島。我和另外十人被送上一艘認不出是什麽號的漁業作業船上。


    在近海因環境汙染和過度捕撈,已經難以捕到什麽魚蝦。我們在海上顛簸了四五天,駛向深海。頭十幾天,要命的暈船和嘔吐把我們十一個人一個個折騰的跟鬼似的,嚴重時胃都快要吐出來,吃多少防暈船的藥也沒用。就這樣煎熬了近一個月,大家才不怎麽暈船,同胞見了麵第一句話就是:“總算活過來了!”


    船向浩瀚的太平洋深處駛去,風平浪靜的洋麵是溫情的,海天相接,碧水藍波,鳥兒在其間自由地飛翔,一旦強風暴襲來,船必須迎著巨浪衝上去,否則就會被巨浪掀翻。此時些刻,是生是死,誰也難料。為了獲取財富,多少人在拿生命同時而美麗壯觀,時而兇猛異常的海洋搏鬥。而普通人的生命卻又顯得那樣卑微。船上餐廳掛的那幅紅玫瑰油畫讓我常常想起小溪,小溪就像那夏日清晨裏剛剛開放的、一束亮麗純淨的玫瑰,讓我一睹芳姿便消失在渾濁的紅塵中。


    每天,我們在拿槍的法西斯船長和工頭的打罵聲中下鉤、起鉤,撒網、收網。我和船上的另外十人身上都帶有傷,分不出那是幹活碰的,那是被打的,身上的傷口一沾海水便鑽心的疼,可在無邊無際的海洋裏,在別人擁有的船上又能怎樣?雖然此刻我們意識到這是一條黑船,已經無法挽迴,隻好咬牙忍著,每天舍命地幹活幹活,忘卻了時間,忘卻了人的尊嚴,期待著能挺過幾年,拿到一筆賣命錢。


    落日時分,一股強台風襲來,我正彎腰在船邊收拾船鉤,一股巨浪蓋過來,一下子把我卷進了海裏,在船工上慌亂而自顧不暇的同胞奔過來,衝我喊:“快遊過來!遊過來!”其中一位飛快地拿了件救生圈向我擲來。我因為身穿救生衣,怎麽遊也遊不遠,再加上大浪,船離我越來越遠,此刻我也不想再迴到那沒有自由和尊嚴的船上,我被海浪打的暈頭轉向,喝了一肚子又澀又鹹又苦的海水,消失在洶湧和海浪裏……


    不久,我的父親收到了一封遠方來信,父親雙手微顫著撕開信封,抽出信展開看,上寫:


    曾先生您好!


    您的兒子曾博遠在船上工作時嚴重違反操作要求,不慎跌入海中,當時已是黃昏,加之風浪太大,我們做了最大努力也沒能找到他。本著人道主義精神,公司給家屬撫慰金五萬元。望接信後帶著身份證速來認領。


    致


    禮!


    附:三位同船船員簽字證明。


    銀海勞務公司


    憔悴的父親看完信,眼一黑,暈倒在破沙發上。此時小溪的婚禮車隊正從不遠處的街麵上緩緩駛過。


    其實我並沒有死。仁慈的上蒼將我送到了一個無名小島上。


    當紅豔豔的太陽浮出洋麵,我正仰麵躺在小島的沙灘上,海鷗和海燕在上空飛舞,風平浪靜的海洋像含情的仙子。一種對美好生命的渴望和求生的本能使我坐起來,小腹和胸口脹得難受,臉上和身上多處傷口灼燒似地疼。我彎腰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吐完後感覺好受多了。 又饑又餓的我在島礁邊尋出一些小蝦,掐去頭,放在嘴裏咀嚼,味挺鮮,卻難以下咽。我環視著這座有五六個足球場大的不規則環形小島,皺起了眉頭——這裏沒有淡水。


    中午時分,陽光照在無盡頭的洋麵上,我前後左右地望著,希望能看到過往的船隻。衣服已經被海風和陽光吹曬幹,我坐在救生衣上,被火熱的陽光照射著,凝視著遠方——我想問大海,欲成為地球主宰的人會走向何處?這座星球會使何種生物延續下去?——鳴叫的海鷗把我從胡思亂想中喚迴,死亡正在向我一步步逼進,用不了多久,眼前這藍天白雲、陽光碧海就會消失,那讓人看花了眼的洋麵仍不見船的影子,一直到西陽西下,落日的餘輝被我看成了一片血色匯成的濁流……


    夜風吹來,冷得人發抖。小島上晝與夜的溫差很大。我在小島找了個容身的地方,將衣服和救生衣緊裹在身上,倦曲成一團。不知過了多久,我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夢中。我夢見自己迴到了家,夢見了正在舉行婚禮的小溪……


    次日天亮,火紅的太陽噴射著耀眼的光。我頭痛欲裂,用手一摸額頭,熱的燙手。我要喝水,此時要下場雨該多好。我掙紮著來到海邊,腫起的刀紮一樣疼痛的咽喉實難喝進海水。我在心裏問:就這樣完了嗎?我伸手摸摸口袋,口袋裏除了一把打火機什麽也沒有。我轉過身,發現一隻野兔大小的灰老鼠。我驚訝萬分,在這沒有淡水,環境惡劣的孤島上竟然有老鼠生存。老鼠在離我十幾米遠處,正用它那敏銳的小眼睛打量我。我用力衝它揮了一下手,它掉頭跑開。


    也就是抽兩支煙的工夫,前方的景象驚得我心裏一陣狂跳——麵前不遠處來了一群老鼠,它們虎視眈眈地盯著我,看上去有二三十隻。我心說:完了,徹底完了!無論如何現在我也不是這群大老鼠的對手,它們那可怖的尖牙和利爪會把我撕碎,啃得連骨頭都不剩!我把左衣袖撕下,用火機點燃後揮舞著衝向鼠群,老鼠掉頭四散,有的跳進海水裏,象水獺一樣靈活地遊去。


    不足二十分鍾,老鼠又聚集在一起。多麽狡猾的動物!它們要讓我耗盡身上的衣服和氣力,一旦抓住時機便會一擁而上。我懷疑整個鼠類是不是也在等待著人類的這一天!“適者而生”,我再次在心裏重複起這句話。現在,地球上每月都有不同的生物在滅絕。在動物當中,最能適應環境的莫過於老鼠——鼠群不容我多想,包圍著向我逼進。我不得不撕下右衣袖點燃向鼠群衝去,鼠群散開退去。我喘著粗氣向大海遙望,天那!我終於看到洋麵上出現了一艘大船。我心喜若狂雙眼充血,裂著血口的嘴唇高高腫起,如同遭屠殺後幸存者從屍堆裏爬出來一樣。我揉揉眼,不是幻覺。我舉起救生衣用力在頭頂揮動。


    幾分鍾過去了,船上的人像沒看見一樣。我把上衣脫下和救生衣一起點燃,煙霧和火焰向空中升騰。幾分鍾的時間又過去了,火焰小起來,那船並沒有過來的跡象。我把褲子也脫下來點燃了。我在心裏祈禱:蒼天保佑,快駛過來吧!褲子很快燃盡,船還沒有向這邊靠近。我血向上湧,“來呀!”我大聲喊,“上帝——佛祖——睜開眼向這裏看,向這裏看呀混蛋!”我嘴裏發出的聲音誰也聽不清,像怪叫。我的大腦昏亂得快要爆裂,我脫下唯一的內褲點燃,一絲不掛地在頭頂揮動。幾隻老鼠開始逼進我,那該死的船還沒有過來。我大張血口要把嘴撕開似地狂叫,“狗日的,快來呀!!”聲音衝破腫脹的咽


    喉,象鬼的吼叫,但聽得清。我哽咽著哭了。我從小就想做個硬漢,可我還是哭了。我無意地把快要燃盡的短褲接近了散亂的頭發,我的精神在難忍的等待和極度的虛脫中走向崩潰。我聞到了毛發的焦胡味,頭上的血管在暴烈,血在燃燒,萬傾洋麵也變成了燃燒的火海,我聽到上帝在火海上空唿喊。我瘋狂地衝入了海洋。鼠群蜂擁而上,向劃水的我撲來……


    船上的人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放下快艇向這邊衝來……


    我終於得以生還。迴來後再找銀海公司,這家公司已不知去向。小溪已成了趙倫的老婆。當時,身無積蓄的我隻好先和退休的父母住在一起。父母在過去太多的政治運動中給弄麻木了,50多歲便都患上了老年癡呆症。大哥知道我活著迴來,拿出60萬幫我開了家服裝公司。大哥以前是下鄉知青,迴城在工廠上了十九年班後下崗。他所吃的苦並不比我少,是前些年造假藥掙了一些錢。他幾次對我說:在現在這種環境下,想正正當當地掙錢做人,一個字,難!果然,服裝公司開張以來,幾次麵臨倒閉。最嚴重的一次,公司隻剩我和小狗東東。我把兜裏最後的29元錢掏出來,對東東說:這一年裏我借錢借的親戚朋友一見了就躲。咱就剩這點錢,我全買成掛麵,每天隻吃蔥花麵條,等這些掛麵吃完還沒弄來錢,咱就關了公司賣東西還債,然後遠走他鄉收破爛去……


    博遠從往事的迴憶和講述中迴到眼前的茶桌上。艾苒默默地望著他,他又長長地吐出一口煙說:“後來我雖然借到了錢,度過了這場危機,東東卻死了。”


    艾苒靜靜地聽著,她知道自己現在麵對的是怎樣的一個傾訴者。


    博遠繼續說:“公司順風順水時,不管是下屬、員工還是親友,都稱讚你有魄力、有頭腦、有能耐;一旦有失誤或危機,一個個便罵你庸才、沒本事、跟了你算倒黴。我理想中的下屬、員工是意誌堅定,有能力有智慧,能與我共同開創事業的人,可惜這樣的想法永遠隻是個夢。後來韓雪說我的想法有問題,說我把選下屬、員工同選事業合夥人混同在了一起;工人隻所以叫工人,靠的就是那點微薄的工資生活,不可能,也沒那個能力與老板共擔風險。我想想,她說的也對。最後,我又不得不四處借錢,韓雪又幫助設計了許多時尚服裝,公司才漸漸好起來。再後來服裝業越來越難作,我賣了公司,還了大哥的錢,把剩下的交給大哥與人合作開了那家地球人俱樂部。”


    艾苒望著他說:“你很聰明,對自己的失誤和過錯有自我糾正能力。”


    “當老板難哪!尤其是幹實業的老板。”


    “隻要做人,沒有不難的,這就是人活著的樂趣,越是難幹的越要幹出點名堂才有意思。”


    “難怪佛家講苦海無邊,迴頭是岸,看來人活者就得在‘苦海’裏折騰,不然沒意思。”


    “人如果偏離了健康生活,健康自然的發展方向,就會奔向災難的苦海。”


    “對,你說的很對!現在人又陷入了信用和道德災難。我現在與任何地球人共事時,常常會在心裏問:他會騙我嗎?我感覺,現代地球人已經沒有了自我約束能力。壞人越來越多的地方好人就會越來越少。如果再失去公眾的監督,沒有法規和製度的約束,都會因貪婪而變成惡魔怪獸。”


    “其實,也沒什麽可怕的,地球上沒有人一樣轉。人類消失了,會有比人更高級的生命產生。”


    “也是,恐龍的滅絕就是個例子,後來的生物那個不比恐龍高級!我們也隻是這個世界的過客而已。”


    “人總是被遠方的夢所牽引,直到有一天,突然倒在生命的旅程上,依然用一雙追尋、企盼、貪婪的目光注視著那迷茫如海的遠方。當靈魂穿越了死亡隧道才發現,任何生命的飛失都帶不走地麵上的任何東西,惟一能解釋的是,自己曾經存在過,奮鬥過,這就是地球人的一生。”


    本人什麽也不求!本書是讓你認識權力與金錢的本質,看到這些東西是如何左右改變人性的奇書。它還把金融知識、投資與風險控製的知識一起寫了進去。我寫這部小說,是想讓更多的人認識現實,並啟迪世人去探索、創新更合理的政體製度,管理方法,發展更科學,更人性化,更美麗富饒的未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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